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奇都快十点才往八中走。其实,昨天他也没有很认真地答应小章老师他们让他修无线电器材的事,他只是觉着反正坐在家里也闲得无聊,母亲又不停地唠叨,还不如出去躲一躲……他一走到昨天挠蛋蛋他们吃饭的工农兵饭店跟前,就感觉有点不对!他看见不论是饭店里的职工还是附近的居民还是路过的闲人都三三两两聚伙扎堆地围在饭店周围不知道在议论着什么事情。人们的表情都很严肃。气氛也异常凝重。这一场景倒让周奇也一下子紧张了起来……咋咧?出了啥事咧……人们都说甚了……门上和窗户上咋都贴上封条咧……他停下了脚步。

        “……他们是从这儿上去进去的哇,我看见公安局的从这儿钻进去来们。”一个胖男人指着饭店厨灶间的天窗说。

        “……我听说是从窗户上翻进去的么,你看那窗户上的玻璃都破咧!”这是那个抱着小孩的女人在对人们说。

        “你们说甚了们,人家都说是从前头的门撬开锁子进去的么……直接到厨房把肉、大米、白面和馍馍给扛上就走咧……那地上还有脚印子了……”一个小伙子急不可耐地同众人争辩道。

        “……小偷们肯定早就踩好点咧,要不了咋这么快了,谁都不知道……”

        “值班的睡了一大觉,醒来才发现饭店让人给抢咧,赶快就报案……公安局的,太原警备区的一会儿就来咧……”

        “谁们抢的了?”

        “八中的。”

        “他们咋地知道是八中的了?”一个蹬三轮车的老汉停下来问。

        “……门口有平车印子了。还有扣了的白面,洒得哪也是……人家顺着平车印子就到了八中咧。”还是那个小伙子在说。“去了,白面大米那些还在一层扔得了……人家上去就把他们逮上走咧。”小伙子很兴奋,好像也有一丝无可奈何的同情和伤感。

        “是不是小章他们?我昨天还看见他们在这儿吃饭了么……”周奇立刻想起他们几个昨天吃饭时鬼鬼祟祟东张西望的样子。

        “是了。他们踩点来咧。”

        ……

        昨天还见他们在这儿吃饭,还说修无线电的事么,咋了,今天倒抢上东西让人家给逮上走咧……周奇显然是一副吃惊的样子。他心里想着,这是不是真的……要是真的,小章、挠蛋蛋他们又不在,我去干甚去呀……不过……走!反正也出来咧,不如去看一看哇……到了八中门口,他朝学校里面望了望。校园里面空无一人,只是门口还有三三两两的人还在继续着和饭店门前一样的议论……

        呆了一会儿,见也没啥新的情况,周奇就有些扫兴了……周奇刚想走,就听见学校里面有人喊他叫他的名字,那个人也急匆匆地朝他跑过来……他一看,简直就不敢相信他自己的眼睛了,原来朝他跑过来的人竟是挠蛋蛋!

        “……你,你不是……你不是让人家给逮上走咧么……”周奇惊讶得都有些语无伦次了,他简直就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说话了。

        “嘿嘿……你不相信哇……嘿嘿……走,到里面再说。”挠蛋蛋拉着周奇就往里走。周奇在不知所措和懵懵懂懂之中被挠蛋蛋硬是给拉进了八中,拉到了八中的南楼跟前……

        “……你不相信哇,昨天我没去。我给喝醉咧,回家睡觉去咧。他们没叫我……其实我也不知道他们是要抢饭店,小章说怕我坏事了就没啦告诉我……刚才公安局的问我,我说我啥也不知道。他们就把小章他们逮上走咧……操他妈,真他妈的不赖!嗨,我没有去!嘿嘿……要不是把我也逮上走咧……”也不知道他是兴奋也不知道他是紧张,挠蛋蛋平时总是系在一疙瘩的两道又黑又粗的眉毛此时突然松开了,它们一上一下地飞扬着。

        挠蛋蛋手舞足蹈地说着,周奇却并没有心思去听,他只是想赶快离开……

        “你们还修不修咧?”

        “嗯?”听完周奇的话挠蛋蛋突然愣了一下,不过他马上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笑着对周奇说:“噢……修了修了。不过今天就算了哇……俺们的人正打扫小章他们的东西了。明天,过几天再说哇……走,咱们进去哇,让你看看俺们修的工事。走……”

        “我不想去。我想回家了。”周奇执拗地说。

        “走哇,电灯他们还在里面等得我了……其实今天我也是刚来。一来了,就看见警备区的抓人了……我也不敢进个,等人们走了我才敢进呀……我走到楼跟前就看见你来咧,我就叫你……走哇,走……”

        八中有南北两座楼。北楼是教学楼。三层。尖顶。没有厕所和供水设备。由于好几年没有学生来上课,也没有人管理,里面早已是破败不堪……附近的小孩儿们,就是像社平、克华他们这么大的小孩儿们经常到里面来瞎闹。不是毁坏桌椅玻璃黑板,就是拉屎、尿尿胡写乱画,弄得里面狼藉满地臭气熏天……早先还有八中红总站的在里面扎营,但终因敌不过南楼红联站的广播漫骂人多势众刀枪棍棒和黑枪恐吓而被撵了出去。走的时候还伤了好几个,是抬着担架在人们的围观下撤走的。从此便留下了这座像茅房一般的死楼。

        而距北楼只有30多米的南楼却一直风水很旺,文化大革命以来这里一直就是八中红联站的大本营。以前它是学校的综合楼,什么藏书仪器实验全在里头。设备齐全,功能多样。不过它只有二层。平顶。二楼西北角上有一个窄小的铁皮梯子可以直达楼顶。全楼供上下出入的楼梯也只有一个,在东边门口处,不过还比较宽大……

        此时周奇和挠蛋蛋正站在这南楼一层的楼梯口处。“你看俺们把上二楼的楼梯全给堵死了咧……”挠蛋蛋指着砌在楼梯口的一面砖墙说。

        这时的周奇眼里除了满地浓硫酸和重镪水的坛子外,就是这一块厚厚的墙了。墙周围还堆着一些烂桌椅和铁板铁棍铁条等。

        楼梯口的厚墙上有一个一米多高一尺多宽的铁皮门。

        挠蛋蛋指着铁皮门说:“你看,俺们还有铁门了……只要里面一锁上,谁也进不来。”

        “歪要是你们的人进了?”

        “俺们有暗号了……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么哈么哈,正晌五十说话……”挠蛋蛋学着杨子荣的腔调,边做动作边说。

        ……说着,他们一边踢着碎砖烂瓦和长条短棍一边挤过铁门走向二楼。

        “人家要是用炸药炸开你们的铁门,硬往上冲,你们咋呀?”周奇扑闪着两只大眼睛,不怀好意地问。

        “……那了,要是那了,俺们就用硫酸,浓硫酸灌狗日的们。那就是给他们预备的,看他们那个狗日的敢上来……抓住的话就往镪水池子里扔……”

        “呀,你们比渣滓洞白公馆还恐怖了么?”

        “就是这!谁让他们要夺楼来了……”

        楼梯上洒着一些面粉和大米。“刚搬上来就让人家又给拉回去咧……给白闹咧。”挠蛋蛋有些愤愤不平。

        “他们闹这么多粮食干啥呀?”周奇看着墙上的标语说。这些大标语有的写着“誓死保卫我们八中的红色政权!”有的写着“文攻武卫,坚决击退红总站一小撮坏分子的猖狂反扑!”还有的写着“生是八中红色政权的人,死是八中红色政权的鬼!誓与八中红色政权共存亡!谁胆敢跨进八中一步,就叫他粉身碎骨有来无回!”……

        “俺们学校红总站的要和山医八·一八、山大八·一四、太机四野还有太工永红的回来夺楼了!……小章老师他们也是做长期准备了哇,要不了闹铁门干啥了……真他妈的败兴,还没闹好了就让人家……我看工农兵饭店的人都是他娘的红总站的哇,要不了他们告甚了……不行,你看的,哪天我非报复一下他们不可……”挠蛋蛋一边骂着,一边用两只手来回倒换着捏着自己的指关节。他呲牙咧嘴的,脸上的肌肉突突地在跳。

        这个时候正好从二层南边的一间大房子里走出两个垂头丧气的学生来。他们一见到站在走廊里的挠蛋蛋就说:“蛋蛋,卫戍区的让咱们撤了,你走不走?”    挠蛋蛋看着他俩手中提的铺盖卷,迟疑了一下说:“…… 叛徒!你们走哇。我过几天再说……唉,小章老师他们的东西了?” 

        “……警备区的早就拿走咧……各拿各的哇……”那两个人悻悻地走了。

        “少奇,你看这就是俺们的司令部。”挠蛋蛋并没有用正眼看那两个下楼的同学,他仍旧是兴奋地指着那个大房间对周奇说,就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还是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赖劲。

        他们走进这个间房子后,挠蛋蛋指着东墙根的一副双层铁架床说:“这就是小章睡的床。”

        周奇看到那床的下铺已经是空空荡荡的了。上铺堆得些旗杆标语牌和电线之类的杂物……显然是让刚刚搜查过,地上桌上窗台上到处都是或好或坏的广播器材,还有一捆一捆的柳条帽和长铁矛子……

       “红总站的要是知道了,肯定他们要乘虚而入。你们现在才有几个人了,头头也让抓咧,群龙无首……打你们还不是小意思 。”周奇看了看这间大屋子后,回过头来笑着对挠蛋蛋说。

        “……尿球他们了!他们敢!实在不行了我就把楼炸了也不让他们进来……要不了我就放黑枪,闹得他们鸡狗不安……我可是有枪了。”挠蛋蛋作了个打枪的姿势。

        “你不要逞能,卫戍区的要你走你敢不走?!”

        挠蛋蛋刚想要耍赖地说一句,可他张了张嘴没有说出来,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也不知道是害怕,也不知道是不服气地看着周奇。过了一会儿,他才口气有些疲软的说:“……也是,警备区的谁敢惹了……刚才抓小章他们的时候是五花大绑,用绳子反绑的,疼得他们龇牙咧嘴的,小章那么有劲还疼得叫唤了……两个解放军就和抓小鸡一样,提溜起来就把他们给扔到车里咧,就和扔西瓜一样,可害怕了……”挠蛋蛋说这话的时候也是心惊胆战的。

        说着挠蛋蛋便领着周奇进了北边的一间厕所。

        “……咋咧,到厕所里干甚个了?”周奇有些惊讶。

        “走哇!”挠蛋蛋好象早就知道了周奇会这么说,他“嘿嘿”的笑着,拍了周奇一下就把周奇给推了进去。“进去你就知道咧。”

        “……呀,挑担来咧们 。”这是窗户边传过来的声音。

        “甚了……连襟么!呀,连襟来咧们……哈哈……”这是从天花板上浇下来的笑声。

        ……

        “……你们,”周奇不知道该往哪看了。“你们说甚了们……”“他们开玩笑了……唉,你们再要放屁,操心老子我崩了你们啊!”挠蛋蛋冲着上面喊了一声。

        “唉,蛋蛋,你咋才来了……刚才可是把俺们给吓坏咧!公安局的还搜查咱们的地方来。”这是浇灌笑声的话。

        “……就是!俺们把门插住……人家一脚就踹开咧……进来就搜。翻了个乱七八糟……你看俺们刚刚收拾好……”窗户边紧跟着说。

        “……唉,唉,唉,坏咧!他们把我的枪收走咧没有?”挠蛋蛋此时焦急的看着天花板。

        “……没有。他们哪知道那上面还藏得枪了!”窗户边抢着说。

        “他们翻了翻就走咧。主要是找工农兵饭店丢的东西了,其他的人家又不问……光骂人,噢,荣叔叔还来来,还进来看了看。他问俺们这里面住几个人了,我说住三个。他说那个人是谁了,我说挠蛋蛋步孬蛋步泽东。他就走咧……”上面的笑声伸出头来说。

        “唉,我刚才咋没见了……怪不得了……没事咧,溜子们!这儿还是咱们八中红联站马路兵团的团部!”挠蛋蛋一下子就从刚才的惊恐不安中恢复了过来,两只眉毛又上下跳跃着,伸出两个大姆指做了个威虎山土匪亮相的动作。

        “这是个溜子还是个空子?”窗户边看着周奇故作神秘地问。

        “……也不是溜子也不是空子,是权威!理论权威……”挠蛋蛋把左手大姆指冲向周奇,神采飞扬地说。

        “……我知道,少奇,刘少奇么!三天不学习赶不上刘少奇。哈哈——”笑声又把大笑灌下来。挠蛋蛋和窗户边也随着哈哈地大笑起来。

         这时周奇也看清了窗户边是牛墩,上面的笑声就是电灯泡。

        ……周奇进来这半天了,除了体操垫子里棕绳发霉腐烂的味道外,就是人睡觉时的体汗味了,还有一丝一丝的油墨味,别的就什么味儿也没有了。他刚才还害怕进来会闻到臭气尿臊气的担心此刻便一下子消散了。

        周奇仔细地看了看这间被称作“团部”的房间。这其实是间久弃不用的厕所。所有供人们解手用的没备全都被毁坏了。尿池上屯着一张单人木板床。上面铺着棕绳垫子。一条粗纺绿长格床单。一条半旧的黄碎花布面被子。一只人造塑料泡沫芯子枕头撂在床上。床靠边的墙壁上涂着歪歪扭扭三个黑墨大字:座山雕。周奇想这不用说肯定是挠蛋蛋睡的床。

        ……再顺着这三个字往四面墙上看,墙壁上到处都喷刷着或红或黑各式各样的木刻版的毛泽东头像,有些还带着一条简短的语录。北边窗户底下放着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一台手提箱式手滚油印机。它此刻正打开着,油墨味就是从这里发散出来的。油印机旁边有一只铁皮暖壶和几只茶缸。窗台上整整齐齐摆着一摞一摞的毛泽东头像木刻制板和几只墨水瓶……再回头往西往南看,就是两个水箱式冲水便池了。两个便池的门都被封死了,门旁边堆放着长矛旗杆锣鼓和一令一令没有用过的8K白纸。这两个便池的门上边还架着七八块长短不齐的木板,木板上也铺的是棕绳垫子。周奇看不见上面还有啥,只是见电灯泡爬在木板床边边上看着下面的人在不住地说笑。他约摸着估计上边大概能睡两个人……

        “来,喝点水哇。”挠蛋蛋从桌上抽出一只茶缸来递给周奇。接着他便横到了床上。

        端过缸子,周奇突然闻到了一种好久他都没有闻到过的那种腥膻甜腻的味道。他知道挠蛋蛋是回民。回民家里和他们使用过的东西上都有这种味道。他并不喜欢这种味道。他一闻到这种气味就有一种头晕的感觉,胃口也在不停地收缩翻腾。他想呕吐……“我不喝。我不喝。”他又重新把缸子插回到桌上那一堆茶缸子中间。“你们咋住到这里头来咧?我见还有那么多房子了么……”

        “人家早就住上人咧。”牛墩直愣愣地发着怨气。

        “……俺们来得迟,成立得迟咧,就剩下这一间咧。”挠蛋蛋好像是在安慰别人,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管球他的了,反正也不臭还……也不潮,俺们都住惯咧。”他又问周奇:“这里面不潮哇?”

        “小章他们看不起俺们。”牛墩一直站在窗台旁边摆弄油印机,他说话时连头都没抬。

        “……嗯,不潮。咱们走哇。唉,我走呀。”“走甚了。好不容易才来一回,还不再坐一坐?”电灯泡笑着央求周奇。

        “……不,我要走了。你们这里没意思。”周奇说着就转身朝门口走去。

        “少奇,你不坐咧?”挠蛋蛋一下子从床上直起身来。“唉,我还有……”

        “俺家里还有事了。”周奇头都没回。

        “……走。我领上你到楼顶上看看你再走,行哇?!要不看看俺们的制高点不是白来一回咧么……”挠蛋蛋站起身来走到桌子跟前端起一只缸子呷了口水漱了漱嗓子朝地下喷完接着又足足喝了一大口。“走!”周奇本来没有心思再看下去了,他也不愿意再跟挠蛋蛋呆在一块儿,就像秀才遇着兵一样……不过他又是一个软面子的人,他不想扫挠蛋蛋的兴;他又觉得挠蛋蛋今天好像是有什么心事想跟他说,可是又躲躲闪闪吞吞吐吐一直没有说出来。他知道挠蛋蛋是在寻找机会,他还是想一吐为快的……周奇是个极精细聪敏的人,他觉察出这一点后心里就盘算着还是给他个机会吧,听听他想说啥也行么,要不了……走……他这样想着就跟着挠蛋蛋走出了这间厕所团部登上了那个铁皮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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