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少了女主人,越发显得冷清了。

  开了门,高刑殿把沉重的身子扔进了沙发里,闭上双眼,他太累了,身心俱疲,连他自己都不理解为何如此疲惫,像是在逃命,像一只兔子在躲避猎鹰的利爪。

  或许身边所有人的不幸都是因他一人而起,是他把厄运带给周围的每一个人,而他将在饱尝了失去亲人的痛苦之后一步步走近死亡的边缘。

  可是现在,他完全沉浸在了失去爱子的悲痛之中,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流进了衣领里,他感到一阵凉意。

  好像眼前有个黑影在动,他睁开了眼,被吓了一跳,不知什么时候小桃已经站在他面前,伸着手递给他一条毛巾。高刑殿怔怔地问:“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我怎么没有听到。”

  “您太伤心了,我怕打扰您,特意走得很轻,本想让您清净一会,又见您流泪了,我是想放下手帕就走的,没想到还是把您吵醒了。”

  高刑殿松了口气,可他总觉得小桃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高刑殿接过手巾擦拭了一下眼角的泪水,说声谢谢。

  小桃好像没有听见,全然不理会这些,她像是刚刚从另一个世界回来的,说:“先生,您到底还是不喜欢利伟少爷吧?”

  高刑殿怔了怔,没反应过来,却听见小桃继续自顾自地说到:“即便他哥哥不在了,您依然无法对他表示一点亲近,这是在恨他的母亲吗?”

  “够了!你在胡说什么?”高刑殿喊道,“你到底是谁?”

  “我早就说过了,我叫小桃,先生。”

  “好吧,小桃,你明天可以不用来这里工作了,下个月的工资我也可以给你,现在,立刻给我滚出去。”他越来越觉得这个女孩不正常,她说的每一句话都不像是从一个十九岁的小姑娘嘴里说出来的,尽管她是用那么稚嫩的声音。

  小桃抬眼看了看高刑殿,摇摇头转身走了,嘴里还不停的说:“这次我是真得走了,真得走了,再也不会回来。”

  高刑殿依然愤愤地生着气,眼看着小桃出了门,走出了他的视线,消失在夜色之中,他狠狠地把刚才小桃的给他的手巾摔到桌子上,那手巾落下去,簌簌的展开,一幅画展现在高刑殿的眼前,彩色绣的鸳鸯戏水,却在两只大的中间还有一只小鸳鸯。

  高刑殿的心一下子紧成一团,她出现了,“小桃,小桃……”高刑殿惊慌地追出了门,外面一片漆黑,哪里还有半个人影。他只能悻悻地回到客厅,却发现桌子上多了一封信,就在那手巾旁边。难道她没走?高刑殿急忙上上下下把所有房间都找了一遍,却不见小桃的身影。

  他坐下来打开那封信,信纸很新,却是很多年以前那种老旧的样式,字迹很工整,用铅笔写的,高刑殿一字一句看着:

  刑殿,

  这次,我是真的要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也许本不该回来的。我是个已经死了的人,不该过问活着的人。可是我想你,想我们的孩子。当年你没有救我,我并不恨你,可是我不甘心让孩子也跟着受牵连,他毕竟是无辜的,还没来得及看看这个美好的世界,所以我就让他借魏茹芸的身体来到你的身边,我想这是件好事,可是你并不喜欢他,也许你不知道,你不喜欢他仅仅是因为他是我们的孩子。你恨他的母亲,你恨我,恨我当年在小梅山差点要了你的命。可是你错了,我真的只是想让你找到那件宝物。虽然我不知道管不管用,我还找到了于道士,我不是厉鬼,你知道我一直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即使死后成了鬼,也没想过要害谁。你在地道里见到的东西本就是当年设计地道的人留下的,而你却认为是我安排的,还假惺惺的说了一大堆谎话,当面烧了“福”字。可你还不是一出去就和别的女人结了婚,你当初的承诺呢,你的誓言呢?算了,这些我都不想过问了,活着的人自有他们的命运,我是个已经死了的人,不该过问这些,只是我不该让我们的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上,我没有想到这个世界竟变成了如今这般肮脏不堪,你好自为之吧!

  陶颖


  高刑殿看完这些已经是一身冷汗,他若有所悟,却又不是很明白,不是她做的,那么这些天发生的怪事肯定还有另一个人在操纵,这个人又会是谁呢?他记起当初孙元武在电话里跟自己说小心身边的人,可是身边的人,妻子躺在医院,利伟在一边守着她,如今连陶颖也已经走了,永远的离开了,如果她信中说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他从此以后也就应该安全了,如果她撒了谎,现在就他一个人,身边又没有帮手,她何必撒谎呢?

  高刑殿倾向于相信前一种假设是对的,因为他极需要一种安全感,这时候如果有个人陪在身边就好了。他觉得身后有个人在靠近,回头去看,却什么都没有,大座钟滴滴答答的响着,整个天地间好像只听得到这一种声音,而且仿佛是在附和着高刑殿心脏的跳动而发出的声音。

  座钟突然敲了一下,高刑殿被突如其来的声响震得肝胆欲裂,直到敲过了十二下,他才反应过来,已是夜里十二点了。他顾不得劳累,驱车赶去了医院。

  刚进病房时,利伟还坐在床边守着,吴诗颖已经靠在旁边的一把椅子上睡着了。高刑殿见了李伟,依然有一种厌恶感,况且现在又不知他是人是鬼,更多了一份排斥,但他已经尽力在克制,没有表现出来,他表现的依然冷静,利伟听见脚步声赶忙睁开眼,见到父亲进来,就打了招呼,高刑殿问:“情况怎么样?”

  高利伟答道:“已经醒过来一次,但是妈妈的情绪有些激动,刚刚让医生打了镇定剂,睡下了。”

  “哦。”高刑殿顺手拉过一把椅子来 ,在一边坐下,对利伟说:“你先回去休息休息吧,不必在这守着了,这里有我一个就够了。”

  利伟听了并没有挪动,他想守在这里看母亲好了才能安心的回去。而且他还想问父亲关于大哥利宏的情况,还没开口,高刑殿的手机就响了起来,他接完电话,对利伟说,警方已经清理完了事故现场,他需要过去一下,利伟还得在这守着。

  高刑殿说着就站起来,没等迈出一步,身子已经晃了两晃,差点没倒下。利伟见了赶紧过来扶他坐下,吴诗颖听见声音也马上过来。

  利伟提出要高刑殿留在这里,由他代替父亲去一趟。高刑殿执意不肯,因为有很多事情都需要他亲自出面来办理。利伟见父亲如此坚持,便要开车送他,被吴诗颖拦住了,她说:“你也一夜没休息了,还是我去送吧!”高刑殿听后点点头同意了,自己起身出门。

  吴诗颖在后面,转过身来对利伟说:“我不在身边,记得学会照顾自己。”

  利伟觉得这话蹊跷,但没太在意。

  吴诗颖紧追两步和高刑殿一前一后的上了车。吴诗颖坐在驾驶座上,向高刑殿问了具体的位置和方向,发动了车子,一路疾驰,钻入车流之中。

  高刑殿无心于路两旁的景致和建筑,他宁愿闭上眼睛清净一会,如果可以的话,最好睡上一觉。但他睡不着,睁开眼时,两旁的人海车流依然不减,他向车外看了几眼,路灯亮着,不时有广告牌从眼前飞过,但是他看不见其他车辆,整条路上好像只有他这一辆车在飞驰。他又往前看,笔直的路通往遥远的前方。

  他想让车停一下,便说:“小吴啊,先停一下。”

  “为什么要停车?”

  “我想先看看路。”

  “不用看了,我们是绕道走的,那条路太挤了,您没注意到吗,这条路很少有人走。”这倒是实话,走了这半天也不见一辆车过来。高刑殿想想觉得也好,这样可能会更快一些。

  车在路上走了好长时间,高刑殿觉得周围的环境一如刚才所见,并未曾有过任何变化,好像他们的车子一直呆在一个地方没动,这时,旁边有辆车超过他们向前方驶去。

  高刑殿无意间瞥了一眼那辆车,他看到了车牌号,心里咯噔一下,那,那是孙元武的车牌号,怎么会在这里,难道是自己眼花了?

  等到那车走远了他又注意到,两边的小山坡上好像有几处灯光向他照过来。一开始只有两三处,后来变成七八处,十几处,越来越多,齐齐的向高刑殿照射过来。

  他脑海里渐渐地浮现出曾经的一个梦境,那是在去老家的路上。想到这,他害怕了,急忙问吴诗颖:“小吴,这是要去哪,在哪条路上?”

  吴诗颖的声音此时变得冰冷,回应道:“送你回家啊!”

  高刑殿听这声音有些不对,把脸朝前凑了凑,从车的前挡风玻璃上,他看到一张苍白如蜡的脸,那张脸阴森恐怖,像一张白纸,双眼血红,眉心处还有一个血窟窿,一滴滴鲜血正在往外渗,落到方向盘上,嘀嘀嗒嗒,像极了家里大座钟发出的声音。

  高刑殿的心一下子就凉了。他分明认出那张脸的主人并非吴诗颖而是多年前死在自己手上的曹小钰,不需要再多问什么,一切都明白了。

  但他还想挣扎,他不想死,在死亡面前,他才认识到生命的无比可贵,这是在看到别人死亡时所体会不到的,只有当他亲身处在这一境地时,才会有切实的体会。

  高刑殿想推开车门跳下去,尽管这时车速已经加到最快,但他想着跳下去或许还会有一线生机,留在车里却只有死路一条。可令他绝望的是无论他多么用力都打不开车门,他拼命地捶打着车窗,试图打开一个逃生的缺口,开车的女人冷笑起来,“高刑殿,枉你活到这个岁数,却还是这般贪生怕死,我劝你就别白费劲了,省点力气去过奈何桥吧。”话音刚落,车子就失去了平衡,高刑殿觉得车子像是离开了地面,坠向了一片悬崖,他整个身体随车子来回翻滚,直到意识完全脱离了他的身体。

  高刑殿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医院里,浑身都没有感觉,好像未曾受到过一点伤。但他很快就发现这其实是由于麻醉针的药效还没有过。因为他想动一下身子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腿已经不能动了,鼻子上还插着通氧气的管子。他居然有些庆幸,自己竟然还活着,真是大难不死啊。

  高刑殿在医院养伤,身体渐渐有所恢复,但他却再也不能走路了,因为医生把他从悬崖下救上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注定今生要永远失去双腿了,事实上能捡回一条命来已经算是万幸。

  这期间利伟一人奔走在两家医院之间,从他口中,高刑殿了解到一些事情,警察在事故现场发现他的时候,只有他一个躺人在车里,而且是在后面,驾驶座上什么也没有,车门都关着,就像传说中的幽灵开车一样,这件事成了一件悬案。

  警方也在全力搜查吴诗颖的下落,而魏茹芸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自从上次被救醒之后,就出现了精神不正常的症状,无奈之下,利伟给她办了转院手续,住进了一家精神疗养院,恐怕她这后半辈子都得在那里度过了。

  然而相比之下,最惨的就得算是利伟了,短短几天之内,他的母亲疯了,父亲瘫痪,未婚妻失踪,大哥惨死。这每一件事对他来说都是致命的打击,何况几件事一起压到他身上,他好像一夜之间老了几十岁,原本英俊的面容变得沧桑憔悴,满布凄凉,一脸愁云,这真是个可怜的人啊,可是有谁会真正同情他呢?在这片明媚的蓝天之下,从早晨睁开眼的那一刻起,每个人都有他忙不完的事,谁会有这闲工夫在意别人的死活,又有谁会真的去关心一个可怜的人呢?

  这天早晨,高刑殿醒来,望见一旁桌子上有个水果篮,费力地坐起来,伸手去拿,可那里面却只有几个苹果,倒是红得诱人。

  高刑殿犹豫着,这么多年,因为心里的阴影与愧疚,他从不敢吃一个苹果,每次看到这东西,心里就一阵发虚,可是如今,该有的恶果差不多都报应到了他的身上,已经死过几次的人了,又有这么多替他死的人,他还害怕什么。想到这里,他毅然下定决心去尝试一次。

  当他的手指触摸到其中一个苹果时,一种凉凉的、粘粘的湿润感觉顺着手指、胳膊的神经线传上来,把他吓了一跳,急忙把手缩了回来,细看时,那一篮苹果一个个相继化成一滩浓浓的血水,渗出篮子流到了桌子上,还在不断地向他这边蔓延,高刑殿惊魂未定,一把将篮子扫落在地,只听得骨骨碌碌几声响,一篮苹果滚得满地都是。

  高刑殿不知道是自己的眼睛有问题还是脑子出了毛病,这时有个人进来扶好篮子,又把苹果一个个捡起来,又放进了篮子。高刑殿惊慌失措的眼睛碰到了他的儿子利伟,没有厌恶,没有冷漠,在他眼里,这个亲人让他增加了多少温暖与勇气啊。他终于盼来了一个可以让他疲惫的心灵靠岸休息的人,虽然他以前是那么讨厌这个人,又尽管他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他毕竟就是自己的儿子,是他生命的一部分。

  利伟把父亲搬到轮椅上,推着他到了外面,天气很好,虽然是冬天,但阳光洒下来,人却并不是很冷。利伟推着父亲沿着湖边慢慢走着。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高刑殿看着湖里的水,这个季节了,还没有结冰,他把目光在水面停留了一会,觉得水里似乎有东西在向自己招手,他赶忙把目光投向别处。

  利伟开口说到:“爸,我想问您件事。”

  “问吧!”高刑殿愣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那天,小颖送您出去,怎么后来只发现了您,她没有和您一起吗,还是发生了别的什么事?”

  “哦,她呀。”高刑殿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对他说出实情。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腿,心想自己算是完了,纵然这次大难不死,指不定哪天就归位了,难不成要把这些秘密带进棺材吗?既然已经要接受他,有些事还是不要再瞒他了。

  高刑殿想通之后便打算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他亲爱的小儿子,“利伟,有些事说了,你可能不会相信,但我却不能再瞒着你了。”

  “您说吧。”

  “吴诗颖根本就不是一个人,至少不是一个活着的人,她是几十年前死在我手上的曹小钰的冤魂。 这听起来有些荒谬吧,你从小听到的就是相信科学、破除迷信,其实连我自己也不愿意相信,可这是事实,千真万确。”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利伟根本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尽管他最近也觉得吴诗颖有些不同寻常,但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这样的一个结局,就像他不能接受张爱玲笔下虞姬和项羽完美的收翘。

  高刑殿从怀里拿出陶颖留下的信,他本来是想把它毁掉的,但却留了下来,没想到现在正好派上了用场。他把信递给利伟,说:“还有更离奇的事,你自己看吧。”

  利伟接过来,满脸疑惑的打开,他一边看一边嘴唇发抖,拿着信的双手不停地哆嗦。

  “陶颖是谁?”

  “她是你的亲生母亲。”

  “不可能,我的妈妈还在医院里,怎么可能?”

  “孩子,你是咱们高家唯一的血脉,爸爸打下的这份基业都留给你,我已经是个废人,帮不上你什么了,以后的路,要靠你自己走,学会坚强些,孩子。”这些话高利伟一句都没听进去,他的眼光有些呆滞,失去了以往仅剩的那点光泽,如果说祥林嫂的眼轮间或一转尚可表明她是个活物,那么唯一证明利伟不是死人的就是临走时他是自己走出去的。

  高刑殿看着利伟的背影,想要叫住他安慰几句,可是他的声音瞬间淹没在纷纷坠落的枯叶之中,已经无法让利伟听见。很快,利伟的身影就走出了高刑殿的视线,消失在一片茫然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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