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又深了。

  高刑殿独自一个人坐着,灯光忽强忽弱,抖动起来很像给人做的心电图,可能是最近供电有些紧张的缘故吧,电压一直不很稳定,高刑殿手里拿着一个苹果。他拿眼瞅着它,好像它是个人而不是一个死物,他想要看透它、看穿它。


  利伟站在十三层的楼顶上,夜晚的凉风霸道地扑过来,横冲直撞,灰白色风衣的衣角飘舞起来,摇摆不定,他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梦想与现实的差距如此之大,以至于让他有些猝不及防。


  高刑殿张开口,狠狠地咬下一块来,苹果的汁液有些就顺着他的嘴唇流下来,用手擦了擦,觉得有些粘。大概含糖太多所致,他低头看看手中的苹果,回味刚才吞咽了的那一块,并没有什么味道,这么多年没有尝到过苹果的滋味了,即便有些不同寻常,他又怎么会知道呢?此时手中的苹果却有了变化,被他咬过的地方,留下的那一块印痕开始渐渐变红,慢慢渗出水来,那水艳红艳红的,像极了人的血,紧接着从苹果里面钻出一条虫子,就是从渗水的地方,那虫子露出头来,睁开一双小眼正对着高刑殿,像是在凝望着他,哪里是一双虫子的眼,真真的就是一双人眼。忽然它张开了口,那本是很小的虫嘴此刻越张越大,大到足以把高刑殿的头吞进去。


  好歹她是第一个知心的,人也好鬼也罢,怎么忍心让她一个人在外面流浪。

  活了这许多年,竟是什么也做不得主,从未有过一回能让自己选择的机会。这一次却非要选条不一样的路留给自己,让那些自以为是的家伙见鬼去,也算是为自己做一回主吧。


  高刑殿呆呆的坐着,往前看了看,他看见那虫子的嘴里有那么多的苹果,来回翻滚,一个虫子的嘴里怎么容得下如此多的东西,然而他却只是盯着它看,那虫子嘴里的苹果翻涌起来,随着滚动,慢慢出现了耳朵、眼睛、嘴巴,都流着血,是一堆流血的人头。高刑殿吓得赶紧抬手把苹果远远地扔向窗外。他听见砰的一声响,苹果撞碎了一块玻璃,掉落在窗外的地面上。


  利伟呆呆地站着,神情麻木,像个木偶一般,他想起吴诗颖给他戴项坠时的情景,突然眼睛里沁出泪珠,如今项坠还挂在他的脖子上,她却已经不在了。


  高刑殿睁开眼睛,见他的主治医师王大夫正站在门口,旁边的地面上一片碎玻璃渣。

  “高先生,又做恶梦了吧!”

  “哦,是啊。”高刑殿恢复过神智来,才知道刚才是在做梦,太恐怖了。

  “像您这样的经历,谁都会做恶梦的。”王医生指的是高刑殿出车祸的事。

  “可是还有一件事我们不得不通知您,因为您有权知道。”

  “什么事?”

  “您要有所准备,不要太难过。”

  高刑殿似乎有所察觉,王医师接着说:“您的公子高利伟自杀了。”

  “什么?”

  “请节哀。”

  “自杀了,自杀了。”高刑殿自言自语地说,全然不理会面前的王医生。


  利伟觉得自己正在往上空飘离这熟悉的肮脏世界,大概是进入了庄子所说逍遥的状态,他目之所及竟是一片空濛,自己像是掉进了黑洞,时间和空间平行着消失,又平行着存在。他完全沉浸在解脱烦恼的快感之中了,面前突然现出一个身影来,僵挺的脖子套在绳套里,他以为是自己,然而又不是,那人的胸前还有一个黑色圆圈,她双眼紧闭,已经死了,那是依西塔布,或许也正是他自己。

  这样就好,远离一切,开心的,不开心的,远离他们,去做一次徒步远行。


  旅行

  徒步

  是件很有意思的事

  有时候

  会非常向往

  向往一个人背上简单的行囊

  穿过万水千山

  去拜访一个新的地方

  向往一段跋涉的历程

  这段距离

  只能用脚步去丈量

  我不怕等待的前方

  会是一片迷离的苍茫

  因为

  在启程的那一刻

  我已不再彷徨

  当他的身体飞离而去的时候,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惬意,一生从没有体会到过的轻松与自由。什么好的坏的,错的对的,整个世界已经与我无关了,他这样想着,意识已经远离他而去,飞向了遥远的天边。

  高刑殿绝望之极,他不曾想到会有这样严重的结果,原来想着不过是有个心理调节的过程,想通之后也就恢复正常了,毕竟世上的很多人就是这么熬过来的,到现在他们依然活得很好。只是如今这样看来,他到底还是不了解自己的儿子,他从来就不曾了解他,又怎么能预料到他的选择呢。

  黄昏的时候,高刑殿一个人在窗台前坐着,窗帘拉上了,下午的阳光很弱,很容易就被挡在窗外,但仍然能透过窗帘留一些光明在病房里。高刑殿手里攥着利伟留下的绝笔信,内容很简单:

  我要走了,不会留给这个世界任何一点思念和回忆,就像当初我的来访,没有一点征兆。我是带着遗憾走的,一直希望有个完整的家,得到一份完整的爱,一直希望身边的人都能够幸福快乐地生活。可是现在这一切都没有了,永远消失在我生命的溪流之中。给我钱、财产,给我地位、身份,给我房产、股权,这些有什么用?有什么用?我想要的,一样都得不到,我走了,带走属于我的这份遗憾,希望活着的人会多得一份圆满。

  高刑殿把信拿在手里反反复复地看,此刻,他在想些什么呢?外人不得而知,然而可以看到的是,他的双手在不停地颤抖。

  窗帘的布料质量太差了,应该再厚点,好挡住这可恶的阳光。

  手里的信被人拿走了,高刑殿抬抬眼角,是个戴口罩的护士。

  “先生,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吧!”

  高刑殿并不想出去,但他也没有反对,他会说话吗,在这样一个心碎欲绝的时刻,身体已经和灵魂脱离了。那护士见没反应就推着他来到了外面,正好赶上这一天最后的几缕阳光,照在身上,已经跟白炽灯发出的光没有多少差别了,不见丝毫的暖意。

  护士推着他在花园中间停下来,她轻声接了个电话,对着电话喊到:“是吗,今天是平安夜?我都快忘记了,你送给我的苹果呢?好的,我去拿。”那护士挂了电话,随便找了个同事来替她陪着病人,自己早已溜了。

  没过多大会儿,后来的那个护士把他推到湖边后,也被她的平安夜礼物钓走了。

  高刑殿一个人坐在夕阳的余晖里,身子像被镀了一层金。他的脸沧桑衰老,表情麻木,像是凝固在时间之中的雕塑,谁也猜不透此刻他在想什么。

  这时,一只手从高刑殿的背后,伸过来,递给他一个包装精美的礼品盒。高刑殿这才回过神来,有些意外地回头看了看,见眼前也是个护士,戴着口罩,并不认识,他没有像以前一样礼貌性地说声谢谢,如果是在以前,谁送给他礼物,他一定会道谢的,可是现在,他还是以前那个高刑殿吗。

  双手笨拙地打开了礼盒,里面是一个苹果,就像高刑殿早晨梦见的一样,又大又红。他犹豫着到底要不要去拿,却见那苹果已经先自有了变化,它那正对着高刑殿的一面渐渐现出了人脸的摸样,开始有了眼睛、鼻子、嘴,又张开口来,露出白森森两排牙齿,它还在对着高刑殿笑,笑着,笑着,突然就变成了一滩血水。

  高刑殿唬得一下子把那礼盒扔到了湖里。那湖水随即也起了变化,原本清澈澄净的湖水翻滚起来,虽然是在冬季,却像是烧沸的水池,湖里到处水花四溅。

  从湖底慢慢出现了一个影像,又高又窄,银白色的,不断往上飘浮起来,又往上靠近了一点。高刑殿渐渐地认清了那是一口棺材,没有棺盖,但是里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高刑殿张大了嘴,瞪着眼睛,眼睛里充满了恐惧所致的血丝。他觉得自己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眼睁睁看见从那棺材里伸出一只手来,白白的,不掺一点杂色,那只手只有一根骨头,未挂一丝皮肉。

  高刑殿已经被吓得不能出声,他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冷笑:“还不下去?人家可是都等急了。”

  高刑殿不禁汗毛倒竖、肝胆俱裂,回头看时,见那护士摘了口罩,露出一张煞白的脸来,没有一丝的人色。那张脸曾经是属于曹小钰的,只是现在她的眉心处多出了一个小黑孔,鲜血不断地从里往外渗出来。

  她对着高刑殿露出诡异的一笑,伸手要把高刑殿连人带椅扔到湖里,高刑殿的身体近乎僵硬,即使不僵硬吧,他又能怎么样呢,一个残废的人哪里还能躲得开眼前的阵势。可是岸上的女人仅仅在惨笑,湖里的枯骨手纷纷欲伸出水面来,然而却并没有抓到他,他依旧安然坐在他的轮椅上,这时远处传来脚步声,高刑殿远远望见有个护士正往这里走来,他想叫,却叫不出声,其实他已经没有叫喊的必要了,那护士本来就是往这里走,而且此时湖里的棺木已经往下沉去,那女人随后倒入湖中,随着那棺材慢慢沉入湖底。护士走过来,什么话也没说,好像并不曾看到刚才的景象,像个木偶一般,推着高刑殿消失在夕阳的余晖中。


  湖面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天已然全黑。夜幕降临,大街上到处是叫卖苹果的商贩以及互送苹果的情侣,满大街包装精美的苹果散发着诱人的色味。而那些情侣们则散布在每一个角落,他们手拉着手,相互揽着彼此的腰,黏在一起,准备迎接一个温馨静谧的平安夜。

  晴朗的夜空蓦地里飘下雪来,杏花瓣似的雪片给风轻轻一卷,白茫茫的,不急不缓,落在地上。街上行人的脚步加快了频率,大概是为了躲避这意外的雪吧,或者是急着赶回家和情人共度平安夜。行人急促的脚步更衬得大雪纷扬、优雅至极,然而不论路人如何态度,这突如其来的雪毕竟给平安之夜增添了几分浓浓的情调。

  大难不死的高刑殿已然恢复了平静,身处医院二楼的病房里,他在想什么呢?有些暗淡的双眼犹如深邃的湖,一眼望不到底。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吧,只是在靠近窗子的轮椅上坐着,脸对着窗子,然而窗帘都没有拉开,大概他尚不知道外面已然在下着雪。

  已经入夜了,整座医院渐渐静下来,走廊里偶尔会有值班的护士走动,脚步声透过病房厚重的门清晰地传入高刑殿耳中,之后便是一片沉寂,和外面的世界截然不同,虽然夜已深,但街上行人依旧不减。现在的人已经习惯了丰富多彩的夜生活,况且又是正值平安夜,空气里满浸着的寒冷并不能浇灭人们的热情。

  走廊里又传来高跟鞋踩过地面时发出的声响,这不应该是个护士吧。脚步声在高刑殿耳耳旁持续了几分钟,却没有丝毫将要远去的意思,反而越来越清晰。他忽而觉得声音又自头顶传来,抬头看去,一眼望见煞白的天花板,如同死人的脸。灯光照得他赶忙收回了目光。这声音在他听来又极为熟悉,他不禁打开了记忆的阀门,在储藏室里极力搜寻有关这声音的记忆。

  还是不久以前,那时候,高刑殿刚刚知道孙元武失踪,但尚未得到老朋友的死讯。那几天,高刑殿每每走在自家的楼梯上时,都会觉得声音比起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晰响亮,更为骇人的是,他每走一步都会有种往下坠落的感觉,似乎每跨上一个台阶,后面的楼梯便已塌陷,不知道哪一步迈下去,就直直的坠下去再也上不来了。于是他只得加快脚步赶紧走过去,每天必走的那段楼梯竟成了他的恶梦。

  今天,这声音又一次在耳畔响起,竟然还是来自头顶的半空中,看不到任何活物,却只听到脚步声,他感觉那脚步声是和自己的心跳同步的,也许是自己的心跳为了迎合那脚步声已然变更了它固有的频率。不论如何,当那脚步声突然停下来,恍然消失于耳际的时候,他的心跳停了片刻才又恢复过来,却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来,“为何不欣赏一下外面的雪景啊?”

  高刑殿心猛地一紧,转过头去,却什么也没看到。他以为一定是自己出现了幻觉。然而声音又起,“不用找了,白费力气。”

  高刑殿瞪大了双眼,惊魂未定,但觉声音十分耳熟,又觉不像是一个人在说话,倒像是两个人同时在说。

  “你是谁?曹小钰吗?”高刑殿仗着胆子问到。

  “你觉得呢?”那声音显得有些调侃的味道。

  “到底是曹小钰还是陶颖?”高刑殿蓦地里不知从哪儿找来了这么一股子勇气。

  “都是,又都不是,何必管我是谁。”

  “那你是人是鬼?”

  “我不是活人,但亦非恶鬼。”

  高刑殿沉默了,他不知该说什么,自己空长了一双眼睛,却看不到对方的影子,只能成为别人手中的玩偶,任其摆布了。

  窗帘突然像是被人拉开似的滑向了一边,借着各处的灯光,高刑殿看到外面正飘着雪,不大不小、不急不缓,窗子忽的打开,一阵微风扑来,送了几片雪花在高刑殿身上。他不自禁地向外望去,见医院墙外的街角处有个年轻小伙正自抱着一把破旧吉他边弹边唱,那人看上去很是面熟。高刑殿看了一会,想起来,正是自己上次在路边碰上的卖唱青年,他想起当时自己还大发善心,给了他一笔不小的捐助,却不料他竟到了这里,如今,自己再想要帮他,也已是无能为力了。正想着,就见从那青年不远处走来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看上去差不多都在七八岁的样子。那群孩子拉拉扯扯,嬉笑着走到青年身旁停下来,听他唱完一曲,见他停下来,睁眼看着他们,一群孩子便也齐刷刷地瞪大眼看着他,突然一个孩子发声喊,同行的一伙人纷纷把手中吃了一半的苹果等物向那人扔去,随即转身撒腿就跑,那人猝不及防,待他反应过来,一群孩子早已跑得远了。他只得愤愤地跺跺脚,又接着弹唱起来。

  这世上如果说有某种毒药能给人留下永久的伤痛,则再也没有比天真孩子看似无意的诅咒更恶毒的了。

  高刑殿想来不问别人的死活,如今却替那年轻人抱起不平来。现在这些孩子,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一会儿显得很可爱,一会儿看上去有极为恶毒,有时看着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有时看着,竟确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看着自己的儿子在外面受苦,心里不太好受吧!”那女人的声音又响起来。

  “什么?”高刑殿吓了一跳,更觉一头雾水。

  “这才是你和魏茹芸的儿子。”

  “不可能,那信上明明却说……”

  “高刑殿啊,高刑殿,枉你一生聪明、谨慎,谁都不信,却怎么轻易就信了它!”

  “难道?陶颖骗了我。”高刑殿喃喃道。

  “陶颖没骗你,只是说了一部分事实而已。你和魏茹芸自然也有一个孩子,只是把你的两个儿子换一下罢了。现在你那在外面流浪的儿子当初被扔到一家农户里了,想来是遭了些罪,可这都是在替你赎罪。”

  “你是鬼,恶鬼!”

  “鬼?鬼又怎样?世上最可怕的是人,是人心。你若没做亏心事,何苦惧怕鬼缠魂扰,你既怕了,却偏不让你死,教你日日夜夜担惊受怕,为过去的罪孽忏悔。”

  高刑殿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大睁着双眼,看着窗帘刷的一下子又被拉上,一阵风忽的从身边刮过,窗子也随即关上了,之后,就是无休止的一片寂静,再也没有了声响。高刑殿一个人坐在轮椅上,此刻,谁又知道他在想什么呢?只听得外面的街道处忽然传来一阵歌声,伴着吉他的弹奏,寂寂的平安夜笼罩了整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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