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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海日报》社离蓝川家仅有四站公交车的距离。当时是一幢三层高的东洋式老楼。门口粗壮的石柱和不宽的正门,让人感觉这里更像个特务机构。

  一楼是印刷厂和铸字车间,三楼是编辑部。蓝川所在的二楼,一小部分是总编和校对,另一大半是排版车间。

  那时候的铅字排版比较复杂。排版的工作案是整张厚钢板。在长条工作案中间,立放着一个三角形木架,靠向工作面的两个斜面,分格放着薄厚不一的金属“段条”,这是用来隔断字距和行距的。

  各编辑部每天轮流设计版面,早上将自己设计的版面和稿件交给排版师傅。师傅按照版样里每行发生字数的最多处,要求拣字工按每行拣多少字。为了版面好看,往往花样百出,除了标题和正文之间的犬牙交错,文中还会花插着放置题花和图片。说白了,排版工人就是对拣好的铅字做更准确的位置处理。

  训练一名拣字工人,一点儿也不比排版工更容易。每名工人面对的都是三组比自己还高的铅字墙似的大架子。厉害的拣字工,能看一眼稿件上的十来个字,两只手立即上下翻飞,瞬间在三千多个字的小木格里将这些铅字找到,并按顺序摸到手里。

  蓝川和另外一男四女到新闻车间报到的那天,班组开了一个欢迎早会。排版工人都是男的,加上所有女拣字工,现场有近三十人,大家换好大褂工装,站坐不一的散在各处。鼻头通红个子不高的车间杨主任与朱班长是同期进厂的,只是杨主任似乎更有点儿文化,如今已成为厂长之下的“五尺天”。杨主任戴着花镜,眼珠从镜框上方望向众人,清一下喉咙极认真的张口说道:

  “这个,这个,目前,我们厂又增加了新血液,一共进来报社37个,原来定的35个,后面又有人找报社领导求情,厂里没办法,又给后加进来两个。这37个中间的多数分在了楼下印刷厂,刚才我已经把人送过去了。剩下的分在咱新闻、零活、照相制版、轮转印刷、铸字几个车间。咱们“新闻”我给要来的两男四女,都是最年轻的,今后,大家伙多照应他们几个,咱们当初也都是从学徒开始的,都知道——对新来的那个啥,我就不说了——”

  说着,清了清喉咙看向朱班长,显然希望他把话接过去。五大三粗的朱班长正吸着烟,大眼珠四周一扫,见大伙都期待地看自己,似乎强制着往下压了压当老大的兴奋感,说,“杨主任又没词儿了呗?”——说完憋不住地笑出来,引得众人跟着一起笑,他继续说道“接着杨主任的话讲,这个目前,我国的形势是一片大好”这话引得众人又笑,“不是小好,不是不好,而是好的不得了……”这回大家笑翻了。

  蓝川完全被这会议惊呆了,这在干啥——拿领导开涮么?

  这时,有个年轻编辑拿着版样和文稿从走廊转下台阶跑进来。朱班长用沉厚宏亮的嗓门冲那人嚷道:“你戴个眼镜是度数不够么?看不见车间正开会呗?”

  那编辑立即喏喏连声,小心陪笑了退出去。正斜靠在换衣柜上的付姓师傅是个高个儿大帅哥,见那编辑退出了车间,冷笑着插话道:“今天是政法版?要是汤编辑文艺版来做版,老朱一声都不敢放声,一看今天是小石子做版,看咱老朱这气势,火车头来顶都多余了!那成语叫什么来着?——对,牛气薰天,还有气势如弘!”

  说完兀自格格乐起来,引得其他数人也笑。

  朱班长横了付师傅一眼,吐出一口浓烟继续说,“咱好好说哈。既然是报社么,出报就是头等大事!咱报社除了出稿件就是成版出报,假如没咱新闻车间,他们印刷、零件和铸字……那些的存在,就都没必要了,从这角度讲,咱们班组就是整个报社的尖刀——”

  “暂停!”——杨主任一拍桌子打断他,“此话讲的好也!”

  “——卧槽!”付师傅再次格格笑出声,晃头说道,“这话讲得太刺激了!绝了!全是学问!杨主任学问一麻袋一麻袋滴!——好也,这两个词儿一听就是古文言文,这么深奥的也会?你是不是想羡慕死我们?!”

  员工都哄的笑起来……

  蓝川起初认为,这个姓付的师傅是有意与两个领导作对。后来才渐渐明白——其实,多数工人之间的说话打诨、耍嘴上功夫,也是个树立威信的方法。假如跟不上别人的话头,就是当了领导也一样容易被下属嘲弄、顶撞甚至欺负。尽管这有点儿弱肉强食的性质,却也有很多“底线”。举例说,即使这个师傅的技术水平再差,只要他熬到头发白了的年纪,那就谁都不再欺负他;再比如说评选优秀或职级提升,大家还是先以即将退休的和伤病的员工为优先。再有就是,类似文艺版汤编辑那种画版极其精确的“高水平”,也会对人家相对客气……等等。

  如果说,新闻车间在报社里面是一处“文不文,武不武”“重工业不重,轻工业不轻”的阴阳界。那么编辑部应该是天堂,而铸造车间就是地狱一般的存在——他们每天在高温炉前融化铅块,一边每天忍耐着高温、吸食大量铅粉和铅蒸汽,另一边却被报社上下所瞧不起。

  新闻车间早班第一件事,就是拆上一天用过的铅版,按规定要求,要保留里面有用的铅条和“四分”(为使每行的首字不是标点符号,在上一行铅字之间分别塞入4个四分之一的“簿铅片”,以平均延长一个字)。然而,实际的操作中,只有学徒会在前几天极其认真地一点点拆版。如果过了一个半小时还没拆完,就会有师傅拎着手盘和镊子走过来示意:差不多就行,赶紧一块儿倒掉算了!直接倒入通往铸造车间的化铅炉。

  铸造车间里有个与蓝川一起入厂的,叫原利民的。这个大脸盘“人高马瘦”的哥们可以叫他“书法狂人”,一旦讲起书法诸般,立即眉飞色舞,双眼冒光,唾液翻飞,不重复的内容可以不睡觉地讲几天。要命的是,他根本不管对方是谁,是不是在听,是不是感兴趣,自己兀自乐在其中,只一气儿涛涛不绝下去!其他任何话题,他几乎都不感兴趣,也插不上话,但只要一插话,几句话内就会将话题引到书法上……所以,多数人对他说的内容感到乏味厌倦。但蓝川太缺朋友了,他既愿意听那种书生文士的野史。也能听进去“毛笔使用妙招”、“书法好坏鉴别”之类的话题。

  另外一个同期入厂的,有个分在零件车间叫钱洪波的,虽然对书法兴趣不大,但为人脾气好,对原利民的涛涛不绝,尽管听不大懂也没兴致,却总笑呵呵的。他是个有二两酒就知足的人,与蓝川同样自尊心过强,有人若对他态度不好,他就坚决不再去搭理那人。稀拉拉的头发整体向后梳成后背式,极廉价的烟卷长时间夹在手指根部,每吸上一口就显出很香、很享受的样子。

  蓝川与原利民、钱洪波三人走的很近,每天中午一块儿吃饭,一块儿午休……很快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


  2


  工人们通常有两大热门话题:一是“性”;二是国内国外大事。

  排版男工和拣字女工的作业面之间,除了通往里面零活车间的那条不宽的走廊,就再没有其他硬隔断。对男女关系方面的话题,工人们可以引申和打诨的各种笑话简直太多了。有些过于肉麻的话题,不但拣字女工们不好意思短时间内走过来,蓝川都听着脸红。个别“唠黄嗑”的师傅毫不在乎,一边自己淫声浪笑,一边对要求自己“小点儿声”的旁人声音坦荡嘹亮地回应道:“有什么可小声的?男女生理上不就那么点儿事儿么!老娘儿们装作听不见,听到的那些个都心里面偷乐呢!又不是处女,哪儿来那么多腼腆?……”说完,更加放肆的笑。

  每到这个时候,蓝川会有意无意的向第三排拣字大架子那里扫上一眼。他想看一看那个从来不穿工装,只穿一袭连衣裙的女孩会是个什么表情。

  那个身材婀娜一头披肩秀发的女孩叫钟雪,比蓝川他们早入厂一年。这人平日里话语不多,说话不急不徐,声音脆甜而显遥远。不难看出的是,她偶尔的笑容里,有一丝隐藏不住的忧郁。这忧郁极大地吸引了蓝川的好奇。

  蓝川间接地听人说,曾有四五个记者先后追求过钟雪,但最后都不明原因地分手了。直观能看到的是,最近又有两个新来的记者有事没事的经常来车间里找她。

  男女关系经常是这样——无论你多优秀,如果有人得到你十分容易、任性和顺手,那么你也十分容易得到对方的轻视,继而被其任性顺手地抛掉!所以,即便再心动,也要有所考虑和矜持。假如能引入一些竞争的元素则更妙。

  迫切希望逃离工人队伍的钟雪,太希望通过婚姻来改变自己命运了!以至于在前来追求的记者面前,完全忘记了自己还有什么优势,她从不拒绝甚至极力迎合任何一个记者的追求,那怕对方再穷再丑再矬,只要对方是“非工人编制”。——这种明显的功利性,也间接导致了追求者数量的急骤减少,只有初来乍到的新记者才会因她的美貌,而尝试着对她展开追求。

  这段时期,经常来车间向她请教拣字技术的两个“好学”的记者,年轻的姓周,老一些的姓唐。分别来自体育版和教育版。排版师傅们给他俩分别取绰号“周体育”和“唐教育”。由于有了竞争,钟雪那段时间情绪高涨,走路像乘着风。用郭忠诚的话讲,“她怎么走路像仙女驾云一样儿”。

  与蓝川一同进入新闻车间的男生叫郭忠诚。此外,还有大金胖和孙俊玲等四个女生。孙俊玲与钟雪很快成了好朋友,两人相互挽着胳膊经常出双入对。在街上,她们能吸引许多男人的目光。

  不知为什么,蓝川总感觉郭忠诚像极了同院的大冈,两人都长得大众化,出现在任何地方都可有可无,极容易让人忽略。虽然这种人在现实世界中很多,但因为对生活的认知、理想选择以及意志力不同,最终的命运差异却是很大。

  与郭忠诚相反的另一个极端人物是零活车间里一个叫齐瑛的浑人,这“二青头”即使老师傅都不爱与他交往,他年纪不大却总叼支烟袋锅儿,无论季节地戴一幅前端露手指的“霹雳手套”,头发油光锃亮,口气里满是对人的挑剔和挑衅。零活车间里有好几个女工已被他打过了,这些日子,每每经过新闻车间往里走的时候,他都会留意这里拣字工们的对话,一旦有自己的兴趣话题便立即插进去,一来展示自己见多识广,二来观察某个姑娘可能对他产生的好感。一旦有需要,立即毫不犹豫地展现自己孔武有力的一面——当然,前提一定得是小付师傅不在车间的时候。那个小付师傅时而上夜班,时而拎个大包出去倒腾东西卖,有多半时间不在岗位。

  渐渐地,蓝川明确感受出这里存在的一种规则——除非你自己强大,否则,你绝得不到别人真正意义上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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