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连宿舍北边有一大块田地,都是起垄大田,也是离连队最近的庄稼地。连队的菜地、谷地都选在这里。这块田地东边是一条自南向北数里长的绿化带,也叫杨树趟子。

北大荒秋脖子忒短,大概是让来自西伯利亚的老天爷,短斤缺两地给贪污了,一个月就算一个季节。

咱在北京,四季分明,3个月算一个季节。可在北大荒的五大连池,冬长夏短,春秋更短。8月收麦子,应是夏季。待收完麦子,已进9月,紧接着收大田。天愈凉了,待连队宿舍北边谷子地里的谷子收割完了,连队的菜地里,土豆秧子也罢园了,饭豆角儿也早早拉秧了,理应算是秋天的季节。眨眼的工夫瞅着,大地东边的杨树趟子和黄太平果树刚刚飘落完叶子,光秃秃地呆呆地矗立着。那年的初冬早早地来了。

1972年秋,刚过阴历八月十五,来自西伯利亚的寒风席卷了北大荒苍茫大地,气温骤降。初冬,接连好几天,常刮的北风刚消停,初雪下来了,像给大地铺上薄薄白被子。苍茫的田野,被浅浅雪花覆盖后,只有枯草、野稗和残留的谷草棵子残存着;它们挣扎着,冒出的草尖尖,直直愣愣干挺着。

清晨,我起早去食堂生火,刷牙漱口倒脸盆水,不经意望见远远的东边天空,乌压压的鸟群盘旋在杨树趟子上空。

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唐·李白

鸟群中的鸟是苏鸟,也叫朱顶红。这鸟咱家乡北京也有,咱叫得更形象些,北京人叫它“度点”,显得名字更土、更俗气,更亲民些。苏鸟红脑门,比较温顺,不太怕人,迁徙中成群成帮飞过天空,飞行途中时常发出鸣叫,吸引附近的小群体加入之中,形成较大群体共同迁徙。这叫声也就给捕捉人带来机会。这种鸟个头很小,头顶红色,公鸟胸脯也呈红色,落在雪上,与雪形成鲜明对比,十分好看。

要逮这种鸟,平常的工具不行,必须要有特制的笼子。笼子是人们用高粱秸秆手工制作的。这样的笼子叫滚笼,它做得很科学,上部成品字状的笼子组成。引鸟放在中间笼子里,两旁是滚板翻盖。滚板翻盖中间有轴,四框是用竹棍做成梳子似的,上面夹有一块谷穗,苏鸟落在滚板上准备吃谷穗时,鸟站不住,发滑就会掉进笼里。由于滚板翻盖当中一个圆轴,利用杠杆和受力面平衡的原理,又把滚板拉平。鸟儿被翻盖拍在下一层的格子里。下一层的格子还有一层翻拍,鸟儿最终是滚落到最下面的格子里,再也飞不出去。

咱连两个小木匠,王宝坤和刘久深。他俩各做各的滚笼,各有千秋。王宝坤,木匠世家出身,细心,手巧,活路细分些。他做的滚笼四框,没有边条,用玻璃镶嵌代替。美中不足,沉重些。刘久深,肤色略发黑,小名“黑子”,做事踏实,做的滚笼和他的为人一样,中规中矩。他做的滚笼四边框,用的是秫秸秆编的,挺费功费料的,但拎起来轻巧多了。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王宝坤和刘久深做了滚笼后,也曾去打过鸟,收获甚少,甚为可怜。更甚可怜的是俩人劳碌命,再赶上木匠活路多,老张木匠师傅一呼唤,贤徒的俩人乖乖听话,老老实实地干活。

秋后大家都忙,咱在食堂,或起早,或上晚班,多有闲空。老天落下馅饼,真巧砸在俺头上。咱就当碰巧了,“地上有个大钱包,你说哈腰不哈腰?”平白落俩滚笼,咱有单独专有使用权。

光有笼子不行,还得有鸟诱子,就是先前被别人捉到的苏鸟。我向滚笼捕鸟的老乡讨来一只个头大的公鸟,当鸟诱子,关在鸟笼的上部一个特制的格子里。看见有鸟群飞过时,这只鸟就不停地鸣叫,把鸟群吸引过来后,很多鸟叨食诱饵后,就这样被捉到。

初冬,冰雪覆盖在五大连池的冰湖上;冰湖两岸,白雪罩大地。此景正如像苏联歌曲唱的那样,“西伯利亚白茫茫,无边无际……”

在雪色朦胧的清晨,是滚苏鸟的最好时间。鸟经过一宿的休息,早已是饥饿难耐,急于寻找食物。用滚笼捕鸟选的地方很重要。我先用的是宝坤的玻璃滚鸟笼子,把它挂在杨树趟子间的小树中间,地上没有草棵谷子棵的地方,鸟来了直接落到笼子附近。我眼巴巴地都不敢眨一眨,悄不声地藏在不远处树后卖呆儿,溜溜地耐心等待鸟儿来到。

一群苏鸟从北方飞来,一边飞一边不停地鸣叫,鸟诱子听到了,仰头呼叫,飞鸟着急赶路,没有下来的意思。诱子扇动着翅膀,拿出看家的本领,拼命地打起“嘟噜”嘶叫,一声连着一声,飞鸟旋了一圈就被拽下来,落到挂笼子的树上,不停地“啾啾”小声叫着,飞来飞去查看情况。有的鸟看到滚拍上的谷穗,就呆头呆脑飞过来吃,结果踩翻拍板,翻滚到笼子里。这时滚拍又恢复原状,鸟再站上来,拍板并可以不停的翻滚。“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因为贪吃,许多鸟没有意识到危险,还是在鸟笼旁飞来飞去,前仆后继,一往直前地重复落入陷阱。捕捉的鸟儿多了,挤不下来,我麻溜走过去,鸟儿惊恐万分,很多鸟在笼子里扑棱扑棱地飞撞,撞得玻璃边框咚咚响。我隔着玻璃,大概数了数,第一拨滚进来的鸟有十来只。这么多鸟,我老稀罕了,充满一种欣喜的快乐感。

一连十几天,我每天下午拎着滚笼,溜达在杨树趟子和附近的谷草地里。滚笼捕鸟最需要的是耐心,鸟在天上盘旋,我在雪地上辗转。先用宝坤的玻璃滚笼,一不小心,玻璃碎了,我把久深做的滚笼顶上去,每天都有斩获。

那些用滚笼捕鸟人儿,大多是当地老乡,算是咱“同行”。我等待飞鸟入笼的闲空时,找人唠嗑聊天,切磋捕鸟技艺。当我问他们:踏雪地喝西北风,吭呲瘪肚,辛苦劳累跑路,捕鸟辛苦为个啥?他们认为提出这个问题,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整个就是弱智。当地老乡不爱搭撒我。我递上根烟,套近乎说:“咳!该说的说,不该说的小声说”。他们告诉我,“吃鸟肉,剁馅吃饺子呗”。

开始时,捕鸟我只是出于兴趣,好玩。现在整明白了,“搂草带打兔子”,好玩再加上能有肉吃,这对于缺油少肉的我们,该是多大的诱惑。时下,我就像打了鸡血似的,每天过得很乐呵,捕鸟的动力十足。捕下的鸟,大多会在第二三天死去。由于天气寒冷,连里宿舍的小仓房里,已是零下好几度,我把它们藏在里面,鸟儿冻得硬邦邦的,硬得像石头蛋蛋。

“甘蔗没有两头甜”,有收获就得有付出。赶上起风的日子,难熬呀。北风冷飕飕的刮着,吹动几片叶子,在白雪掩盖的田垄上滴溜溜乱转;就像它的玩偶一样,一阵疾风、一阵疾驰、一个踉跄、一头扎进地边草稞子,残叶撕碎,发出吱吱呼叫声。初冬,地冻天寒,田头地脚,只见残衰的孤草在凄凉的冷风中摇曳,偌大的地界显得有些空旷突兀。

随着气温的下降,天气越来越冷,已到了“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境地,苏鸟也日渐稀少,它们随着风飞走了。

捕鸟季的最佳的十几天过去,初冬已过,便是寒冬。

“飞鸟尽,良弓藏”。已用了十五六天的滚笼,坏损严重。先是宝坤的滚笼玻璃碎了,后是久深的滚笼的翻子拍不灵活了。滚笼置于宿舍仓库。连队从山里拉来的柴火湿,不好着火。恰巧,滚笼被人当了引火柴,寿终正寝的进了炕洞子。知道它们的下场,我这心碎的,借用郭德纲经典语录,“捧出来跟饺子馅儿似的”,哇凉哇凉地。

积土成山,集腋成裘。小仓房是天然冷库,里面存的冻苏鸟已有一百五六十只。硬邦邦冻得的疵毛撅腚的鸟儿,特好薅毛,薅得还挺干净。我用剪子剪去鸟腿,开膛去肚,挑去五脏。薅毛过的鸟儿,溜光体净再装入大号饭盒和罐头瓶里冷冻备用,选个星期天,邀请兄弟哥几个,准备来个百鸟宴。

咱选个良辰吉日,在冬天里的一个星期天,张选生自告奋勇跑去团部商店,买了瓶红烧猪肉罐头。其实我最稀罕罐头中的那上面白白一层猪油。此时屋里,炉火烧得旺旺地;窗外,呼呼的北风发怒,像要撕裂窗户,发出刺耳的叫声。“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咱学猪八戒掀门帘儿:露一小手,我要开始烹制“百鸟宴”了。

炉火烧得通红,擦得锃亮的铁锅开始加热,雪白的猪油“呲溜”一声响,就滑下锅去化了,一股猪油香气“噈”地蹿上来,并立马漫延开来。这时,肆意香气直逼嗅觉器官,挑战咱嗓子眼。我低下头来,深深地张开大口,贪婪地吸吮着这久别气息,生怕浪费一星半点。待我把小鸟一只只贴锅边滑入,鸟小骨架薄,瞬间被炸得焦黄酥脆,像微缩版的肯德鸡,个个挺胸拔肚,等待加入红烧猪肉汁液历练。

不一会,锅里炸完鸟儿的余油还剩不少,立马把葱花、姜末撒入,加猛火爆炒至焦黄;待冒出植物香料的清香气后,猪肉罐头徐徐倒入,汁液冒泡;清香气味裹带的酱香气味突起,香气愈发浓郁起来。这时,我的不争气的嗓子眼开始掉链子了,痒痒地感觉,口水满满的像月亏时初潮的海浪,欲往外漾。

我深咽口吐沫,手脚麻溜地把炸好的鸟儿倒入锅中。当汁液开始沸腾,香气越发腾起,各种香味相互渗透,相互提携,再次聚合,气味愈发浓郁,达到了极致。我的招人烦的嗓子眼,这时更可人疼了,捣蛋开始了:嗓子眼开始痉挛,喉结上下抽搐;口水像中秋月圆时的中潮卷起的海浪,溢得满满地,并不停地撞击整个口腔。肠胃也开始蠕动,肚子深处发出“咕咕”的响动。这时候,只要有人在我后脖梗子轻轻一拍,“海浪”就会倾巢喷涌而出。

事至如此,前功将弃的紧要关头,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我深憋一口丹田气,转过脸去。手脚麻利地立马减火,片刻浓缩收汤,铁铲起锅。一盆满溢红光锃亮的汤汁,散发浓香肉香两相宜味道,凸现鲜灵灵体态的红烧苏鸟,呈现在众人眼前。

“宁吃飞禽一口,不吃走兽半斤”。好吃的要大家分享,我请来的发小有:车继先、南刚、张选生、李晨、刘二生、潘海迅。大家把食堂买来的大白馒头,一掰两半,筷子头夹住红烧小鸟,上下两半再合上馒头,一咬一股油,那是鸟脑髓;一咬一口酥,那是炸酥的鸟骨架。大家边吃边说:“苏鸟肉有股特别的松脂香气”。这同苏鸟主要采食麻子、柏树籽和植物有关。那种野草叫苏子,有一种紫苏的芳香味,我猜想大概如此。

当年馒头夹鸟肉,味道远远强过当代陕西“馍夹肉”,也远远胜过美国“麦当劳”。大家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小快朵颐”后,盆子要见底了。最后连汤汤水水也让大白馒头擦个底掉,干干净净素面朝天,连盆都不用洗了。

吃罢红烧鸟肉,嘴巴上还残存着油,咱舍不得擦,乐呵着打着嗝儿来到食堂。食堂的三位女生:葛丽娟、卜秀华和孙壁君,一见到我,立刻露出狐疑眼光。“瞧你乐的,吃什么好东西去了,嘴巴岔子抹油,快咧到耳朵根子去了”。我一愣,脑袋“轰”的断片了。

她们的审问,绝对不可怕,倒是提醒我“吃水莫忘挖井人”,忘记把红烧苏鸟肉,留点给给我滚笼的小木匠王宝坤和刘久深了。“黄鹤(苏鸟)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此时此刻我彻底奥特了。

我是1969年,才来到北大荒的,这是我从小第一次在外过年,我们这些北京知青也就入乡随俗。听当地有俗语道:一过腊八才几天,哩哩啦啦二十三。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炸豆腐;二十六,烀猪肘;二十七,宰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熬一宿。

转眼来到廿八,“要过年了”的气氛更浓了。5团商店的买卖达到了高潮,知青们尽囊中所有,纷纷购买食物过年。

商店没有咱北京二锅头,就用70度的北大荒瓶装“清泉”白酒代替;没有五星啤酒,用六七角一瓶的色酒代替;卷烟从高档的“哈尔滨”牌和“迎春”、“墨菊”牌,到低档的“葡萄”牌和“工农”牌还是有的;那些带有红色和绿色条纹水果糖,却是无包装的,七零八落靠黏性黏在一坨的,这是咱团副业连自产自销的;厚得像豆腐干,硬得像砖头的两样面做的土饼干,俗称“糕点”,大概称得上最具北大荒“特色”产品。这些“年货”统统都成了知青的抢手货。

知青好不容易买来了冬季难得一见的水果:黑不溜秋的柿子和梨子。它里外冻得石头般坚硬,任您张开血盆大口怎么啃,除了留下一道道白印子,纹丝不动。有的人用炉子试图用火烤化,弄得稀了吧唧,一塌糊涂难以食用。后来通过老乡点拨,才得知需用冷水浸泡多时,等表面渗出一层冰壳,磕磕去掉后才能食用,感觉味道不比新鲜的差多少,吃上几个,感到肠子凉哇哇的,生怕整出肠粘连,把肠子冻粘上。

这时候连里领导也不用再提“把冬闲变冬忙,天大寒人大干”了,就让知青们待在宿舍里,守着火墙火炕开开座谈会,搞搞年终总结,也就和放假差不多。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宋·辛弃疾《青玉案》

到了二十九,一大早,也就是3点钟,当我“嘎吱嘎吱”地踏着无痕的雪地早起去豆腐坊干活时,那是要比往常多做一锅豆腐。七八点钟马号那边传来了歇斯底里猪的嚎声,老职工从猪号里拉出头肥猪,要杀猪分肉。这声音回荡在冬日清晨谧静寒冷的上空,显得格外凄厉刺耳。连队老职工家庭有六七十户,加上1969年留在连队过年的百多号各地知青,按人头分配起码要宰两头大肥猪才勉强凑合。

下午要分肉了,天气冷,肉摊摆在食堂门前,各家的家属老娘们人头攒动,纷纷指着肥膘,冲着掌刀的,也就是基建班的张师傅(张国忠的父亲),个个扯着嗓子,比划着,吵吵嚷嚷着,都喊着:“要肥的,三指膘的”。半大小子和姑娘围着肉摊,伸出小巴掌,拍得呱呱响。不知谁家最可人疼的狗,在案头板子下穿来穿去,摇头晃尾,眼巴巴,渴望着从案板中漏下点残渣余孽。

咱干活的豆腐坊窗外,从早到晚都冒着浓浓的蒸汽,遇到极低气温,转瞬变成白白的霜气。我的活是挑水,做豆腐,就像孙悟空腾云驾雾,像沙和尚挑着担,穿行在云里雾里,飘来绕去。

今天豆腐坊要出两板豆腐,一屉干豆腐。“干豆腐”就是北京所说是豆腐皮。豆腐把式老薛头嘱咐我每板豆腐多放了10多斤黄豆,点卤水点得稍老些,做出来的豆腐,比往常大了,重不少。家属们都争先恐后来买豆腐,我收豆腐票。平时默默无闻的我,一夜间,好像她们都很熟识我,尤其是有几个漂亮初中女学生,一张张笑脸迎着我,大声地热情地叫着我。虽然刚开始有点莫名其妙,但我明明知道,她们都是冲着白白的豆腐来的。看着她们那红红的脸蛋,白白的手,长长的辫子似杨柳,那感觉,我真好似抿一口甘醇的东北小烧,有种莫名其妙的愉悦和兴奋感油然而生。怪不得南宋陆游吟诵道:“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咱东北也有“四大嫩”一说:黄瓜杻儿,春天柳;大白豆腐,姑娘手。咱这豆腐房里,四大嫩中占了两大嫩了。

我心里真是美滋滋的,刚刚因挑水而冻得僵硬的手指也变得异常利索麻利,高高兴兴地给她们捡着大块豆腐。

忙碌到傍晚,当我拖着沉重的步履,在返回宿舍路上,眼看到屯子里暗黄的灯亮了,各家各户那诱人馋涎的葱和肉,裹着浓浓大酱的香气,随着柴灶里袅袅炊烟,一阵阵飘散出来,在整个屯子里蔓延着。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杜甫《月夜忆舍弟》

此情此景,让我不由地想起家乡北京年廿八九夜,中央党校食堂里煎炒烹炸蒸的热烘烘的香气和潮湿的蒸汽,但这种感觉只在脑子忽地窜来,只待了一会,“噈”地就飞到爪哇国去了。此时此刻,咱脑袋彻底断片了,直到回到男知青集体大宿舍才缓过劲来。

当我看到红的绿的纸,满满写着喜庆墨笔大字的春联,和墙上布满新春的粉笔划的墙报。墙报右上角,画着一顶带毛的旧军棉帽的头像。头像特写是个侧面,咱暂且不论像谁,那帽子画得太精彩了,至今难忘。其两只帽耳朵,一只高高扬起,一只微微折卷起屹立不倒。这分明是徐指导的帽子,是与众不同的标志物。

它的标志与老职工不同:老职工是狗皮狐狸皮帽;他的标志与知青不同,知青是羊剪绒帽;他的标志与军人不同,而现役军人只比他多了“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而已。“万丈高楼平地起,辉煌岂能靠自己”。这不叫抬轿子,叫表彰领导,真才叫不动声色,真是一个绝。功夫不是吹的,泰山不是垒的,“于无声处听惊雷”,“春雨细无声”,看来他们都是无影太极高手。

高手一出手,就知有没有。人都是人,老百姓常说,“拍马总比骂人强”。想起咱北京知青在北大荒不知天高地厚,打架拔份,简直是傻子流鼻涕,傻到家了。人家的学问真够咱学一辈子的。如此这般种种迹象,我才真正体会到了浓重的过年的气息。

到了年三十这天,连队开始连续数天放假,一日三餐也改成二餐。除了后勤及连部抽调的一部分女知青帮厨,在食堂包饺子外,其他人都放假。中午的饺子三下五除二,早吞下肚里,化成五谷香了(来自俗语:没有大粪臭,哪来五谷香)。天寒地冻的无事可干,也无处可去,索性都趴在炕头等下晚的饭口。

开晚饭了,香气四溢的洋白菜丝拌小葱豆腐丝,端上来了。有人发现这里头竟然有那灿若星辰般的猪头肉丝点缀其中。热气腾腾大块红烧肥猪肉等,掺有肉骨头,那是食堂“王小扣”大师傅的高招。他常说:肉不够,骨头凑。他把排骨、腔骨、扇子骨、棒骨统统剁得一般大小,谁要是赶上大骨头,可就惨了。至于其他还有什么菜,统统记忆不清了。

看着馋涎欲滴的佳肴,嗅着弥漫满屋的菜香,让平日里缺油少荤的我们食欲巨增。大伙松松裤带,更大开了胃口。我先吃凉菜,其中豆腐丝拌洋白菜,那是“开胃菜”,先热身,再把猪头肉丝单挑出来,放在盘子边。当年北大荒有著名的嗑:“豆腐是咱的命,见了肉咱连命都不要了。”当年叫“好”,不说“叫好”,而说“盖了帽”。好钢用在刀刃上,要不为啥喜儿(白毛女)她爹过年还买红头绳,一定要扎在喜儿头顶上呢。咱留着猪头肉丝,就是要起“盖了帽”的作用。您细想呀,咱那胃里活像只饭桶,有豆腐丝拌洋白菜打底,最后来一口猪头肉灌顶,那才叫“盖了帽”吧。

猪头肉咱含在嘴里,真是舍不得嚼。咱那味蕾一遇到猪头肉,像待绽放的花骨朵遇到甘露,顿时绽放了无数的吐沫花儿,那猪头肉生生地被汁儿沫儿浸得酥了,化了。咱真不舍得它,它也慢慢地顺着嗓子眼,沿着食道慢慢地蹴溜下去的。比起“送人花朵,手有余香”的主儿,咱憋泡尿也要撒在自家田的主,肥水当然不流外人田。咱更会过,咱嘛也不送人。那时候想打一个带肉味香的嗝,在当年论来,就叫“奢侈”。咱被窝里打冒着肉香嗝儿,自己闻,这叫“闷得儿蜜”,比那些用“猪皮擦嘴”的人,中看不中用,效果更强。吃炖肉,咱啃骨头得比狗还干净;饭后,再用馒头擦饭盒,擦得盆干碗净,比洗涤灵涮得还透亮,绝不留一滴残渣余孽。

当年会餐不兴喝酒,不过一个时辰,大伙打着饱嗝挺着肚儿,结束了一年一次的除夕晚餐。

吃完饭已是皓月当空,回宿舍后没有什么娱乐可搞,那时从北京带来的扑克叫文娱片,身经百战后,早让咱们打得缺胳膊少腿,缺7少8;大小王八牌(大小主)蹭得黢黑,埋了骨汰;其他的片子也七零八落,魂飞架散,凑不成一副整牌。也无书可看,闲着无事。“每逢佳节倍思亲”,在北大荒寒冷的除夕夜,我们这些才十六七岁、平时无忧无虑的小青年情不自禁地开始想家了,这一夜又是个不眠之夜……

咱知青出家在外过年,熬年夜一个人真的很孤单呀。整好大年三十晚的年夜饭是个好办法,和兄弟们抱团取暖也是个最好的主意。咱这个兄弟伙,共有咱发小7人:刘铮,张选生,潘海迅,李晨,南刚,车继先,剩下就是我了。具体如何才能过好,我早有盘算。“三十晚上熬一宿”,年夜饭无米下锅,那是绝对不行的。

当年“北大荒”农村生活十分艰苦,平时我们吃的是苞米子、小米粥等粗粮,副食则是大头白菜、黄豆汤,豆腐汤等“老三样”,一年到头难得吃上几次肉。连里大年三十的两顿改善伙食,是领导尽力安排的。它对于一年到头,寡油少肉的知青来说,好似那“大旱之年靠一滴两滴甘雨”解决根本问题,还真没戏。

“万丈高楼平地起,辉煌还得靠自己”,年夜饭只能自己想办法了。当年物资奇缺,买肉要肉票,买豆腐也要豆腐票。商店里连肉罐头都被知青买光了。好在连里早有准备,过年前曾派陈喜良打猎,打来的野鸡在仓库里装了两麻袋。仓库保管员老马说,野鸡要公母成对卖,5元一对。那天咱早赶慢赶,还是去晚了,只剩下母野鸡。“蚂蚱腿肉虽少也是菜”,母野鸡4元两只,估计有4斤多,不到5斤的分量。我腰里別着两只野鸡往宿舍走,远远望去,好似打猎的。冻得邦邦硬的野鸡坠在腰间好像两块石头,手里总觉得少点什么。张选生见我拎回去的野鸡,说了声“狼多肉少,不够吃”,建议我和他再去买些粉条。随即,我去司务长王治平那里,称了2斤宽粉条子。

当晚大年三十,北大荒的冬天凄冷得总让人有些憎恨。冬天昼短夜长,吃过下晌饭,也就是当天的第二顿饭后,才下午3点多钟,天就黑了。外面一派白雪皑皑啊,银装素裹,寂寞无声,气温是零下27~28度,还好老天爷没刮烟泡,想着也是让我们太太平平过个年吧。

尽管外面冰天雪地,室内却温暖如春,兄弟们把炕、火墙烧得旺旺的。当时在偏僻的异乡,我们既没有收音机,更没有电视机,文化生活贫乏得枯燥无味。一旦无所事事,就是该想家了。我们无太大要求,过年无非是过个最简单最实在饮食年,见到肉,吃点,喝点,也就心满意足了。

俗话说,“巧妇难做无米之炊”,对咱来看,别说米,咱连锅都没有。这难不倒咱兵团战士。刘二生的铝制的洗脸盆是现成的,刷刷洗洗,咱大厨不怕埋汰更不讲究,哥几个也都能将就,这不就齐了吗。没有油,前几天大食堂里卖给老职工豆油桶还在。天寒地冻,豆油冻住了,司务长王治平把油桶靠在炉子旁边烤火,油化了才能卖给老职工。虽然他把油桶口朝下,控了又控,我不相信能控得一干二净,总能留下点吧。我照方抓药,如此这般把油桶转着圈烤,终于控出点冒着油沫沫的油底子。盐酱醋也好弄,加上点辣椒,当佐料,就请好吧。万事只待东风,就该伸胳膊,撸袖子,该咱下手了。

地炉子上坐着铝脸盆,水欲开,冒泡泡,咱心里挺自嘲地想,“哥的厨艺其实不怎么样,但这,烧白开水手艺,还是很香的嘛!”烧热水烫鸡毛,去肠子,剁爪子,经过咱秃噜反帐一番忙活后,两只野鸡终于扒光了眼子,光着腚,晾在炕席上。开膛破肚再去嗉子,去食管,鸡胗儿翻开后去沙子,一趟活计下来,感觉自己挺像个厨师。

关键时节往往掉链子的事情发生了。鸡的苦胆长在哪里?7个人14只眼珠子对着晃,照来照去,晃的只剩下卫生球(白眼球),也没有整出所以然来。一头雾水挨着个,轮流罩着大家脸上,泼来又泼去。大风大浪咱都挺过来了,小河沟里却要翻了船。一时间大家语塞,“苦胆”问题无解。

困顿之极,众人憋得脑瓜子生疼。苦思冥想之时,咱脑袋忽的一下短路了,分神了,我耳边响起一首当地儿歌,是讽刺个别知青偷老乡的家禽而编排的:

鹅鹅鹅,曲颈用刀割(向天歌),白毛浮沸水(绿水),红烧用柴锅(红掌拨清波)。

嗨! 裤裆里放屁——造两下子去了,懵懂之际,“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车继先一句话,犹如有人跑到门外攥把雪团,一把拽开坐在热炕上众兄弟的热脖领子,生生地塞进去,惊得众人个个抖着大机灵;“肝胆相照,不就是肝胆相照应吗”,“找到肝,离胆就不远了”,“苦胆是绿的,再仔细找找”,这是文绉绉的刘铮接着补充的三句话语,更是像是拎着壶冰水,顺着傻小子的脑袋瓜子哗哗浇下去,灌得满堂(胸膛)彩。这效果那才叫真真的“醍醐灌顶”哪! 

谁承想20年后,他是中医研究院西苑医院的外科主任,我国著名肝胆外科专家,对胆的研究,概源于此。

为了过年,团部破例通宵供电,明亮亮的大灯泡照着光溜体净、毫毛毕现的野鸡上。有道是:“梦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胆)却在灯火阑珊处”。众人齐上眼,终于在鸡的肝脏旁发现了黄豆大小的绿疙瘩:苦胆。众人拾柴火焰高,难题迎刃而解。我心里想着,“历练了这半天的武功,现在终于让我等到了这个丢人现眼的机会了”,撸胳膊,挽袖子,一咬后槽牙,咱哥们要开始炖鸡了。

豆油下锅,油热再下葱蒜、红辣椒,鸡肉下锅煸炒,香味腾起,溢满房间。在此时,先放还是后放酱油?放点水煸炒,还是让水漫过鸡肉大火慢炖?我和南刚又起了争执。

南刚妈姓胡,是南方人,文笔极好,是《中国妇女》杂志的著名女记者。她采访了中国第一个电子女博士韦钰,前国家教委副主任后,她的大块文章在全国各大报纸都上了头条,是仅次于当年徐迟《哥德巴赫猜想》陈景润的报告文学,是《科学访谈》栏目方面的大事情。胡阿姨做事极为精细,菜做得好,绝招多:姜片擦锅,炸鱼时可不糊底;酱油加淀粉煨肉丝肉片,炒菜时肉嫩而不柴。口传身授,如此这般高招都传给了南刚。

南辕北辙,“橘生江南为橘,生于江北为枳”。可当前眼下做的菜,是道道地地的北方代表炖菜:野鸡炖粉条子。我妈是河北人,家里的河北宝坻老保姆炖肉时也是多搁水,才能炖熟。

我们俩争论得不但面红耳赤,且争论得大声鼎沸,其实我们的依据都是相同的一句话“这是我妈说的,这是我看我妈这样做的……” 

此曲有意无人传,愿随春风寄燕然。——唐·李白 

其实我们心里都是在表达一个共同心意:想家,想自己的妈妈。

当年提倡“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知青哪个不想革命,咱只能靠回忆母亲如何做饭,用这种近于狂躁的形式,借机发泄心里无限思念家乡的情绪。这时,不轻易开口的张选生说话了:“粉条也要吃水”。真是“贵人语话迟,一语定乾坤”,争论戛然而止。

地炉子火旺旺的,上面铝脸盆大火炖野鸡,汤水鼎沸,香气四溢。待肉五成熟后下粉条,小火慢炖。个把钟头后,年夜菜熟了。汤浓,水少了,只见粉条劲道,肉糊糊的,野鸡肉嘟嘟的。我们围坐在热乎乎的大炕,我把满满一脸盆野鸡炖粉条摆在桌上,热气腾腾,香气满屋飘溢,令人垂涎欲滴。

开宴了,李晨、潘海迅、车继先拎出来早已准备的清泉白酒、色酒和香烟。

我们大块吃野鸡肉,大口喝色酒、白酒。想当年威虎山土匪过年不过如此。鸠山借用曹操的诗词“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咱约上三五知己,采菊(鸡)东篱下,悠然见南(火)山。人生得一知己(只鸡),足矣! “度日如年”,多好,有酒有肉的日子真美。

我们刚下乡,以前从来未沾过烟酒。我们也效仿东北老乡喝下了这人生的第一口酒。一下子喝酒这么多,真叫受不了。那是一个辣呀,嗓子像用小烘炉烧得火红的火钳子撸了似的,辣嚎嚎地,那个难受劲就别提了。

我们喝酒吃肉整得个个肚歪,酒壮怂人胆,人人激情伴着酒精燃烧起来,纷纷拿起碗、筷、碟、盆,手舞足蹈地敲打起来,敲出节奏,都想吼上一番。潘海迅早已按捺不住音乐的诱惑,用他那洪亮的男高音,唱起了《牧工最听党的话》,当唱到其中一句“我爱马场哎,我爱马……”,我心里却听的是“我爱妈妈哎,我爱妈”。我们也随着他的歌声,一起大声唱了起来,越唱越思念起魂牵梦萦的故乡和白发苍苍的父母双亲,不禁潸然泪下。

昔时横波目,今作流泪泉。——唐·李白

在新春佳节里,谁不祈盼回家与家人团聚过年,这是人之常情,在遥远的北大荒,我们只能以泪水来洗刷乡思之苦。

众人都喝着酒,我实在盛情难却。“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泡酒精”。在酒精的刺激下,我感到天旋地转,醉意朦胧中,仿佛进入了一个五彩斑斓的梦幻世界,我看到了“北大荒”来年五谷丰登的喜人景象,看到了自己回到了故乡母亲的怀抱,看到了与家人团圆的幸福情景……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宋·王安石《元日》

临近午夜时分,远处传来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昭示着新的一年来临。

      (作者:郝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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