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4年初冬,北大荒的一个下晌,天早早地黑了。宿舍屋顶的烟囱冒着白白的浓烟,那是值班的知青在点火烧炕。外边天寒地冻,奇冷无比,除了个别与老乡熟悉的知青,去屯子里各家串串门,大部分知青也开始上炕猫冬。

睡在我们这条炕上,有机务的张选生、通讯员李小妮、良种站的赵光宏和食堂的我四人。之所以能睡在一条炕上,我们都属于不爱张扬,少言寡语、悄不拉几的,在连里都是没头没脸的小人物。 

傍晚,窗外的星星闪烁,灶坑里还闪着红红的火光那是未烧尽的残柴和旺盛的炭火在燃烧。夜里连队经常无电,屋里没灯,全仗着灶坑里这点光亮,否则咱就得全摸黑,往往连洗洗涮涮这点事也做不了。闲极无聊,百般无奈之余,早早上炕,把自己儿“大”字放倒,直挺挺撂倒炕上。我们就像京城有一种叫“望天”的金鱼,眼睛只管朝上,直愣愣地眼睛冲着黑黢黢的天花板,发愣。屋里黑,大家都噤若寒蝉般,像是在熬鹰,只听见细微的出气声。若冷不几的有外人闯进来,看见咱,还真得吓尿着。俗话说“闲饥难忍”,晚饭大子粥或小米粥,喝得人胃反酸。缺油少肉的日子里,肚里寡落落地。咱在北大荒时很少吃零食,或几乎不吃。一是没这爱好,二是想吃也没有。商店的小卖部里倒是有一点糕点或糖块之类的小食品。如,德都县产的饼干,是掺了棒子面做的,每块有扑克牌大小,厚的硬的,吃起来像啃像胶鞋的鞋底子,掉到地上都摔不碎,咱极少去买了吃。

夜晚,窗外的星星闪闪亮,灶坑里红火忽悠忽悠还在闪着亮光。赵光宏屏息凝神地低着头,手心捧着一把瓜子,一颗又一颗,泰然自若地品味着。瓜子挺鼓立,又个头大,嗑瓜子的声音“咔、咔”地响,寂静的屋里显得格外撩人,大家哄抢过来,分而食之。蹬鼻子上脸,大家还想他掏兜搜身。他只好告知炕友,说屯子里有卖瓜子,当地老乡叫“毛嗑”,1毛5分钱秤一斤。好机会咱当然不能错过。经过炕头众议院举手全票通过决议,大家解囊合伙凑钱,买一麻袋。依据“谁说吃肉,谁杀猪”的混不吝的原则,任务落在老实巴交的赵光宏的头上。“哐”的一声不大的门响,一个身影匆匆闪出屋门。只见屋内三人扒在窗台上,鼻子贴在玻璃窗上,三对眼眶子,六只眼珠子落在窗外的人背影上。个个人脸贴着玻璃看窗外,只见黑夜星星依然在闪烁。赵光宏胳肢窝夹着麻袋,也夹着大家的希望,只听见踩在雪地上“嚓嚓”声响渐行渐远而去,黑影瞬间消失在茫茫夜色里。说实在的,他这一走,我的心情比上坟还沉重。这位黑夜里敢拎着麻袋进屯子的赵光宏,他军干出身,老父亲是解放军309医院著名老医生。此人生性老实,平日讷言少语,做事极为沉着稳重,但常有惊人之举。风高月黑杀人夜,赵光宏拎着麻袋进屯子,不拍鹅啄狗吠猪拱,真不是一般人,胆大之极。那时,常有知青偷老乡大鹅小鸡的事发生,他“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不怕被人当做鸡鸣狗盗之徒。若不是被众人,同样也是自己被瓜子的味道逼急了,馋疯了,绝不会做出“瓜田李下”这种敢冒天下大不韪之事。“哐”的一声,一个时辰后,又是一声不大的门响,一个黑影卷着寒风窜进门来。果不其然,在漆黑的屋里,不负众望的赵光宏,露出的牙显得分外地白。他嫣然一笑道:“老乡葵花地,全让我罢园了”。他一转身后,露出来身后大半截麻袋,着实地让众人狂喜。咱5团清除资本主义尾巴最彻底,连队不种葵花,更无瓜子可言。那瓜子,是附近农业社出产的葵花子。附近公社社员挣工分,不到年底不见现钱,是屯子里老乡代卖社员的瓜子。“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咱挣工资,要想吃,现金交易,要从他们手里买瓜子。兴许是物竞天择的定律,使生物界产生一种普遍现象,无论何物,都是越往北,长得越大或者越高。那时候,很少使用化肥。在关里,在北京,土豆子不像在土里刨出来的,倒像是母鸡屁眼里扣出来的,个头只有鸡蛋般大小;可在北大荒,那最小土豆也像是大鹅屁眼下出来的大鹅蛋,溜光水滑的,可招人疼。那洋白菜,到了北大荒,咱叫大头菜,个个长得像人脑袋瓜子般大,小脸盆个头也常见;可在北京,洋白菜可就袖珍了,也就比玩具洋娃娃的脑袋大不了多少。学名叫玉蜀黍的庄稼,关里叫玉米,关外的北大荒,咱叫苞米棒子;关里的南瓜,在咱北大荒,都叫老窝瓜。这些北大荒人最常吃的东西,光听听名字就那么提气加豪气;要看实物,同样的作物相比,简直要比关里头大好几号。北大荒的向日葵由于土地肥,光照足,生长期长,不仅长得竿高,那葵花子盘也长得又大又满,葵花子长得又长又大,颗粒又饱满。

夜沉了,窗外的星星亮光光,灶坑里依旧闪着点点余火巧妇要做无米之炊,庖丁解牛正待此时。黑灯瞎火间,只听到“哗啦啦”一阵响动,好似被人掀了炕席,把全炕的人都摺到地下。定睛一看,三人中,有鲤鱼打挺的,有旱地拔葱的,有鹞子翻身的,反正啥姿势都有,全都下了地,全奔着一个目标,瓜子去了。“好大的瓜子”,四个人眉开眼笑,赞不绝口。咱炕上兄弟们急不可耐,人人手里一把瓜子,个个都是“逮着蛤蟆,攥不出尿来不松手”的主。难道真要生吃活咽,茹毛饮血不成?“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我勃然大叫一声,“拿家伙什儿,点火招呼,瓜子炒熟了才香”。正人先正己,我低下头来,一猫腰,半蹲半跪在地,撅屁股朝天,噘嘴对着炕灶口前,大口吹起气来,手拿小棍也不闲着,扒拉着炭火星子,抖起灶坑里忽闪忽闪地亮着小火苗儿,马上添柴升火起灶。机务的张选生找了盏马灯,添满了油,擦干净灯罩,屋里顿时亮堂了许多。通讯员小妮子手脚利索地把搪瓷脸盆擦得犇干净,赵光宏转身一就手,捧了七八捧瓜子填了半搪瓷盆子,准备开炒了。

深夜,窗外星星亮晶晶,添柴的灶坑里又窜着红红火苗闪着亮光一炕四人,俩人一组轮班,一人烧火,一人靠在锅沿上来回翻动锅里的瓜子。开始锅里发出翻炒时哗哗的声音,不停地冒着白气,那是葵花子里的水分受热而蒸发出来的水汽。炒了一阵之后,就听到瓜子崩裂发出不断的“噼噼啪啪”作响,声音愈来愈密,以至于响声一片。这时就要减小火势,两人同时一刻不停地翻动铁勺子,否则很快就会炒煳了。瓜子虽然预先挑过,筛过瘪子,但仍然会有花蕊碎屑末末渣渣,瓜子没炒熟而末渣屑屑却先焦煳了,呛得人直流眼泪。一阵紧忙之后,收小火,利用余热再回熟。最后,炕席上铺就一张报纸,将炒熟的瓜子倒在上面晾凉,四人围坐一圈,开始嗑瓜子。像大厨炒完菜一样,我们心里狐疑不定,要待晾透了,才能尝出是否炒熟。还没尝几个瓜子,你瞧我,我瞧你,“面容很憔悴,一脸旧社会”;你看我脸也黑,我看你脸也黑,到底谁脸最黑?最后“老鸹落在猪身上,谁都别嫌谁黑。”真不知咋整的,手上和嘴上都是黑的,连鼻孔里都是黑的。原来,瓜子炒熟后,那些附着在瓜子上的末末灰屑都早已被炒得像炭粉一样,手一抓就会黑。我们又赶快到找来湿布,一捧一捧地把所有瓜子都揉搓一遍。炒好北大荒的葵花籽啊,粒大饱满,看上去都胖嘟嘟地惹人喜爱。一嗑,小巧玲珑的瓜子蹦入口中,一种香香的,酥酥的,润润的感觉在齿间油然而起。再一嗑,齿间感觉刺激着味蕾,口水业已充盈了满口腔:香香的是一种松果的清香;酥酥的是一种果仁的松脆;润润的是一种油脂滑腻。接连再一嗑,小小的瓜子在舌尖上跳舞,挑战人们的嗅觉、味觉。一嗑又一嗑,一颗又一颗,便是香气四溢,十米以内都弥漫着葵花籽的独特而诱人的香味。细细咀嚼会儿,咂摸咂摸味儿,忍不住再嗑。吃瓜子会上瘾,那是绝对的。哪怕是舌头都破了,舌尖都嗑麻了,心里在想着“明天再嗑吧”,但那手和嘴就是不听脑袋使唤,停不下来,不把那一堆瓜子磕完了,还真是不会歇的。我们四人围坐四周,大把地吃着瓜子;口渴了,再大口喝开水;接着再嗑大把瓜子。真有那种梁山好汉,围坐一圈,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大秤分金银豪爽的感觉。回想当年的酣畅之余,忽然想起流传在内蒙的一首歌来:酒喝干再斟满,今夜不醉不还……

午夜,窗外的星光依旧灿烂,灶坑里依旧闪烁着点点暗火的火星那是落在地上吃完的瓜子皮被扫进炕洞里,慢慢地在燃烧。

一晃近50年过去了,“青山看不厌,流水趣何长”。现在北京满大街上炒的瓜子,尽是众人爱吃的东北出产的大瓜子。“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看到炒瓜子的炉火,就想起第二故乡北大荒的炕洞的火;看到北京集市的东北大瓜子,就想起咱北大荒大瓜子。俗话说,瓜子虽小暖人心;咱是凡人一个;炒瓜子,更是凡人小事一桩。睹物思人,我不禁想起第二故乡北大荒,不禁想起连队里知青们点燃的煤油灯下,我们所共同熬过的日日夜夜。2007年,北京知青返乡,过小年时节,给老乡拜年合影。 

(作者:郝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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