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天蓝蓝,草青青,东北的沃野上,一夜之间冒出了无数可人的蘑菇头。70年代初,身处建设兵团饥寒交迫的孩子们,土坑烤土豆,马厩抓马料,炕洞烧甜菜,各显其能。小蘑菇,现在你来到这个世界就对了。

连队顶尖农业科技专家,上海哥哥童柏晋暗中告知我,某时到大库聚齐,那庄重的眼神,让我感到出事了,出大事了。

柏晋来自上海滩,北方人性格,比我早到兵团,能聊会写,一表人才。回沪后干过厂长,当过房地产老总。我退休前去上海出差,必到他家无疑。同样,他来京,我们必须见面。属于那种见面少,交情深的死党。记得下乡没几天,京沪两地知青还因琐事干仗,不打不成交,后来都成了铁杆朋友。那年月幼稚、单纯、激情,追逐正能量,是大多数知青的基本特征。

我们都住大宿舍,南北对面火炕,10人一屋。柏晋当时隶属连队良种站,混的不错,由于技术拿把,只身独住大仓库。睡板铺,军官待遇,用现在话讲那是“腐败得很”呀。

我初到连队分在基建排,盖房子当小工。几经岁月锤炼,后在广大群众心中同时混到技术尖子职称的还有车继先、丁小立等极少数精英。我们垒大墙、抹顶棚、盘土炕、砌火龙,就连眼前的大仓库,也是我们参与建成的。

大库是良种连地标性建筑,地位相当于法国埃菲尔铁塔。老师傅砌外墙,我们备里子,竣工后,存放良种及重要生产资料,属军事要地。柏晋能潜伏驻扎进去,可见是具有大智慧的青年才俊。

我和车继先共同前往大库。推门进去,另一上海哥哥陈煊也已到场。他是我单杠启蒙教头,开朗热情、聪明干练,属文化教育界人士。返沪后进入院校成为灵魂工程师,教书育人。当年妄图冲击连队单杠冠军的我,单力臂都吐着舌头上不去时,陈老师双力臂已然嘎嘎地了。在陈煊调教下,勤奋好学的我,很快就能在单杠上翻飞。坦率地说,双力臂耍得让旁人羡慕嫉妒,能玩这动作的寥寥无几,可圈可点。

我们四人到齐后,柏晋庄重地宣布没啥事,就是想造了。看着地下摆着纯正的东北老白干、罐头若干,几瓶色酒,就差韩寿长菜单上的烧鸡了。炉子上整口锅,咕嘟咕嘟冒着白烟,仓库内飘荡着一股仙气,嗅到它,顿时让你口水满满。是啥?揭开锅盖,清水中跳跃着草菇,奶白色,几乎一般大,在沸水中此起彼伏,相依相偎,像兄弟,似亲人。来吧,就像歌中唱的那样,“酒喝干,再斟满,今夜不醉不还”。

激动的心,颤抖的手,酒杯还未端起,门庭大开,揣手踱步晃进一人。黑衣裤褂,服饰虽不及刁参谋长正规,但一眼望去能让人感觉是个知识型技术型人才。来人是连队三号首长,农业副连长张连汉。我考!咋那倒霉呢。当时是上班点,聚众喝酒,又有搞小团体之嫌,看来要出事。谁承想领导低头看着在场每个青年仰着的脸,转了一圈,抛下两个字“喝着”,之后摇摆出屋。我们一边随声附和“喝着,喝着”,一边紧急插上门栓。来时有人盯梢并汇报了中央。那时的人咋那复杂呢?估计领导看见违纪的都是自己人,爱谁谁了。当时觉得连汉比亲人还亲。

按常规,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开侃。先聊地,后聊天,聊完大海聊旗杆。政治经济、军事体育、偷听敌台、看样板戏。天文地理、文化教育,北京上海、苏修美帝;母牛产仔、羊肚胀气,星星月亮、连长书记;古今中外、萝卜白菜,大姑娘美,小伙子帅;南繁育种、打牌耍赖。阿庆嫂好、座山雕坏,书法必钻研、气功扎腰带;暖房冲胶卷、某人谈恋爱;四类分子暗排气、老蔡辣椒一麻袋。总之天上一脚,地上一脚,涉及面甚广,层次颇深。倘若不是圈里人,思想绝对跟不上趟。一个并不严肃的问题,掰开来揉碎了能脸对脸认真讲10遍,殊不知牛儿此刻正在思念坡上青青草。真爽!犹如在知识的海洋里漫游,几十年后,大库里走出来的人,依然思维敏捷、思想活跃。

天黑了,牲口、家禽都归窝了。话题转入了青春理想人生。

酒瓶见底,口干舌燥。我意识逐渐模糊,像服了蒙汗药。我想学郭建光,要做那泰山顶上一青松,但终于倒也。过了多久不晓得,只觉得柏晋架着我,跌跌撞撞,一路足尖碎步,扒门框、蹭石墙,来到隐蔽处,帮我小解,我当时手已动弹不得。回屋后,倍感头晕目眩。柏晋给我灌蘑菇汤,号称解酒妙方。“你是我哥,什么都别说,说什么我都信”。四人均喝大了,痛饮蘑菇汤。随着鲜汤入肚,奇迹出现了,我手能动了,头痛也有所减轻,你说神不神。随后依依惜别,打道回府,迎接第二天的朝阳。

从此以后,蘑菇汤的鲜香占领了我的味觉高地,仅此一种口蘑,别的不好使。

几十年弹指一挥间,过去的过去已成过去,曾经的曾经已是曾经。酒不敢海喝了,但鲜汤还是我的最爱。想起它,总有一股热流涌在心头。有时在思考蘑菇汤解酒的药理作用,是精神上的?还是血液里的?

忆当年,我觉得两者都有。

     (作者:安建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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