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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嫂和麻金城走了,屋里就剩下袁青和沈建功。两个人对六嫂和麻金城的做法当然是心知肚明。沈建功坐在那没说话,自从上次在西山见到袁青说了半天的话,直到现在他还没有和她正经地说过一句话。

  “小穗儿怎么说?”沈建功找个话茬儿问。

  “同意了,我不是说了吗,还是别别扭扭地。”袁青说。

  “慢慢儿来。”沈建功说。

  “建功,我带走小穗儿一个是能照顾她,也是为了你,我知道师娘临走都舍不得她,可是我没有违背她的意思。”袁青说。

  “你不用说了,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两全其美的事。你只要照顾好孩子就对得起师娘。”沈建功说。

  “我们走了你怎么办?”袁青问。

  “我打算让小六子他们搬过来,老二是不会常在这住的,这房子不能空着。”沈建功说。

  “我问的是你。”袁青说。

  “我还没想好,到了那,如果小穗儿和岳超合不来,你千万要辖制小穗儿不能埋怨岳超,那样就越鼓捣越麻烦,到时候你就更为难了。实在不行,家里有人接着她,但是不能给她这样的谱儿,既然去了就要踏实。”沈建功说。

  “嗯,但是我不会让小穗儿受委屈。”袁青说。

  “不是不让小穗儿受委屈,谁也不能受委屈这事才能办好。”沈建功说。

  “白玲说过几天要带你去装假肢,我给你预备了点儿钱,你拿着。”袁青说着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

  “我有钱,你留着自己用吧。”沈建功说。

  “你不埋怨我吧?”袁青鼓起勇气说出自己早就想说的话。

  “埋怨你干吗?我埋怨的是我自己。事到如今说这个还有什么用?你好好地跟他过日子,我看岳超也是个老实人,你要是早找一个老实人,你也不至于有今天。”沈建功说。

  沈建功的话叫袁青无言以对,曾经自己因为沈建功的无能埋怨过他,甚至有的时候恶语相加,他们为此还有过一段冷战时期,这不能不说是沈建功出走的原因。现在他这句话是不是就是对自己的埋怨呢?

  “你知道你走了我是怎么过的这些年?”袁青说着又流了眼泪。

  “别说了,咱们别老是重复过去的事,这没用。师娘说得对,过去的事有的就得忘了,有的非得记着不可,不该忘的事忘了就是糊涂,该忘了的事忘不了就没法儿活着。你只要照顾好孩子和你自己我就知足。”沈建功说。

  “这钱你得拿着。”袁青说。

  “我不会要的,我有钱,你忘了?我是个养牛羊的牧民,牧民比你们城里的人有钱。”沈建功说。

  “这么说你还要回到内蒙去?”袁青问。

  “我想想,也许吧。我在这能干什么呢?”沈建功说。

  六嫂和麻金城买了菜,六嫂和大凤开始包饺子,麻金城说:“上车饺子下车面,大嫂这是规矩。”

  沈建功听了,忽然就心里一动,师娘走的那天是冬至,正是吃饺子的日子,心里一阵感叹,这个日子是凑巧还是什么?他又想起了那条通身黄色的鱼,看来上天是有暗示的。

  饺子包好了,六嫂又炒了几个菜,这是自从廖素珍走了以后,全家人第一次这么有规模地吃饭,显然大家都感觉到了一种痛苦的缺失,这情景简直就是勾着大家去想师娘。

  每个人现在都不敢沉默,尽量找话说,可是这话说得简直就像白开水一样地没味,说着都没意思。

  小穗儿坐在大家中间 ,低着头吃饺子,沈建功说:“穗儿,这次跟你妈走要听话,别犯脾气。”

  “那就看他们招我不招我了。”小穗儿说。

  “逞能,越说越不像话。”六嫂说。

  现在压制和警告小穗儿,谁都怕把事闹僵了反倒不好,可是小穗儿看来还是觉得她有主动权,这点让袁青既无奈又担心,沈建功说得对,以后肯定存在小穗儿和岳超的问题。

  饺子快吃完的时候,六哥进了门,六嫂看见六哥说:“没了。”

  六哥笑了笑说:“没了就没了,桌子上剩什么我吃什么,大不了我让二嫂给我做点面片吃。”

  “我去给你做。”大凤听了站起身来。

  “我就没看见过这么实心眼儿的,你不是缺心眼吧?”麻金城按住了大凤说。

  六哥坐下来,拿起筷子吃饭,沈建功说:“今天一家子都在这,我有句话要说。”

  大家听了一愣,沈建功说:“就说老二。”

  麻金城把筷子停在了空中:“说我?”

  “老二,师娘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她说过,只要大凤一天跟着你,就不许你欺负她,咱们家不是欺负人的家庭,你动不动就对大凤这么说话我可不能答应你。”

  “大哥,我还当是什么事呢,我们两口子就是这么个说话法儿,大凤也没觉得怎么着,你怎么倒往心里去了?”麻金城说。

  大凤听了红了脸,低头用筷子来回夹着饺子,表面上看是怕饺子粘了,其实心里百感交集。

  “人家不说,不见得人家心里就没有意见,你这样,叫大凤觉得咱们一家子人都不懂事 。大凤,你听好了,只要是我在,不许老二欺负你。”沈建功说。

  “既然大哥说到这,大凤,你就说说你心里有什么意见,你只当是对簿公堂。” 麻金城说。

  大凤听了紧张得眼皮都不敢抬,哪里还有勇气说话。

  六嫂看见说:“二哥,大哥说的对,你不许说话着三不着两的,让二嫂下不来台。”

  “大老爷们儿不是这么当的。”袁青说。

  “嘿!你们干嘛都冲着我来?”麻金城说。

  “二哥,最好的办法是别说话,这么多年了我就是这样,不管是师娘还是谁,凡是这样的场合,不说话是最好的招数。”六哥说。

  “蔫土匪更可恨!”袁青说。

  “就是,肚子里长牙的人才难崴鼓(难办)呢。”六嫂说。

  “二哥,看见没有,我这是引火烧身,我仗义不?”六哥说。

  “臭贫有你!”袁青瞪了六哥一眼。

  一瞬间,袁青再一次回到了从前,这一家子虽然个人有个人的性格,可是他们知道忍让,知道亲情,知道尊卑长幼,而形成这一切都是师娘多年的心血,她是为了维系这个家,这是个古老的形式,一个中国传统家庭的形式,只要你认可,只要你生活在这个形式中,你就会体会到它的伟大甜蜜和幸福。

  遗憾的是,这样的形式正在渐渐地消失,成为了过去,成为只能在小说里看到的题材,在我们失去的日子里,最多的是这些让人感慨而又可惜的东西,它就像日落一样,给我们留下了最后的晚霞。

  走的时间到了,袁青从来心情没这么复杂。以往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少次从这个院子里走出去,又多少次走进了个院子,来的时候对师娘和小穗儿期盼,走的时候的不能割舍,可是不能和今天相比。她盼的那个人没有了,永远都不会在来或者走的时候看到她了,小穗儿要跟自己走了,那么这个院子里她最期盼的是什么?她又割舍不得的是什么?沈建功当然是她心里想得最多的,可是沈建功已经和自己不是两口子,放不下心里就分外地沉重。

  袁青坐到六哥的车里,一家子站在门口,一个个面孔让袁青心里像开了锅。

  “你们都回去吧,小穗儿,过几天妈来接你。”袁青说。

  小穗儿能回到自己的身边给了袁青安慰,失去了师娘让她心如刀割。

  “你注意身体。”袁青对站那的沈建功说。

  “走吧。”沈建功说完自己转身走进院子。

  外边还站着六嫂、麻金城两口子和小穗儿,六嫂挥着手说:“嫂子,别惦记着,等你信儿,说了日子我就把小穗儿给你送去。”

  六哥早就不耐烦了说:“哎呀,真肉(慢),说来不就来了吗?怎么像不回来了似的?”

  路上袁青一直就不说话,心情复杂,六哥从倒车镜里看了她一眼说:“小穗儿也答应了你了,你怎么还不高兴了呢?”

  “这个家对我来说,永远我都忘不了。”袁青没头没脑地说。

  “谁说你忘了?”六哥没听明白。

  “没了妈,我们还能像现在这样吗?”这是袁青最担心的。

  “有大哥在,你放心吧。”六哥说。

  “你大哥也要走了。”袁青说。

  “啊?上哪?”六哥问。

  袁青把上午和沈建功的谈话,说了一遍说:“说来也是,他在这能干什么?好容易回了家,忽然就变成孤身一人了,他什么也没有了,我想起来心里就愁得慌。”

  “我大哥不能马上就走吧?”六哥听了心里也堵得慌说。

  “哎!这让我想起了那句话,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袁青说。

  “大嫂,你什么时候变的多愁善感了?好好的一家子怎么能说散就散呢?”六哥说。

  “没了妈,我忽然才感到,她才是唯一把我们一家子栓在一起的人。”袁青说完转过头去。

  六哥把大嫂送到了站台,看着她上了车,袁青从车窗里探出头来说;“小六子,你要还拿我当你大嫂,你就替我照顾你大哥。”

  “嫂子,这是怎么了?这用嘱咐吗?”六哥最听不了的就是这样钻心的话。

  火车开走了,六哥看着夕阳下空旷的铁轨,想着袁青说的话。

  自从袁青走了,六嫂每天心神不定,除了舍不得小穗儿以外,六嫂觉得小穗儿的走等于让母亲慈爱影子彻底地消失了。袁青走了一个星期了,没有消息,六嫂每天下了班就往家里跑,连接大壮的差事都交给了六哥。

  六嫂回家的第一句话就是问小穗儿:“你妈来信儿了吗?”

  这天,六嫂下了班,回到家里不见了小穗儿,沈建功正在院子里站着抽烟。

  “小穗儿呢?”六嫂问。

  “走了。”沈建功说。

  “走了?自己走的?”六嫂问。

  “她妈忙不开,叫岳超来接走的。”沈建功说。

  “你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儿。”六嫂问。

  “一个孩子,犯不上兴师动众的。”沈建功的轻松说,好像并不是一件什么大事。

  “大哥你应该告诉我。”六嫂说。

  “白玲,实话说,我是犹豫了挺长的时间。我是怕你难受,岳超上午十点到的这,下午四点的火车,中午就把她接走了。”沈建功说。

  六嫂听了又生气又难过:“你不告诉我,我就不难受了?”

  沈建功走到六嫂跟前说:“白玲,该走的早晚得走,老二昨天跟我说了,在他们单位的托儿所给大凤找了个工作,这几天就去上班,也不能回来了,现在还有一件事没办,师娘临走之前让你搬过来,你什么时候搬过来呢?”

  “妈让我搬过来的意思是照顾小穗儿,小穗儿不在了,我还搬过来干嘛?你不是也要走吗?难道让我一个人守着这屋子难受?”六嫂说。

  “那这屋子就空着?”沈建功说。

  “空着就空着,塌了又怎么样?”六嫂犯起了倔脾气。

  “白玲,咱们俩没红过脸,大哥也不想跟你吵架。小穗儿的走是拗不过她妈,如果你也不搬过来,师娘嘱咐的事就有一半儿没有兑现,这说得过去吗?”沈建功说。

  “就是妈活着,现在的事是这个样儿,她能怎么办?”六嫂说。

  “日子还得过,咱们就踏踏实实地往前看,等着老天爷怎么安排咱们。”沈建功说。

  六嫂知道再怄气也于事无补,她也可怜大哥,他的心里就好受吗?

  其实,在六嫂的心里还有一个疙瘩,如果按照母亲的遗愿自己搬到这来住,家里就扔下了大毛和二毛,虽然她们都已经大了,大毛操持这个家也没有问题,可是,她们会不会以为,从此以后嫂子就扔下了她们俩?大毛还可能理解自己,二毛不是个省油的灯。

  但是,如果小穗儿没走,不但理由充分,她也会少顾及一些她们的想法,可是现在小穗儿走了,自己搬过来干什么呢?房子要是空着,这的确也是个事,左思右想没有好的办法。

  六嫂站起身来拿着包要出门,沈建功说:“走了?”

  “我不走干吗?你不是说了吗?该走的早晚得走。”六嫂说完出了门。

  六嫂心情沉重地回到家了,二毛和大壮在床上玩儿,大毛正在做饭。大壮看见妈要下床,二毛拦着不听,六嫂转过头看着大壮说:“在床上待着!”

  大壮最怕的就是六嫂,听见妈妈生气不敢动了,就是二毛也不敢说话。

  大毛在厨房里听到六嫂的话,朝屋里看了一眼,她不明白六嫂今天是怎么了,可是她知道嫂子一定是心里不痛快。

  “吃饭了,二毛,给大壮穿上鞋,然后放桌子。”大毛喊道。

  小二子走了进来:“嫂子,今天可是我接的大壮,六哥没时间。”

  “他比总理都忙!”六嫂正是心里不痛快,想起谁都生气。

  “接就接了呗,表什么功啊?你是不是没吃饭呢?”二毛说。

  “嫂子,你可得替我端端公平,二毛就这么看见我就挤兑我,你也不管管她?”小二子说。

  “要吃就赶紧跟着拿筷子,哪那么多说的?”大毛端着菜进了屋说。

  饭菜摆好了,六嫂还是坐在那为了小穗儿的事,生气难过,二毛看着大毛,小二子也看出六嫂今天的神情不对,刚才的欢实劲也没有了。

  “嫂子,吃饭吧。”大毛说。

  “你们先吃吧,我不饿呢。”六嫂说。

  大毛听了,用碗把菜拨出了一部分,拿到了厨房,几个人坐在桌子跟前吃饭,大壮不知好歹,连吃带闹,六嫂听着心烦,又不能呵斥他,因为考虑到大毛和二毛的感受,站起身来走出了屋。

  “今儿是怎么了,不对劲儿呀?”小二子说。

  “不定跟他们家的谁生气呢。”二毛说。

  “我听着像是跟六哥。”小二子说。

  “我哥出去上班儿也招不着她呀?”二毛说。

  “吃饭,再说一会儿就该跟你了。”大毛说。

  二毛听了果然不说话了。

  “大毛,我再问你一遍,明天是星期天你休息,你到底是跟我去不去我们家,我妈都念叨好几遍了,你老拖着算怎么回事呢?”小二子说。

  “再等等,我得跟我嫂子说一声。”大毛说。

  “你嫂子说了不管呀?”小二子说。

  “这些日子她心情也不好,我干嘛趁着这个日子口。”大毛说。

  “你不说一会儿我说。”小二子说。

  “你妈长什么样儿?跟二婶儿似的?”二毛说。

  “嘿!你挤兑谁呢?”小二子听了不高兴地说。

  “我问问不行啊?长的得不如二婶儿你也别急呀?”二毛说。

  “你们俩吃饭还是斗嘴?”大毛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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