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架铁皮梯子其实只是外表包了一块铁皮,中间的梯磴就是几根粗铁条,踩上去非常硌脚。周奇一边骂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往上爬。他们钻过一个中间开着一个小圆口的厚铁板后才上了楼顶。

        周奇上来以后才知道这块铁板的圆口子上面还焊着一个圆盖子,也是铁的,上面吊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铁锁。

        “……这口子俺们平常就把它锁上咧,一般人不让上。”挠蛋蛋指着这块盖在二楼楼顶出口处的大铁板对周奇说。

        “你们是不是害怕光有这个口子还不保险,要是有人愣要往上冲你们不好堵,才安上这块铁板的了?”周奇好像是问又好像是心里有数的说。

        “是了。要是一楼堵不住,红总站的上了二楼,俺们就把这铁口子焊死咧!”挠蛋蛋非常坚决地对周奇说。“谁也上不来!”

         “那……那你们咋下去呀?”周奇有些吃惊地看着挠蛋蛋。

        “还下甚了……誓与阵地共存亡……不行了就往下跳呀。学狼牙山五壮士了么……”说完挠蛋蛋极不自然地笑了笑。

         ……周奇转过身去,目光转向了别处。他的视野一下子就开阔起来。这里确实是附近目力所及范围内的制高点了,好像眼前没有其它任何障碍物一样,孤零零的……他极目远眺,四周光秃秃一片。看着身旁那座破败不堪并不能平起平坐的黑楼他心里不禁暗自冷笑了一声。黑楼北边的那个高二十米的砖砌大烟囱也因为久废不用就像一棵枯死的大树干一样僵立在那里,似乎轻轻一推它顷刻之间就会訇塌崩倒。四周除了瓦砾一样的民房以外就再也没有什么了……间或有几株大树披着黄绿色的枝叶零星地散落在民房间,也像是长在一片瓦砾中的野蔓荒草一般,越发显得他此刻脚下站立的这座楼孤立无援独木难支了。楼下种着几行小杨树,由于小孩儿们的攀折此时都一律弯着腰,就和一群就地缴械投降的俘虏兵……东南面的宽银幕电影院大楼似乎也显得遥远而冷寞,就像一个袖手旁观坐山观虎斗的过路人一样……四周确实再也没有什么了,连个依靠都没有……此刻周奇也觉得自己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什么东西了,就像站在一座孤山的山尖尖上……他有点眩晕,心慌意乱的两腿打颤……

         ……

        “少奇,咋样……你有啥感觉了?”

        “这儿太高咧,周围啥也没啦……人家打过来,你们咋守呀?”周奇皱着眉认真地对挠蛋蛋说。

        “是了……看不出来还是个军事家么!”这时挠蛋蛋一边猫着腰扭动着身体,一边学打电话的样子。“喂,喂,喂,我请求增援!……我请求增援……张军长,看在党国的份上伸出手来拉兄弟一把吧……”他又用拳捶着自己的胸口。“为了阵地,向我开炮!向我开炮……操!哈哈……”他喊着笑着,笑着喊着,直到最后他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不得不蹲了下来……

         楼顶的四个角上都堆放着整坛整坛的浓硫酸。周奇看着这些浓硫酸坛子,不禁又增加了几分恐怖的感觉。他问挠蛋蛋:“到时候你们真的敢用?”

        “……到时候再说哇。”挠蛋蛋的语气没有刚才那么坚决了。“……小章不在咧……他是总指挥,只有他下命令,俺们才敢用……”

        这个时候西羊市洗澡堂新刷出的大字报吸引了挠蛋蛋的目光……

        “不说咧,不说咧,少奇你看二光棍自杀咧!”

        “二光棍?那个二光棍了?”周奇这时也走到了楼顶的东南角。

        “……就是西羊市澡堂的那个二光棍么……没啦老婆的!”挠蛋蛋目不转睛地看着下面。“你看!”

        “他咋咧?”周奇显出一副并不在心的样子。

        “……你不知道?”挠蛋蛋有些吃惊。“他看人家女的洗澡了,让人家给发现咧……给揍了个半死……”

        “谁了?……就是那个小脑袋,尖头?”

        “噢,是了。”

        “歪是个流氓么,死了话该……唉,他看人家谁了?”周奇脱口而出。他说完之后又觉得有点心虚。他觉得自己龌龊下流,不知道怎么会问出了这么一个问题。他有些不好意思。

        “那个女的,我听说是咱们街上的,我不知道是谁……人家还没啦穿衣裳了,他就看人家……要是让我碰上了,非往死里揍不可!”此时挠蛋蛋提起拳头,咬牙拧眉做了个双拳打人的动作,显示出他对流氓一贯仇视的态度。

        听了挠蛋蛋的话,周奇一下子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他又想起了母亲那天洗澡回来时的情景:披头散发,满嘴胡话,一身泥水。两只鞋黑不溜湫的,脚上也没穿袜子……她这副模样和她平时的形象大不一样。他和妹妹聪莉正在惊讶之际,还没有来得及帮她换衣服,她就又满嘴胡说开了……快叫你杨大伯!不,不,快叫你爸爸,快叫你爸爸……你爸爸要是不在就叫你大舅来叫你大舅快来……快去,你们快去叫呀……她见自己和聪莉都没有动只是给她换衣服,她就嚎啕大哭起来……她哭,聪莉也跟着哭。她哭了一阵后,好像想起了什么,又说,我的汇报提纲了?拿来,我还没写完,人家要笑话……我要写完交给工宣队我就不怕了,我就不怕了……你们还站着干什么,快给我拿去呀……自己问她到底咋咧,她啥也不说,就是哭。她边哭边说一直持续了很长时间才平静下去……周奇一想到这里心里就有些紧张,他想那天那个女人是不是就是自己的妈妈……那天母亲是不是受到了这般侮辱才表现失常的……他嘴唇一下就给崩紧了,紧得都有些发抖……他有些后悔。后悔自己刚才不该轻易向挠蛋蛋打探那个女人是谁了……他感觉到两个腮帮子上的肉在跳。他双眼圆睁,好像眼前的挠蛋蛋就是那个侮辱母亲的流氓,他一副怒不可遏的样子。“那是哪一天了?”他有些迫不及待地问。

        “不知道。”挠蛋蛋此时倒是很平静地淡淡地说了一句。他并没有觉察到周奇脸色的变化。他也没有想到那天那个女人会是周奇的母亲。他根本就没有往那方面去想……也没有人给他说过些什么,或做过什么暗示。他只是觉得那是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与自己毫不相干的女人……他只是觉得周奇此时有些不自然,他觉得有些可笑。“……二光棍是个国民党,一辈子没老婆……他就是想看看女人的歪还,其实他又不敢强奸人家……后来他交待说,他以前那个国民党师长的相好可漂亮了,俺们师长一直想的人家……我就是想看看和俺们师长相好的女人倒底是谁了,长得哪好了,让俺们师长一辈子神魂颠倒的……我就是想看看这一个女人,别的女人我都不看…… 只要让我看了,我死了都行……后来人家打得他不行咧,他就钻到洗澡池子底下给呛死咧……”

        周奇此时听着挠蛋蛋的话,他心里毫无疑问地肯定了二光棍偷看的那个女人就是自己的母亲……他有些愤怒,他毒毒地骂着二光棍……可是他并没有说什么他也不想说什么。他为自己对母亲受到侮辱却无力无法去为母亲报仇雪恨而感到羞愧。他觉得自己都长这么大了啥事也干不了确实没有用确实没有出息……他心里很乱……他乱七八糟地想了许多。他此刻只是不想让挠蛋蛋知道那个女的就是自己的母亲……他看着西羊市洗澡堂门前贴着的打着红杠杠的大字报,他想自己昨天路过时就看见过这些大字报,可是自己并没有在意,自己当时为什么不看一看呢?他呆呆地立在那里……

        “少奇,听说税务局的×老头也强奸女的来么……”挠蛋蛋见周奇愣愣地站在那里也不说话,好像是没听见,接着他又大喊了一声:“唉,听说×老头强奸唠个大姑娘,是不是了?唉,问你了!”

        “啊,啊,甚了,甚了……噢,噢……是了。是了。”周奇一下子从呆愣中清醒过来。  

        “是谁了?”

        “嗯……不知道……”

        “是不是半萍了?”挠蛋蛋有些不自然。

        周奇一下子看定了挠蛋蛋,他不明白挠蛋蛋为啥对这件事这么关心,对半萍这么关心。

        “……要是×老头子强奸的是半萍,我就让他和二光棍一样,非拿上枪崩了他不可!”挠蛋蛋说话时两个腮帮子上的肌肉紧紧的,咬牙切齿的。此时,他的眉毛已经完全挤到了一块,两只大圆眼睛突突地鼓着,一副怒目金刚的样子。

        周奇这时才想起挠蛋蛋刚才吞吞吐吐想要对自己说话的样子……原来他想说的就是这呀!

        两只灰鸽子从他们身旁飞过,就好像是和他们俩嬉戏游玩一样。鸽哨“嘤嘤”地响着,给他俩身旁增添了点活气。“唉,少奇你看,这就是我的大鼻子军鸽……走呀,我回去喂我的大鼻子军鸽去呀。”这时周奇第一次看到挠蛋蛋两只眼睛的深处空洞洞的,就和他俩站的这座楼的空空落落的四周一样……

        三年前,毛泽东曾踌躇满志地在武汉横渡了长江,他当时还是由湖北的书记王任重陪同。那时真是“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谁能想到三年以后的今天却是天翻地覆,乾坤倒转。全国各地派系林立,武斗不断,血战时闻。据说河北全境碉堡密布,枪声响彻华北平原……在四川大炮都推到了武斗的最前线,连坦克也开出来了……不过全国各地在这一天都要举行各种形式不同的活动来表示庆祝。

        ……太原的各大单位各大派也举行了纪念庆祝活动。省核心小组原来的意思是想搞一个两派都参加的大联合游泳,展示一下中央工作会议以来两派团结的成绩,向党中央报喜。结果两派在参加人数和形式上谈不拢……最后红总站决死纵队在晋阳湖搞了个十万人的武装泅渡以示声威,红联站和兵团则是在汾河水库和太原市的所有大大小小的潭湖池河上搞和平游泳大造舆论呼吁两派联合把破坏两派大联合的责任推给对方以博同情……结果观看红联站游泳的是人山人海,誉满晋阳。

         太原市革委机关的红联站组织和附近一些小单位的红联站兵团站队就近在西门外西海子搞和平游泳……挠蛋蛋他们八中的人一大早就到西海子准备去了……

        二条五号的小孩子们从早上起就特别兴奋,因为大人们允许他们到西海子去看和平游泳。近来经常有死人的事发生。西海子桥洞洞底下天天都要死人。昨天就有一个30来岁的女人尸体在桥下被人发现了。全身黑紫,也不知道她是被人杀了还是自杀了,总之人们过桥的时候都胆战心惊的……十二中红旗在自家学校的操场上开枪打死一个十中红总站的学生,说他是红总站的间谍,并扬言要到十中去抄红总站的老窝……结果十中红总站的人惊恐万状纷纷撤出了他们在十中教学大楼一层的总部,现在红联站已经完全控制了这座大楼,喇叭声更亮了……

        大人们是怕小孩子们出事,所以各家都管住自己的孩子不让他们随随便便上街去。小孩们说,今天两派各游各的井水不犯河水谁打谁了;再说西海子是红联站和兵团的人游了,十二中红旗总不至于自家人打自家的人哇……这些话大人们听了也再想不出咋唬小孩子们的主意来,就都万般无奈地答应了他们的央求。条件是大的带小的,不要下海子,早去早回……不过金惠莲对半萍和丽萍说,你们俩不能去,还把你俩锁在家里……

        杨秋华昨天给克华拿回来一顶半新不旧的军帽。这本来就已经让克华兴奋得不得了了。他戴上脱,脱了戴,不停地照镜子,连黑夜睡觉都舍不得脱下还要戴着睡……宋淑卿骂他,你不怕起痱子!他也不当回事照旧我行我素……当然这种兴奋也还不只是克华一个人的。另一个兴奋的人那就是社平了,因为这要帽子的全过程社平都参加了……有的时候他比克华还催得急,所以秋华大姐给克华拿来军帽也就等于是给自己拿来了军帽。这就让他俩在今天去看游泳的时候更增加了一种喜悦和别人没有的憧憬……

         他俩昨天就搞好条件,你戴一天我戴一天。克华送饭的时候不能戴因为害怕在路上让人抢了。社平说明天我先戴,我先教你游泳……他们两个人几乎是在极度亢奋中度过了一个大上午,一吃过中午饭两人就去西海子了……

        半萍和丽萍从早上起就互相埋怨,有时还要骂上几句。她们俩贴在门缝上看着社平克华两个人唱着样板戏进进出出兴高采烈的样子更是煎熬难耐。她俩央求拐腿舅舅,说给他下面条吃。拐腿舅舅不敢答应。她俩说得急了,拐腿舅舅干脆就躲得远远的,让她俩干叫唤没办法……有时候克华还要过来脸贴住门缝嬉皮笑脸地撩逗她俩几句。

        “丽萍,半萍,你们想出来不啦了……要是想出来,就给我也染染红指甲哇。”克华对女娃娃们用指甲草染的红指甲一直挺稀罕,他也想让丽萍她们给他染一染,可是她们都拒绝了他。

        “白壳,不是我不给你染,这是女的们的事,你是男娃娃,染那做甚了……”半萍半笑半恼地说。

        “你不给染就算咧,少说这来些……”

        “给你染上,你咋送饭去呀!”丽萍瞪着眼说。

        “……你管了!我让你们染,你们就给我染,要不了……我不给你们开门……”

半萍着急地说:“……让人家看见了,又问你呀,是你妈让你染的了,还是你爸爸让你染的了……又要骂你是资产阶级少爷呀……”

         “你们就不是资产阶级小姐!”克华有些不识好歹。

         “你是你,俺们是俺们,你和俺们不一样……”半萍尽量说得慢一些,她怕她把克华说哭了。

        “……反正,反正,我不给你们开……嘿……唉……”克华摇晃了两下脑袋,也不知道他是知趣还是不知趣地尴尬地笑了两声。“……我走呀,反正你们出不来。”他刚想要走,丽萍又走过来爬在门缝上问他:

        “俺们给你染上红指甲,你又没钥匙,你咋给俺们开门呀?”

        “我不会……我不会问你舅舅要……”

        “他咋给你呀?”

        “他才不给你了!”

        “……我不会哄他……我不会说,我就说我要借你家的锯子用一用了……”

        “他保险不相信你!”

         “……打赌来,要是他给了我钥匙你说咋办哇?”

        “他才不相信你了。”半萍笑着又失望地离开门口走进了里间……她躺在床上呆了一会儿,还能听见丽萍和克华在那儿叽叽咕咕说话的声音。她光听见克华说“……我看看哇……”一会儿又听见丽萍说“……看见咧哇……我看不见你的……”接着她又听见克华说“……我伸进去让你看看哇……”半萍此时只是一心想找见湘萍的那件红游泳衣,她丝毫也不在意他俩在门口到底说什么,干什么……等了一会儿,克华走了……

        ……

        “丽萍,你见大姐的游泳衣来没有了?”

        “没有。……你不要穿啊!”

        “咋咧?”

        “湘萍不让穿。”

        “那么她就把我的那个红领巾裤衩给穿上走咧?”

        “我不知道……”

        “那我穿啥呀……你到底知道不知道她放到哪儿咧?”

        “……你少问我啊,我才不管你们的事了……”

        晋中人家的炕柜子不但外表常常擦得油光锃亮,一般来说柜子里摆放的衣服被褥等也是整整齐齐丝毫不乱的,而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领区,谁的东西也不能乱放。这一点就让周武兰惊羡不已。她经常说,你看人家惠莲,柜子里的东西不多,放得比谁家都好看 …… 当然家境好一点的人家那都是一人一个柜子。

        此时半萍就奇怪,她和湘萍的东西放在一个柜子里,两个人一人一边清清楚楚,咋地现在甚也找不见咧?!

        “……是不是大姐给拿走咧?”

        “……可能是哇。”丽萍躲躲闪闪地说。“……我好像看见她走的时候拿走咧……”

        “我才不相信了。”半萍还在翻找,她已经把柜子箱子翻腾了几遍了。“……她走的时候,我明明看见她没拿么,你就说他拿咧?”

        “……那我就不知道咧。你光问我干啥了……”

        “是不是你拿咧?”半萍又追问了一句。“给藏咧?”半萍目光凶狠的瞪着丽萍,似乎在说“你心里那点鬼气谁还不知道!”

        半萍这一瞪,丽萍突然显得有点慌乱,脸色明显的让人看出由苍白转为血红。是的,那件游泳衣是她藏了。那是湘萍临走时专门交待过的。湘萍知道丽萍不会游泳,所以就托付给她,让她保管,谁也不许穿!对这一点丽萍并不觉得怎么样。不过她暗暗觉得半萍好像已经听见看见她和白壳刚才在门口说的话做的事咧!半萍说的话肯定是话里有话,好像并不光是说裤衩的事,要不了她咋那么厉害了……丽萍此时倒显得非常尴尬了。她有点心虚,也有点胆怯。她怕半萍告诉母亲。脸上一下子就由滚烫变得紧巴巴的异常难受了,感到脸蛋就像突然缩小了一样……不过她又转念一想,你听见俺们说啥来要咋了!你又没看见,你要是瞎猜肯定是胡说八道……你和歪×老头子歪是干甚了,还说人了!哼,我就不告诉你……这样一想她又有了些胆气,脸上一下子又涌上来很多血,她冲着半萍大叫:

        “你……你少胡说啊!你才藏人家的东西了!人家谁稀罕你们歪烂裤衩了。白给我我也不要……贴钱我也不穿!”

        “你叫唤啥了!没拿就是没拿么,谁说你拿来……那你说大姐放到哪咧?”

        丽萍没有吭气,她还在生气。此时她想哭,但没哭出来。眼圈涨涨的凉凉的,说话便有了些哽咽:“……让我跟上你锁住门不让出去,我还没啦说你了,你到说开我咧……”

        “我又没啦说你。”半萍说话放慢了些,有了些余音。“……唉,你到底看见来没有?”

        “我不理你啊……看你歪球势哇,我看见了也不告诉你!”“真的,你看见来!是不是了……”半萍脸上有了笑意。

        “谁说我看见来……就是看见了,你能穿上出个?”

        “你只要告诉我在哪儿了就行咧。”

        “我没啦见,你自己去找哇。”丽萍还是板着脸,她走到外间爬在桌子上,摆弄她的红指甲去了。

        半萍也走出里间在外间的床上和油布下面又找了半天也还是没找见那件游泳衣,她跪在床上满脸的焦急和无奈。她茫然的看着丽萍在那里涂染自己的指甲……突然她对丽萍说:

        “丽萍,我的指甲染好咧,你看。”半萍把左手伸给丽萍。“你看你歪咋地是黑红黑红的了。你看我的,这才叫鲜红了。”

        “狗屁,你那一会儿就不红咧。”

        “我告给你哇,我这里面放的明矾了,染上又红时间又长。不信,你看。”

        “我才不看了。”

        “我还有了,你要不要?你要是要了,我给了你哇。”二条五号的小姑娘们都是一人一个指甲油盒子,平时谁也不用谁的。

        “你有人家聪莉的好?人家聪莉的还有香气了。”丽萍转过脸来对半萍说。

        “你抹上点雪花膏不就行咧。”

        “那才难闻了。人家聪莉混得是香水。”

        “她偷得她妈的哇?”

        “聪莉说她妈让她用了……可香了。”

        “你用她的哇,爸爸回来又骂你呀……到时候你可不要说是我让你抹得红指甲啊。”

         半萍刚说完,丽萍扑哧一下就笑了,她完全转过身来对半萍说:“聪莉有游泳衣了,你咋不借上她的去了?”

        “我才不借她的了。我闻不了她身上的那股味……”

        两人刚说到这里就听见门扇被人晃动了一下,接着就传过来一个声音:“好哇,你们说我啥了?”

        “聪莉!”半萍姐妹俩同时惊叫了一声。

        门缝外接着就传来聪莉嘿嘿叽叽的笑声。

        “聪莉,让我闻闻你的红指甲。”丽萍奔到门边对着门外的聪莉说。

        “不行,你们说我啥了……你告诉我,我就让你看。”

        “俺们啥也没啦说你呀!”

        “不信。”

        “真的,俺们啥也没啦说,就说你的红指甲来。半萍说你偷得用你妈的香水了哇。”丽萍对她的两个姐姐从来都是直呼其名,这一点就和半萍不同。

        聪莉撇了撇嘴,哼了一声,接着又表示出了一种无所谓的样子。她的嘴里不知道在吃着些什么,只是嘴唇一呶一呶地,像在抿一块糖……半萍还是跪在床上没有动,她也没有做任何解释……

        “唉,让我进去吧?”

        “你咋进来呀?”丽萍显得有些吃惊,张开的嘴一直没合上,露出一排尖尖的小白牙。

        “唉,唉,唉……对咧,你进来,我出个,行不行?”半萍一下子冲到门口又像是对外边说也像是对里边说。

        “你说得到美,你咋出个呀?!”丽萍轻蔑地看着半萍。她把嘴唇咬住了。

        “嘻——”门外边又传来聪莉的笑声。“我就跟你舅舅说,我想进来跟你们说话了……”

        “行了!你要是能进来咱们就让半萍出去。”

        “行了,你去跟俺舅舅说个哇。”半萍掩饰不住兴奋地对聪莉说。

        聪莉走了一会儿就把那个拐腿农汉给搀了过来,一路上笑嘻嘻的……丽萍看见他们过来了,赶紧跑回里屋窸窸窣窣地弄了一阵子,然后又很快的跑出来站在半萍旁边。她的心“咚咚”地狂跳着,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控制住,才平静下来……半萍也听到丽萍的心跳声了。她看了看丽萍,似乎并没有在意。她俩在门里边屏声静气的等待着。

        “丽萍,真的,游泳衣在哪儿放得了?”半萍小声地说。

        丽萍瞪了她一眼,嗓子眼好像堵了块什么东西,好半天她才说:“看你歪瞎子哇,啥球也看不见。人家早就看见咧,在里间墙上挂的了……”

        半萍一听,啥也没说,直奔里间。里间墙上挂着好几件衣服,都是替换不穿的。她最后在父亲那件出远路时才穿的工作服下面找见了那件红色尼龙游泳衣……她一把拽下游泳衣也没顾得上多想,就又奔回到门口边。这时舅舅已经在开锁子了。

        “你进去可不能害啊!”拐腿舅舅歪着身子好像显得很吃力。

        “嗯,嗯……”聪莉一边点着头,一边“嘻嘻嘿嘿”的笑着。

        拐腿舅舅刚把锁子从门上摘下来,两扇门哗啦一下子便从里面给拉开了。这一下倒让门外的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聪莉还没有迈腿进门,那中年农汉还没有看清楚是谁,半萍一个箭步就冲了出来,险些把舅舅撞倒。拐腿舅舅一把挡过去,却抓了个空……

        “唉,唉,你干啥去呀 …… 唉,唉,你干啥去呀……半萍,你妈不让你出个……”

        “我上厕所呀。我上厕所呀。不信,你问丽萍……我一会儿就回来咧……”半萍头也不回的就跑了……

        半萍确实是先到茅房去了。一上午,一个中午,连上吃饭四五个钟头,确实把她憋坏了……不过除了上茅房外,还有一件非要做不可的事那就是穿游泳衣了……西海子游泳场也有男女更衣室,那是用席子连起来围成的两个露天棚子。男女两室相隔还有一定距离。刚围好的时候还严严实实的,女的们在里边换衣休息还平平安安欢声笑语的……可是没过几天,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在女更衣棚的席子上抠了一个洞,就弄得里面不安静了;接着席子上的洞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大,里面的尖嚷惊叫声也越来越频繁。有时候骂声哭声能响彻整个游泳场上空……到后来这个女更衣室也就没有人敢再在里面换衣服了,它也就渐渐不用成了一个垃圾堆……席子上污言秽语,席棚里臭气熏天,一般人都不敢靠近它了。女的们来游泳都是预先在家里穿好游泳衣,等游泳完了以后再回家去换衣服。

        ……半萍此时急匆匆的跑进厕所去解手换衣服,说实在的刚才在家已经来不及了……她一走进厕所,就看见了那三个四川大姑娘……

        这三个大姑娘和另外三个大姑娘都是从四川来的。她们是成都一家兵工厂的实习生。一行六人是来太原重型机械厂学习铣床技术的……她们在原单位参加的群众组织正好是太重红总站在四川声援的那一派,她们跟学的师傅也都是红总站的,这样一来呢她们也就受到了红总站的格外照顾。太重厂区的男女宿舍楼和其他一些公用房舍都是红联站占着,也不安全,太重红总站的头头就跟李豫生说给她们在城里找一个比较安全的住的地方,李豫生就把她们接到了二条五号……她们是在顾金棠死了以后住进来的。她们占了中院北房的两个单间房子,西面紧靠着李豫生家。太重上班是白夜两班倒,她们六个就分成两班,三个一班。平时总是三个上班三个下班休息……她们不论干什么都是统一行动。一块吃饭一块上厕所一块洗衣服,就连上下班进出二条五号大门都是排着队唱着语录歌,一律黄军装就和军人一样。不过她们一般不和院里人说话,也不来往,自成一体,这让院子里的人看着她们挺神秘的……

        半萍进来撒完尿后,她一边暗自赞叹着那三个四川女人雪白的肌肤,一边独自在换游泳衣……她穿好游泳衣,外面再把她那件白底红点无袖衫和那条浅灰色的确良裤子套在身上,然后就匆匆忙忙的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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