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要饭的和一群小孩子正好转到了解出海、社平和克华跟前。这是母子三人。两个小孩是一男一女,女孩稍大一些。两个孩子身上破破烂烂的,凡是遮不住的地方,都是乌黑乌黑的。他们的整个头脸就像是在灰渣堆里钻过一样,沾满了煤灰。额头上和鼻尖上渗满了汗珠,只要稍稍一动这些脏物就会和着汗水一块往下掉。他们瞪着惊恐而又饥饿的目光看着周围的人,两个人脚上都没有穿鞋……他们的母亲更是显得面黄肌瘦,一副病弱不堪的样子,好像风一吹就能把她吹倒一样。她头上裹着一条绿色的头巾,上身是一件掏了棉花的红碎花布夹袄,油污不堪;下身是一条破烂的黑裤子,脚上用绳子绑着两只帮底已经分了家的黑土布纳底鞋。她肩上还背着一个小破书包,聪莉的那双小破鞋有一小半还露在外面。她一手牵着小儿子,一手端着一只破黄瓷缸子, 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还没等她们母子三人走近,丽萍就大声骂到:“滚!!俺家没钱,你到外面去要个哇。”

        社平也大声骂着,不让她们母子三人靠近。

        “大哥,你行行好,给俺点吃的吧。”这位母亲没有理睬小孩子们的叫骂声,她直接就向解出海开口了。

        ……其实解出海刚才就注意上这个女叫化子了,他的目光已经跟着她好半天了。解出海对讨吃要饭的有一种本能的反感,认为他们是给党给人民公社丢脸,不应该同情他们应该早早撵他们回去……不过解出海刚才的目光也不仅仅是跟着这个女叫化子,他还另有所寻,他不愿意被人打扰……

        “你年轻轻的,不瘸不拐,不好好劳动,出来干啥来咧?”所以解出海一听到那个女叫化子开口向他讨饭的时候,他一下子就变得严厉起来。

        “大哥,不是我不好好劳动,是天遭了灾,队里分的口粮实在不够吃。工也上不成,只好出来讨饭……全大队差不多都出来了。大哥,你行行好,给孩子们点吃的吧。”

        “你男人咧?你男人还不能劳动养活老婆孩子!”解出海这时满脸不屑,他的红眼睛都有些发亮了。

        “……他爸,他爸爸死了。大哥,我,我实在难呀。”说着,这个叫化子便哽咽起来了。那个小女孩也跟着母亲哭起来。母子三人瞪着饥饿的眼睛看着解出海碗里的面条。

        这时宋淑卿拿着一个窝窝头走过来,她把这个窝窝头递给了要饭的女人。       

        “不要让小孩子饿着。”

        “谢谢大婶,谢谢大婶。”要饭的女人赶紧把这个窝窝头掰开,分给了两个孩子。两个小孩子马上就大嚼大咽了起来。

        “给了你窝窝头咧,你还不滚!咋,还等得挨球了!”社平又大声骂开了。他不知道咋咧,今天显得特别麻烦,狂躁反常,就好像要出什么大事一样。旁边的小孩儿们也叫着要让母子三人继续背毛主席语录……

        “大哥,看你是个干大事的人,你行行好,给我一口吃的吧。我还怀着几个月的孩子哩……”要饭的女人又哀求起来。

        解出海这时才注意到这个年轻女人的肚子已经是圆圆突突的了。“你今年多大咧?”

        “二十五了,……大哥。”

        不过看上去她足有三十五六岁,这更增加了解出海的反感。“你们不好好在队里劳动,就会出来要饭。给的救济也不够吃?”

        “大哥,那一点救济,能轮着谁?早就吃完了。”

        “太原市里头,就是让你们这些人闹得乱七八糟的,成天丢东西……收容大队也没有把你们抓上走?你快走哇,你要是碰上收容大队的马上就把你们遣送走咧。”解出海猛烈地咳嗽了几声。

        突然,王庆霞在自己家门口大声叫喊说:“要饭的,你还不走?不是已经给了你吃的咧么,咋还不走?快走哇,人家还要上夜班,还要睡觉了!这吵得人能睡成?你们快走哇!”说完,她好像是在寻找什么似的往这边看了看,便马上又把门帘放下,门“啪”的一声就关上了。

        “大哥,你是个好心人,给我点吃的吧,我实在是饿得不行了。”要饭女人的哀求显得低三下四,又有点无赖。

        “走哇,俺家没钱!”丽萍又大声的骂。

        解出海看了看碗里已经被搅成泄糊糊状的半碗面条,犹豫了片刻后,他站起来“哗啦”一下子就把它倒进了要饭女人的那只黄磁缸子里……

        那女人看了一眼自己缸子里的面,也似乎犹豫了一下,看来她此刻已经顾不了是不是别人的剩饭了。她把缸子匀了匀,仰起脖子,就像喝药一样,把那一缸子面哧溜哧溜地就倒进了自己的肚子里。

        “谢谢大哥。”要饭的女人擦着汗毫无表情地说。

        “走哇,走哇,回去好好劳动哇!”解出海不耐烦地打发她们走了。

        克华看到解出海把自己碗里的剩面倒给了那个要饭女人后,他就有点恶心,就想吐……那半碗漂杂着西红柿块和香菜叶子的稀糊糊面条老是在他眼前晃动。“那人也不嫌他的饭恶心,还吃了。要是我,早就吐咧!”

        他陷入了胡思乱想中,连小孩们的叫嚷声哭声和要饭女人的哀告声似乎都显得非常遥远了,甚至连他非常关心的自己父亲的问题此刻他也忘得是一干二净了……直到大门外响起一声刺耳却又新鲜的汽车喇叭声,才使他回过神来。

        解出海此时已经喝完面汤,他一撂下碗就点了一根白兰烟抽起来……在一阵猛烈的咳嗽中,他想着自己今天总算看见王庆霞了……刚才王庆霞朝这边望过来,他也向那边望过去……两人的对视尽管很短,就像手电棒一样只是忽闪了几下,还没有来得及心感神会,两只眼睛还没有完全发热,但这也多多少少平抚了他这些天来心里一直积压的那些空虚、悲伤、失望、劳累和思念,他有了一种满足感……他正要掀开帘子回家,突然听到一声熟悉的汽车喇叭声从院子外传来。他马上意识到这是有人在动他的车,他赶紧就往外走。“这是谁了?这是谁摁喇叭了?不想活咧……”解出海大声喊着,克华和社平也跟着跑了出去。

        解出海叫着骂着就冲到了大门外自己开来的小汽车旁。他此时已经看见一个圆圆的脑袋个子不高穿着短袖海魂衫的小伙子朝巷子外跑……他问旁边的小孩儿们是谁按得喇叭。小孩儿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吭气。解出海此时已经猜出前面往外跑的那个年轻人就是挠蛋蛋。他断定就是他干的。解出海二话没说,拾起半块砖就朝外撵去。“挠蛋蛋,你站住!看我不契死你!挠蛋蛋,你站住,你再跑我就砸烂你的腿!你再跑……你看现在谁还害怕你……”解出海一直追到巷口,他在巷子口口上观望了一阵后,又朝南面追去……整个一条街上都能听见他的叫骂声、咳嗽声……

        下午,李大大、宋淑卿都到府西街医院去了,她们是陪着金惠莲做检查来了。半萍丽萍聪莉也跟着来了。中午吃饭的时候,克华听着这些大小女人们说话含含糊糊一词半句的,他就觉着很神秘……他也想去看个明白。宋淑卿不让他去,让他在家里呆着。“疯了一上午了,在家睡一会儿吧。”他只好在家里等着。等大人们走了一会儿后,他实在忍不住自己空虚无聊而又想入非非的念头,就去找社平想两人一块去……可是社平不在……他就一个人连走带玩地朝府西街医院走去……

        再说金惠莲今天的心情也是特别的烦躁和难受。怀孕快七个月了,原来她事先一点都不知道。等到自己无来由地吐了酸水水以后,她才感觉到自己是怀上娃娃了。她是既高兴又耽心。她想要这个孩子可是又怕要这个孩子。她知道老解还想要个儿子。家里净是女娃娃,一点用都不顶。老解说过社平不争气,说不定哪一天就要出事,靠不上……唉,要就要一个哇,好让人家老解一辈子也有个依靠;可是他那个样子,说不定哪一天就不行咧,剩下这六口人可咋活呀!她马上就想起了中午吃饭的时候那母子三人要饭的情景来,她狠狠地下定了决心,要是再生下一个是女的就给了人……近来她听说府西街医院有个医生会摸胎位,能摸出是男是女来,她就想让人家给她检查检查……可是她又不敢一个人来,就叫上李大大宋淑卿她们来给自己壮壮胆。要不是王庆霞今天要上夜班,也要把她叫上相跟上一块来……你看把大人小孩都惊动咧哇……半萍和丽萍撵都撵不回去。

        在去医院的路上几个女人只是静静地走着……金惠莲突然告诉两个老太太说她昨天黑夜做了个梦,又梦见那个死女人了。人家这回说她要走呀,这院里的事她管不了咧。大人娃娃们各人有各人的命,谁也管不了谁……这回她穿的是一身黑衣服,就露得个白脸脸。我那会儿也不害怕,可是一醒来就有点心慌,老是怕今天要出事,一直心跳……后来又梦见生娃娃给老人做寿了社平要装李玉和了,乱七八糟梦了一黑夜,天明了还做梦了……今天又碰见那三个要饭的死人,真是……她说她到现在还害怕得浑身发抖。

        宋淑卿和李大大这两个老女人也说她们昨天黑夜没有梦上好梦。李大大说她梦见太阳掉到咱们院里来了,把每家每户都烧着了……宋淑卿说她梦得是防空洞又开始挖了。就是顾金棠一个人挖,全院的大人孩子们都站在边上看他挖……挖得挖得,顾金棠就飞起来啦……后来越飞越高,飞上去就看不见啦。后来全院的人也都进了防空洞,就我们家的女婿和你家的社平没下去……后来就看见小奇、湘萍也相跟着从大门口进来咧……唉,一梦到这儿就醒咧,你们看好笑不好笑……

        三个女人的梦都给她们带来了紧张和不安。在每个人的潜意识里似乎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左右着她们。表面上她们都在强颜作笑地应付着别人,其实每个人都在想着各自的家人和心事。就连平时总是一路走一路嬉笑打闹的三个女娃娃,今天也在这一路上安安静静地走着,谁都不说话,生怕自己多说一句话多做一件事就会做错了什么,或是改变了什么似的,这就越发增加了这一路上的紧张和不安……近处远处欢呼七二三布告发表的广播声汽车喇叭声锣鼓声铁铳鞭炮声更使得这些女人们心惊肉跳惶恐不安……

        ……

        克华走进医院刚上了二院的台阶,正好碰上母亲从妇产科里走出来。宋淑卿一见儿子克华也跟着来了先是一怔,接着就小声地数落了他几句,后来又让他到街对面菜铺子门口买豆腐的长队里先去排队去,说自己等一会儿就过去。

        ……克华排在长长的一大队人的最后。听前面的人说今天只拉回来四板子豆腐,轮到后面的人到跟前肯定就卖完咧……看着这情况,克华也心知今天这豆腐十有八九是买不上咧。他焦急不安地站在那里,身体不停地扭动还跺脚,显得很狂躁。其实他这时候也有一种自己也说不出来的不好感觉,心里面只是空虚和难受。另外他还一直想着要进医院里去看看那些女人们的事情。这种渴望更折磨他,更使他心慌意乱,可是无奈,他还要在这里排队买豆腐动不得去不了……就在这个时候他远远地看见挠蛋蛋他们还有社平从西往东朝自己这边走来。他一数正好是四个人,另外那两个一个是电灯泡一个是罗锅。奇怪,咋他们今天都戴上军帽穿上军装咧?社平戴的还是我的军帽了。今天咋他们走得这来快了?肯定他们今天不是去打谁就是抢甚东西去呀!他没有再在意他们,只是把目光移开又朝马路对面的医院里望去……直到挠蛋蛋他们再次进入了自己的眼帘……他看见他们几个走到停在医院门口的一个解放牌大卡车跟前就停住了,然后四个人分散开就围着这辆汽车绕开圈圈了……看了一会儿,克华收回目光,看着脚底下的地面,又跺起脚来……

        原来今天是挠蛋蛋他二姐出嫁的日子。这个日子是他姐姐自己定的。一来是自己已经怀上孩子咧,肚子越来越藏不住了,不得不赶快结婚;二来呢是太原这地方有个规矩,凡姑娘们出阁,第一天被女婿接走,进夫家拜天地拜公婆成大礼闹洞房,这就算结婚了。这是正日子。第二天讲究姑娘女婿回门看望娘家父母省亲。这个日子对刚刚出嫁的姑娘们来说都特别重要,因为这是她们生平第一次离开家门后的第一次回家,她们总想把夫家的荣耀地位财势和人气带回来让父母亲戚朋友看看好让他们满意风光,同时也要带着丈夫向养育自己多年的父母和这个家表示表示谢意。不过挠蛋蛋他二姐把日子定在今天还有一个考虑,那就是明天,自己回门的日子,正好是自己钟爱的弟弟十八岁生日!她想借这个日子再一次表示自己不但没有忘了有生养之恩的已经寡居多年的母亲,同时也没有忘记和自己吃糠咽菜相依为命一块儿长大的这个唯一的兄弟。在她的下意识里总是觉得这个弟弟不仅是这个家今后的主心骨,而且也是她自己今后的真正依靠,所以她把自己的终生大事定在这一天。由此也可以看出这个女人的周到和精细来。她就是想借这个日子让一家人再团聚团聚,和小弟弟再亲热亲热。这叫喜上加喜嘛!    挠蛋蛋更明白二姐的这个心思,所以他也在想办法,好让二姐走得高兴回得风光一些。你别看挠蛋蛋平日里在外头骄蛮暴虐,可是他对亲人,对他所钟爱的人,对自己的阶级兄弟们却有着一副柔和细密的心肠,他觉着自己有铁肩担道义的责任。他知道大姐嫁人早印象少,就是这个二姐省一口攒一寸地帮着妈妈把自己拉扯大了。二姐对他特别亲,他也对二姐就像对长辈一样特别在心,恩护有加言听计从。平日里他敢跟母亲顶撞吵嘴闹泼耍赖,但是他对二姐却总是恭恭敬敬不争不辩的。他曾经发过誓自己这一辈子都要对二姐好,不让她受委屈。别人不要说谁敢欺负她了,就是有谁敢动她一个指头,他都敢和谁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今天二姐就要结婚咧,这可是她一辈子的大事,说啥也要让她高高兴兴风风光光的了,好让她以后在人家家腰杆子硬一点。不要让人家人说俺们娘家没人咧,随随便便就把人打发咧!尽管俺二姐是怀上娃娃才结得婚 ,也不能让你家人小看,也非要让他们看看俺们娘家人的本事不可……他想来想去也拿不出个好主意来。让自己马路兵团的人跟得去,再叫上半坡街的弟兄们?不行,去上一大堆小娃娃,人家还以为来了一群二不愣了,更让人家笑话,再说二姐也肯定不让这么多人去……打上十中红联站的红旗去?反正姐夫也是铜网厂红联站的还,那可是有派头了,肯定没人敢惹……不行,邵率滨到现在还没有答应让俺们进十中了,你要是现在就借人家的红旗,人家肯定不借给你……正在这个时候,突然从马路上传进来几声汽车喇叭声。这一下让挠蛋蛋猛地打了一个激灵,一下子让他就来了精神。他撇下一院子忙乱的亲友邻居,径直朝门洞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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