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对这一切杨忠奎却毫不知情,连馒头事件调查的结果他都不知道。他只是知道这两天的批判斗争势头减弱了。那些已经写好的大字报不知道为啥也没有贴出去。岳大鹏和专政小组的人开始对他不理不睬了……他天天都陷入一种神经质般的胡思乱想之中,不过心情稍稍有所平静了。他也更加衰老了。脸更黑了,把一张长脸吊成了一个瓦片片。黑白杂乱的胡髭上粘着鼻涕,让人看了就恶心。整天蓬首垢面的,见了人更加唯唯诺诺就和过街的老鼠一般。

        他不停地劳做着。他痛痛快快毫不吝啬地折损着自己羸弱的身体和残存的体力……他也有过一丝幻想,但更多的是一种对更大规模的批斗,对也可能是根本无法预料的游街示众甚至是逮捕关押的等候……他在惊恐不安中苟且偷生,他觉得自己的生命已经到了临界点了……

        几天的平静日子本来已使他麻木僵死毫无痛痒了,可是昨天下午打煤糕时发生的一件事又让他陷入深深的自卑绝望和痛不欲生当中。他实实在在是不想活了……他觉得再活下去已经无脸见人,再活下去已经是毫无意义了。

        胃疼从吃晚饭的时候就开始了,一直到现在,也是一阵一阵的。这一次疼比以往哪一次都厉害,不住地流冷汗……有时疼起来简直就像肚子上被人捅了一刺刀似的,全身都跟着颤抖抽搐。他蹲在地上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把自己埋了算啦 。死了倒干净,省得再受这份连猪狗都不如的罪。他已经喝了三次胃优胃得宁了,仍然不管用。他有些绝望了。他想到了胃癌!他想得了癌症疼起来大概就是这样吧!怪不得别人临死的时候那么痛苦,真是活受罪呀……既然是这样,那还有啥活头了!他想到了死……

        躺在地铺上的杨忠奎此时眼前出现了许多幻景:他的老爹和母亲,他的哥哥们,他的石家庄军校的同学,周武翔,傅作义,还有临河炸坝,平津作战,绥远起义,死去的弟兄们,自己早年的理想,宋淑卿,克华……就连早就想不起来的那个老乡那个管伙食的于二孩也老在他跟前晃动哀求:“师长,你饶了我吧!我糟蹋了你的女人……我不是人呀!师长,我不是人呀!你饶了我吧……”他分不清于二孩是跳进临河里还是投进了大海里……周武兰和秋子的身影更是不停地环绕在他的左右……

        ……长治。县城附近一座三进深的大院子……花池……白梅花……

        “……呀,你们快打完咧么……”李道常端着一缸子茶水走过来说。他在寻找阴凉地。

        “我们连中午都没有睡觉。”余柯真刚抹完一块煤糕,他拿起模子半抬着头说。

        “你们打了多少块咧?”

        “……八百多块了吧……”严罟篁说。他吃力地用泥子压着摸角。

杨忠奎端着一锹锹的煤泥,在煤泥堆和抹煤糕的地方来回不停地小跑,就和一头上了套拉碾子的马扇驴一样……一路汗水……周武兰……穿着那件白短旗袍……她在浇花……兰子回眸一笑……

     ……从早晨到现在他们三个人已经打了八百多块了,岳大鹏让他们打一千块。其实其他参事也是三人一组,不过每组只打五百块……筛煤。搀土。担水。闷土。和煤。打煤糕。中午吃饭前闷上土,放下碗就和煤,再接着打……他们三个人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

        “……你看老杨就和个小伙子一样,跑得挺欢……他也不累!”李道常站在墙阴下吹着茶沫,惊讶地说。

        杨忠奎好像是听到了,又似乎像没有听到,他只是转过脸对李道常笑了笑,仍旧是来回小跑着……腊月的那个早晨,武兰端着尿盆朝自己走来……他没有看清她的脸……

        “唉,老杨,听说你闺女调到迎泽宾馆上班咧,是不是?”李道常就是那个揭发严罟篁两口子亲嘴的参事。

        ……十四五岁的女儿秋子爬在自己身上撒娇揪胡子……“不知道,孩子们没跟我说过……”杨忠奎仍旧跑他的煤泥……

        “听说很能干……小的时候也没看出来……”

        ……那年秋华到农村劳动,偷了山药蛋受到学校点名批评处分以后回家痛哭……

        “女婿也不错。听说还是一个头头咧,工宣队长……”

        ……秋华跟他说离婚的事……离啥了,凑和地过罢。走一家不如守一家。你看现在是啥时候……小向脾气也不好,啥也是不管不顾的,要吃亏的……

        “老杨,你知道哇,唐朝有个杨贵妃,现在迎泽宾馆里也有一个杨贵妃……”李道常的脸笑成了一团。他没有用正眼看杨忠奎。

        ……周武兰和他在白梅树下拥抱……亲嘴……武兰家的厨房……她躺在麦草上……

        “……你有一个好闺女,你愁啥了,要是我就去当国丈去咧……你看你那啥样子了,还给人家闺女丢人了……”

        杨忠奎一下子怔住了。他似懂非懂……周武翔拿着斧头向他追来……他惊恐万状,夺路而逃……他手里端的一锹煤泥“哗”的一声全撒在了地上……

        “老李,你不要说咧,老杨今天累咧……”余柯真有些着急地说。

        “……哈哈哈,老杨不说咧,你打你的煤糕哇。”李道常说到这里踱出了墙阴,向他的煤堆走去。忽然他又转过脸来朝着杨忠奎诡秘地说了一句:“你等着哇,下一次打来电话就让你回家呀……唉呀,咋就没人给我打电话了……”

        这一下杨忠奎听懂了。他猜到了女儿秋华在宾馆里干的事……周武翔在白梅树上挥斧乱砍,一片狼藉……杨忠奎一下子就和让雷打了一样,浑身酥软,差点跌坐在地上……他又看到了武兰……此时他突然想到这一切的一切都来源于自己,都是自己做得孽……他想抬手扇自己两个嘴巴,可是人多,他没敢动手……此时武兰和秋华光着身子的形影相叠加于他的眼前……他恨自己,他恨自己给武兰,给家庭,给儿女们带来的不幸和耻辱。他觉得他愧对祖宗……到这个时候他才明白他这一辈子已经是毫无价值了……本来心高气傲,一向自视甚高的他此时一下子被彻底击毁了……还有啥活头,真不如死了算啦……剩下的一点时光,他浑浑噩噩地跑完了煤泥,机械般地收拾完煤渣和工具。洗涮。吃饭。睡觉。头脑里反倒什么也没有想,一片空白……此刻他躺在地铺上,圆睁着两眼,一动也不动……他在寻找死的时机和方式,这个想法他在听懂李道常话的那一刻起就决定了……

        他突然想起了小儿子克华!他咋办……上学?流浪?做小买卖?他能吃了那个苦?……哪来的本钱?他妈连自个还顾不上哩还能养活了他……原本是想让他上学。学科学。学医生也行呀,一辈子不愁饭吃……他也聪明。不要走我的路……可是现在闹球的孩子们不能上学……谁又能有什么办法?由他去吧,儿孙自有儿孙富……不死?不死怎么见克华,怎么见秋子,怎么见武兰见人……你还能干啥?!

        ……上吊。顶棚是纸糊的。太软。不行!……跳河。去哪儿跳?看得这么紧。再说也出不去呀!……割脖子。割腕子。可是没有刀子呀!……像人家一样用筷子捅鼻子哇!太疼。下不了手。万一手一软扎不到脑子里,死,死不了;活,活不了,不死不活的活受罪哪咋呀?谁伺候你了?……干脆,还不如摸电门去了!也快,一下到完咧还……就这的罢,不能让人看见……岳大鹏今天值班,就在桌子上睡得了……千万不能闹醒他!……杨忠奎就像盘算着一场战役企图或一件什么工作什么事情似的,非常从容冷静地筹划着自己的死亡……他想好以后,安安静静地躺了一会儿……父亲和母亲的身影。同学的身影。战死的士兵。于二孩的身影。凋残的白梅树……又平静地在他眼前过了一遍……他没有痛苦,更没有悲哀。好像他根本就没有想到这是要去死……倒是像要去做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情一样……

        ……他穿好了那件睡觉前就放在枕头下的灰凡尔丁布中山装,静静地从余柯真和严罟篁两个人痛苦扭动的身体之间抽出身子,登上那双黑斜纹布底老头鞋,丝毫没有犹豫地就朝北窗根悄悄地走去。那里有一个电闸箱。他径直朝电箱走去,连头都没有回一下。脚步轻松而敏捷,就像一条盘曲着身体寻找黑暗的蛇一样……真是天可怜见的,也不知道是老天爷可怜杨忠奎,还是杨忠奎命不该绝,就在他刚想伸手去打开电闸箱时,突然惊动了一只正在箱子上嗑吃食物的大老鼠!更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只大老鼠“嗖”的一下就窜到了窗台上,随之两三个广告和墨汁瓶子便平平啪啪地砸到了地上……

        “谁?”突然一下子从桌子上坐起一个人来,随之一道刺眼的手电筒光便循声射来。是岳大鹏!

        杨忠奎惊了片刻后,他借着手电筒的光急忙就去取电闸箱上那把平时并不锁紧的锁……他有点慌乱……

        “杨忠奎!你不许动!”岳大鹏又是一声大喝。

        杨忠奎顿时呆在了手电筒的光圈内。……此时不知道他是害怕岳大鹏,还是害怕死,还是生的茫然弥漫开来,窒息了闫王爷引路的鬼火,总之他是僵在那儿一动也不动了……直到岳大鹏迅速地扑过来,把他拖到地铺上按倒他并吩咐惊恐万状手足无措的余严二位守住他后,他这才似乎有了点知觉……不过他并不后悔和后怕,更没有抬起手来要打自己嘴巴的念头……

        其实岳大鹏是知道昨天下午李道常挖苦杨忠奎这件事的。他很解气,好像李道常的这几句话把他受到的委屈和侮辱一下子全都发泄完了似的。他暗暗感到满足和痛快……鲁迅不是说,揭露阴谋和谣言的最好办法就是公开事实的真相么……

        他也注意到了杨忠奎神情的变化,却没有十分在意。今天他值班,他觉得自己有充足的时间来注视杨忠奎。他看着杨忠奎,就和兴奋地看着一只被夹子夹住已经奄奄一息的老鼠一样。他并没有要出事的预感。他轻轻松松地去睡觉,尽管他睡不实……倒是那一阵响动,倒是杨忠奎自杀的行动确实让他吃了一惊。他一看到杨忠奎在电闸箱跟前他就知道他要干啥了……他想要寻死了?他这是干甚了!是俺们对他不好,还是……就为那几句话?!

        他想骂杨忠奎几句……你要死,到外面死去!你死到俺们这儿算啥了们!你让俺们咋交待了!不行,你不能在这儿死……你就是想变天想算账也到外面去……你这个老不死的!你这是负隅顽抗,是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你想干啥了?让俺们丢人现眼!你真是一条冻僵咧心还不死的毒蛇……岳大鹏是有点气愤,但又没有十分动怒,从内心深处他倒是觉得有点可笑……死不死活不活的,阶级敌人就是这,总是用反革命两手对付你,你也就得用革命的两手来对付他……你倒想得好,一死了之,让俺们背黑锅,威胁俺们了是不是?让我得罪核心小组的人……不行!要死你也死到外头去,俺们这儿可不是给你收尸的地方!……时间长咧,也不能再让他在这里头住咧。夜长梦多,还是先让他回家去哇……他的问题再批判也就是这咧,又没人揭发,狗急了还要跳墙了。时间长了,说不定他还会给你出点啥事情!你咋交待呀……没啥意思咧。先看住他,等他心情稳定下来,找个理由,打发他回家哇,以后再说……事情凑到今天这一步,岳大鹏也只好打消了对杨忠奎再进行一次惩罚性批斗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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