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我还不到16岁。此时,父母亲已下放去了“五七”干校。我自转户口,独自打理行装。8月10日当天,这个在记忆脑海中曾反复出现的日子,我怀着对未知生活的强烈渴望,挥泪告别了北京,与同学们一道,悲壮地踏上北上的列车。

漫长的两天两夜的行程之后,火车到达了北安市。我们半夜下车,陌生的地界,到处黑咕隆咚茫然一片。至今依稀记得,我凄凉地站在敞篷大卡车上,望着数十辆接人的卡车缓缓启动。一路上的车灯串起长长的灯龙,穿透“隆隆”马达声,绵延数里的车流,卷起满天滚滚的尘土,在亘古荒原大地上一路飞驰。清晨,满载北京知青的车辆来到了五大连池。只见人们站在敞篷大卡车上,看不清谁是男,谁是女,个个都造得灰头土脸,像一只只的土猴子。

北京—五大连池,两天的时空过渡,三千里空间的转换,我们瞬间就从理想的天空,跌落到现实的黑土地。我们学校的一百多位北京知青全部分配到2连,艰苦的生活打这起便开始了。少不更事的我们,面临“吃、住、行”麻烦事的考验,步步是坎。

论“吃”食,东北地广物丰,北大荒盛产小麦、黄豆。地处松嫩平原的五大连池,大白馒头和大白豆腐可以吃饱,只是少油寡肉的,肚里空落落的。我们吃的食物比起哥哥姐姐在山西、陕西、内蒙插队生活还算可以,但也有不足的地方。

首先,是“住”。2连是几十人的小连队,没有能力一下子安置百多号北京知青,没有宽敞像样的现成居所可供居住。我们暂时被安排在粮库,行李安放在临时搭建的双层木板铺上。那年东北洪涝,宿舍炕席上到处是跳蚤、臭虫,再加上空中飞着大黑蚊子、小咬,把人咬得起大水泡。上药,泡好了,留疤;再被咬,接着上药,再落上疤,疤上加疤,腿上皮肤变色,都赛过“梅花鹿”了。

其次,就是“行”,那年北大荒洪涝灾害,人们出门面临满地的泥泞,女知青下地,穿的雨鞋都被庄稼茬子扎破了。入秋后,天气愈加寒冷潮湿,我们穿着湿鞋干活是经常事。可惜女知青们正值十六七的妙龄,皆是风华正茂好年华,却似辛弃疾所感慨道:“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可惜我们的青春年华,像被北大荒初冬的早霜打过的庄稼,残枝断叶,七零八落。

事情发展的后果,确实很严重。连队许多女知青水土不服,很多人都得了痢疾,连里用马车送病号去团部医院。途中,黑土地上道路坑坑洼洼,泥泞不堪,马车多次陷入泥坑,动弹不得。连里只好用履带东方红拖拉机往医院送病号。我也未能幸免,且病得相当严重,手捂肚子,腹疼难忍,先出虚汗,后出冷汗,一天腹泻20几次,汗出尽了,走路直打晃,人也都脱水了。

开始我住院时,医院没有足够的抗菌素,几天过后,我被疾病折磨的虚脱休克,几近危重病人。最后,经卫生队把稀缺的氯霉素,注射在我身上后,我竟然古木逢春奇迹般生还了。出院时,我蹒跚地走在回连的路上,往日踩在脚下的泥泞不见了,却像踩着片片浮云,人打晃,身子虚弱得像软塌塌的枯叶,一阵小风袭来,栖栖惶惶,飘飘然。听近在咫尺的鸡鸣狗吠声音,却感到像来自很遥远的天边的回音。好在咱生命力旺盛,最终,还是生挺过来了。

到2连不久,在基建班排老师傅的带领下,我们开始盖知青宿舍。我是小工,负责供砌墙的大工师傅水泥砂浆,每天要肩挑水泥上3米高的跳板送料,一天最少20多趟。嗨,咱长这么大,从来没干过这么重的活。我的肩膀磨破了,腿也累得直发软。有一次,一脚没踩稳踏板,连人带水泥桶,我从3米高处掉了下去。此事实属不幸中的万幸,好在是伤不重,身体没造成太大伤害。我也没歇工伤,坚持工作。更没料想到,日后一场意料之外的大事故在等着我。

穷则思变,自力更生。刚进入冬天。北大荒的冰天雪地在考验我们,气温降至零下30多度,五大连池封冻了,人和车可以上冰,我们开始备料了。连队开着拖拉机去池子对面老黑山,用炸药炸石龙的火山岩做建筑石料。炸下来石头,一般重量也有一百多斤。人们分成几人一组,黑白两班倒,从早到晚拉着小爬犁拉石头。夜晚极为严寒,更不幸的事情发生了,有的人脸上冻起了水泡,仍然坚持在干活。清晨,每当拖拉机拉着爬犁,载着我们回到连里时,我们冒出的哈气落在头发、眉毛、帽子上,瞬时化成冰霜,活像白头发、白胡子、白眉毛的圣诞老人。

我和班里的人乘28胶轮拖拉机,去德都县外的河滩拉砂子。先在城里买了水果,我们坐在水果筐上,28胶轮拖拉机发出“突突”声,一路颠簸向砂场开去。有女知青坐在拖车上,拖拉机手荷尔蒙调动起来,格外高兴,开车耍酷。在躲避路上的水洼时,他向左向右不停地打着方向盘,机车甩头,拖车就摆尾,整个拖拉机在土道左右划龙,引得坐在拖车上的女知青一片惊叫。我当时想站起来换个方向坐下,没想到突然的晃动,一下子把我甩向车外,人跌落在拖车轮旁,眨眼工夫,车轮就在我身边飞转碾过,好险呀,惊吓得全车人都变声了。在喊声一片中,整个身子正巧坠落在一片泥水里。虽然有惊无险,可吓坏了的司机,他跳下车来,忙不停安慰我,再也不让我参加装车。我此时很内疚:这哪是来干活的,简直就是找麻烦!

在短短时间里,我经历那么多意外和生死的考验。古语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现实中大难还没过,后福也不曾来到,又一个考验在等待我。年终连队评五好战士,我在基建班,感觉得自己干得最拼命,最努力,思想中根本没有评不上的心理准备,然而,我却落选了,失望和痛苦的情绪淹没了我。“人性太复杂了,太黑暗了”,我决心要为不公正抗争。第二天我绝食了,不出工。在那时,兵团军事化管理下,这种行为的后果是非常严重的。连长是个退伍军人,他不但没处分批评我,反而让好朋友劝说并陪伴我,让我慢慢度过心理危机。他真是一位有智慧,有能力的好连长,做出了一个令人惊讶的决定,把我从基建班调到炊事班工作。对前辈的宽容,我心存感激,心里特温暖。

连队知青大都十五六岁的年龄。干什么脏活、累活都很卖力气。基于他们都是长身体的时候,食堂要保证让他们吃饱,有个好体格,才能干好活。当年,食堂里有两个上海男知青,一胖一瘦,当班长,另外,还有我和两个北京女生组成的炊事班,负责连里一百多人的饮食。我参加炊事班的工作,在食堂我学会了切菜炒菜,挑水,烧火,蒸馒头,度过了我在北大荒最愉快的日子。

每年的7月中旬到8月中旬,是连队食堂蔬菜的盛宴,知青有茄子、豆角、黄瓜可吃,之后便是茭瓜。茭瓜生长期长,嫩茭瓜很可口,但这茭瓜能吃到9月初。10月,菜地下来窝瓜、土豆,最后是整车的冬储白菜、胡萝卜入窖。转过秋天季节,漫长的冬天开始了。北方的蔬菜“老三样”白菜、土豆、萝卜是冬天主打当家菜,均可炒可炖,前者汤少些,后者汤多些,几无区别。再者,还有长年不断的炖海带和黄豆汤为食堂菜蔬托底。2连食堂大锅菜炒时可放不了多少油,不管是什么菜,几乎是水煮菜。逢年过节时杀一口猪,只是解解馋。因此,菜案无太大技术含量,主要靠刀工。切菜是炊事员的基本功。记得我刚进食堂,一脸茫然,我什么都不会做,先从切菜开始学习。下乡前,我在家很少拿过菜刀,更别说切菜了。笨鸟先飞,勤学多练。只要有时间,我就练习切菜,还利用下午短暂休息时间,到食堂练习切土豆丝,切白菜丝。来日方长,我慢慢地从不会使刀,后来食堂传来“当当当、当当当”,我那连续和有节奏的切菜声,可见咱的刀功见长。对于切土豆丝、土豆片,只需一会儿工夫,我就能切好一大盆。

食堂炊事员要每天去井边挑满两大缸水。挑水在食堂是重活累活,在家我没挑过水,也没有挑过担子,肩膀稚嫩得很。我虚心向其他知青学习。开头,当我担起了第一担水时,由于平衡掌握不好,摇摇晃晃地,两腿颤抖,左右脚下像是随时在拌蒜,踉踉跄跄,三步一停,五步一歇。开始,我挑两个多半桶水需要歇多次,才能挑到食堂。经过一段时间的锻炼,歇的次数越来越少。再后来,满满一挑水,我们也和老乡一样,学会了换肩,学会了摆动和颤悠,动作协调,挑水也就不那么累了,渐渐可以担水行走如飞,一气挑到食堂里了。

食堂里的工作日复一日,周而复始,我很快学会了烧火、蒸馒头、炒菜,还能在春耕时,为夜班的拖拉机手做面条和面片汤。当我用青葱白蒜炝锅,红辣椒炸得焦脆的红油涔在表面,一碗碗喷香微辣的,点缀着深红中带翠绿颜色,连汤带水,口感劲道滑顺的手擀面端上来时,看着夜班的拖拉机手大口咀嚼而发出“滋滋”吞咽声,心里乐开了花。他们吃美了,话也就稠多了。我手边干着食堂里的活计,闻着蛤蟆头烟儿,听着东北大子味的唠嗑,用东北话说“挺嘚”,当他们讲到夜晚上在野地里遇见大尾巴狼的故事——狼眼珠子像蓝灯笼,发出的贼光一闪又一闪的,直听得我发根发麻,一惊一乍的。

快乐的日子一天天过去,然而,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近来大锅饭经常出差错,碱大蒸出的黄馒头是经常的事。小胖班长蒸的馒头无缘无故,变成绿色(碱大了)。大家收工后着急吃饭,总是发生这种事故,大家对炊事班的意见如潮水般涌来,小胖班长苦不堪言。就在这时,连里要去野外制砖,领导把炊事班的瘦班长调去。自从他离开后,馒头有了转机,恢复了白色。这事大家谁也没多想,当个笑话说说。

在五大连池2连生活的艰苦岁月里,我逐渐学会了许多生活知识和生产技能,以致在其他任何地方、任何岗位,有五大连池的经历垫底,我敢于面对任何困难。

转眼之间的48年后,五大连池成了国家级风景区,在我的脑海里给留下了不仅是十四座雄美壮观的火山,五个美丽如明镜般的湖泊,似波涛翻滚般的环山岩石,开满百合花的绿色草甸,五大连池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记,使我永生难忘。

(作者:艾南南1953年10月出生,女,北京第67中学1969届初中毕业生,1969年8月12日来到2连,基建排,炊事班。1972年到陕西永寿县医院,1978年回到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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