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床上,到了北方,我就习惯坐床,因为床沿相对冰冷的凳子暖和些,看着父亲的假山发愣。
   
        我那时还不知母亲是在搅合,她根本就不想让我念大学,怕花钱。我那时呆头呆脑的,送走了姑姑,我便想我该怎么办。要不就参加今年的高考,像母亲说的那样念高二,但不知道自己水平和当地比怎么样。虚荣心告诉我不能掉价,我说我想到准备考大学的同学家去看一看,一个来串门的保密室阿姨马上帮我联系好了。
   
        她家住在一个低矮的民房,她戴着眼镜,是去年的大学漏子。当我躬着腰坐在她家的土炕上,她写出一套数字题,我马上愣住了。现在想来这套数学题可能是刚解出来,是在吓唬我,还是卖弄自己,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当我一看到这道复杂的算术题,整整算了一大页纸,我就傻眼了,我就有些坐不住了,我在她家待了不到十分钟,就起身告辞了。当我独自一人顺着山路往家走时,自信心已经找不到了,我唉声叹气地总算找到了家门,一屁股坐在床上,一言不发。
   
        母亲看我倒霉的样子,马上知道我的实力了,她说,到大集体去吧,干活能锻炼身体,你需要锻炼。
   
        我当时的反应是我有五年工龄了,从十岁起做小工,基本上是风雨无阻,一直坚持到十五岁,我认为自己锻炼得差不多了,不是四肢不勤,而是四肢瘫痪。
   
        我觉得母亲的话挺刺耳,一点温情的东西都没有,就惦记把我往大集体那推,这样省钱又省力,听到母亲的建议我没吭声。
   
        这时饭已吃完,碗摆在桌子上,我没去收拾。母亲对我失望了,一是失望我学习不尽人意,二是失望我一个十五岁的大姑娘横草不拿,不能替她减轻负担,她马上对我恼怒了,高声叫喊:“小莲,刷碗去!”
   
        接到第二道指令,我的脑袋已经是嗡嗡的了,这时我感到我不是一个临近高考的考生,而是家里的一个使唤丫头。我僵硬地走过去,开始默默地收拾桌子。弟弟不知跑到哪去了,妹妹在过她的家家,而我在水池边哭了,不是因为不小心打了一个碗,而是想到我这一生可能完了,可能从此断送在母亲那里,断送在自己人的手里。
   
        是的,后来我证实我的感觉是对的(直感最准确)以后再提上学一事,母亲就会问一个问题,能不能考上,要是考不上,就不要去丢人。这是我当时无法回答的问题,只要母亲一说这话,我的心就像猫抓一样难受,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就被打消了。
   
        看着母亲目光炯炯地盯着我,我就感到母亲好像抓住了我的弱点。知道我对高考有畏难情绪,在关键时刻,不是关心我,鼓励我,让我勇敢地冲上去,而是紧紧地抓住我的要害部分,威胁我,胁迫我,让我一步步后退直到打消念头。
   
        这时我觉得母亲是个釜底抽薪的人,她在我最需要关怀的时候,不是雪中送炭,而是把我身上本来就不多,已经奄奄一息的火苗用脚一一踩灭,把仅有的很微弱的火种一步步撤掉,让我感到她不像别的母亲总惦记给孩子加衣服,而是不停地给你减衣服,一直脱到你发冷,心寒,即使得了重感冒,她还是不肯罢手,还是不愿退休。
   
        我呆呆地看着母亲,好像她不是我的亲生母亲,一点也没有保护我、爱护我的意思,反而是在拆台,像个帮凶,这让我感到一阵阵心酸。
   
        我怔怔地翻着我从湖北带来的书本,看了一遍又一遍,我不停地翻阅,把它们弄得哗哗作响,把书包从墙上取下又挂上。说实话,母亲不让我上学,但我还真没念够,特别是文科,我相信一定能学好它。我想到临走时,曾教过我的语文老师杜老师和美术周老师一再嘱咐我,你一定要考,千万不要放弃,坚持到最后就是胜利。
   
   
   
   
        1979年,当我湖北的同学在临阵磨枪,昏天暗地背题时,母亲却在念高一还是高二,念文科还是理科,今年考还是明年考,报文科还是报理科(明知我喜欢文科,却说船厂的大学生全是理科生,学文科是耍嘴皮子的没出息),天天和我交涉。表面上挺忙叨,好像挺关心我,其实是在拖延时间,父亲没看到这点,我也没认识到这点,狡猾的母亲伪装得很巧妙,当然也跟我自身的软弱有关。
   
        我没参加1979年当年的高考,原因有二,一是父母一直没送我去学校,也没替我报名填报志愿,二是家里从没断过人,有的是母亲派来的心腹,周游列国,主张我去大集体,为家里减轻负担。还有关心我的,想看我是文科厉害还是理科出色,想帮我出主意。那年的高考、大学、中考、技校一张卷,如果参加高考,大学够呛,中专技校有希望,我错过了,一生唯一一次高考的机会。我不想怪那些串门的人,有些是吃饱了撑的,尽管考前需要安静。我也不想怪母亲,尽管一到九九重阳节是去看她还是不去,我老是犹豫。我怪自己,当太多的人称赞我时(有的是奉承,为了讨好父亲),溢美之词将我包围(她在姑姑身边长大,她姑姑是大学生,不用寻思,她肯定能考上),这些花环将我套住时,我生怕它们一下子由花环变成花圈。虚荣心让我这样想,如果没考上,太掉价了,丢不起这人。如果不考,就存在着两种可能:一是没考,二是能考上却没去考,我被后者吸引住了,这样既不至于让父亲和众人失望,我自己也可以避免受到打击,不至于失掉自信心,还可以堵住母亲的嘴。正是这种微妙的想法,让我觉得还不如不去考,等明年再考吧,缓冲一下,我不再苦苦地坚持。也就是说当时,没考虑到往外冲,倒想到了怎样往后退,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脆弱,出于保护自己,避免受到伤害,才出此下策。
   
        后来才知道这不仅仅是下策,可以说是失策,当一份份录取通知书飘飘而至,等待着我的却是判决书。母亲将六岁的妹妹打扮一番,领着她迈着四方步从我面前款款走过,带着她去报名去上学时,我才知道复读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幻想。
   
        看着母亲和妹妹远去的背影,就像看着自己精心垒的砖墙,忽然被人抽出了关键的一块,眼睁睁地看着它轰然倒塌,一下子溃不成军,一下子失去了重心。生活变成了一地鸡毛,那种叫人支持不住,叫人难以接受的感觉,使我感到整个房间在晃,整个人在高速地旋转,叫人窒息叫人眩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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