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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秋后不久,天气已并不再热,早晚间甚至要穿起长袖。蓝四维将做完手术不久的媳妇接回家后,又拿着医院开具的《出院证明》到国营商店买回了两斤鸡蛋。一路盘算着又欠下了单位和个人的债务数额,两腿如灌铅一样沉重,他明显感到,自己四十岁的身体开始有些吃不住劲儿。

  这本是一个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夜晚了。每家每户都做着常规事情,就连平日吵架最多的两口子,这天晚上都异乎寻常的安静。几只萤火虫在秋夜里追逐。二楼天井台上的那盆“夜来香”施放出阵阵迷人的奇香。

  蓝四维坐在地下室马扎上泡脚,一边望着外屋大儿子做习题的样子,一边盘算接回蓝川的计划。媳妇靠在另一个屋子的木床上正小声地调试家里唯一的家电——那台凯歌牌晶体管收音机。不知为什么,前几天它不响了,经过蓝河的研究,换了个“三级管”和“电容”居然真修好了,这让她很高兴。

  正在这时,突然天地间持续地传出一串隆隆的闷雷,只是一瞬间,各家悬垂的灯泡一起开始自行晃动摇摆。四周物体一下子像有了生命,全都自行扭动起来,墙壁好似一张极薄的纸片,竟然波浪一样扭动起来。立时,所有的木头都发出吱呀难捱的苦叫,紧接着,窗户象是被接连粗鲁的拍击冲撞,发出嘭啪嘎吱的奇响,有的玻璃直接迸裂,“嘭嘭梆梆”地四下爆开!……蓝河不知发生了什么,不相信地望着眼前这鬼异的一切。这时,妈妈破天破地狂嚎了一声——不好!地震,地震啊!!快跑!!!

  蓝四维反应最快,甩脚踩翻水盆,飞身直奔胡同窜到了街上。妈妈仅穿件汗衫,这时也顾不得脸面了,呼喊着跑进胡同后,突然又怪叫着往回冲,双手将儿子向背后一拉,再次一路惊呼着向外狂奔——

  此刻,从各处跑向街头的人纷纷向马路中间聚拢。一边惊慌呼喊亲人名字,一边无比惊异地看向周边的楼体——仿佛有一位看不见的钢铁巨人在某处踽踽而行,大地被震的瑟瑟发抖,似乎有两块巨铁在相互摩擦,发出“嗡,嗡嗡——嗡……”的震撼人心的沉闷回响,压得每个人都大气不敢出。这时,大地忽地变成了一张地毯,被人扯着从另一头抖了一下,形成一个纵向的波浪,让所有人都被闪了一下,有人直接摔倒,有人发出撕心裂肺的大叫,有人开始大哭……

  这场足以载入人类历史的强烈地震,震中不在东海市。主灾区是在它西部数百公里的地方,那一夜,有数十万人在那里被夺走了生命——

  之后的数月时间里,多数人家养成了饭后散步的习惯,有人在路灯下打牌、下棋一直到下半夜。每个大院都动员起来,由各家大人轮流值夜,在院子中间,竖起一只铜锣和一把木锤。各家各户都各有“秘籍”“真经”——有的竖起一只空酒瓶,上面放一只乒乓球;有的将家中水缸倒扣,每晚屏息静静倾听来自地层深处的异响……蓝四维每晚带着家人到东海公园那口古井旁,用手电观察里面是否冒上来可疑的气泡、水体是否不正常地变得混浊。


  23


  这时候,仍然没有收到家里寄来冬衣的蓝川已披上了二叔的一件旧袄,四处绽露棉花的黑帆布袄外罩上面油渍渍地打滑,发出一种刺鼻的味道。晒出一脸铁锈的蓝川,这时坐在骡车的前面,略显老练地将长鞭甩了一个空响,他将大出脑袋两号的狗皮帽子再次向上推了推,对后面的三姑和姑姑嘿嘿一笑说,“今天赶集,看出本少爷的风范了吧?一会儿回去,可别忘了给我爷说,这一天是我赶的车呐!”

  “得了!”姑姑不屑的一笑说,“不看看你啥都没卖出去!回去怎么跟你爷交代?”

  “就是!”三姑也抢白道,“你呀,不晓得,你爷让咱买回来的薰鸡,那可是有讲究的。瞅我们不在,你把鸡皮都吃了,那薰鸡还能有啥味道了?看你爷不抽死你!”

  “可鸡还是完整的!难道没穿衣服的鸡,就不是鸡么?”蓝川辩解。

  “不用说他,说他干嘛?说了也没用,他总有自己的理儿。”姑姑对三姑使个眼色。

  “那么,三姑一会儿带你回家?还是到我们家?”

  “我跟你们先回去吧。”三姑一时收敛了笑容,仿佛一下子有了某个心事。

  她的表情在昏黄中散发出难以遮掩的忧郁。

  “我,我可能”蓝川希望通过透露自己的不幸,冲淡三姑身上那种不知名的伤感,摆出一副神秘而伤感的样子说,“我可能回不去了”

  “为什么?”三姑好奇。

  “爸妈可能不要我了,我们早就开学了,假期——”

  “——那算什么!”三姑接过话。“我们这里过完假期就不上学是常有的事儿,你九叔就早不上学了,在家天天给公社放牛,还有你小红叔、大军哥……”

  “——那可不一样!”蓝川打断她说。

  “有啥不一样啊?就是你们吃城里饭,我们吃乡下饭呗?”

  “那不对!我,我是有想法儿的。”

  “有想法儿?”三姑俯身过来。

  “我,我”蓝川被这种重视,激得心里狂跳,不应该说出来的话,不受控制地脱口而出,“我是有理想的,将来我要当大官!”

  “啊?你说啥?”三姑低头弯眉,回身看了一眼对啥都不大关心的姑姑,突然,她抽出双手,捂上脸咯咯大笑起来。几次想要止住,看到蓝川和姑姑一脸的严肃和奇怪,她再次大笑起来,直笑到连连咳嗽东倒西歪。她笑来笑去,肩头抖动不停。平息了很久,她才强忍着缓缓直起身,敛起笑容一字一句说,“那你告诉三姑,你咋走路一跛一跛的呢?”

  “我正常走道,也行!可总有个骨头尖扎肉”蓝川一下子不能理解三姑干嘛问这个。

  “哦?!”七姑歪头想了想,“那你知道当官,要怎么当上去么?”

  蓝川马上搜刮记忆中和想象到的办法,期待自己的这个回答不会让她失望或者嘲笑,“我知道——就是好好学习考进大学,让领导知道我,再同意我,表扬我。”

  “嗯。嗯?”三姑收了笑气。沉重地叹出口气,似自语又似梦呓般的说,“理想和梦想一回事儿,但梦想和做梦还是有区别吧”

  “当然!”蓝川猛甩一下鞭子,觉得受到了嘲讽,厉声反击道,“做白日梦是不用努力的!”

  “哦?”三姑一脸肃然,愣怔少顷,轻轻说,“你这个,说的对,说的真对!”停了停又道,“做城里人真好,都能把控自己的未来——”

  ……


  24


  这一年春节,蓝川第一次见到了用苞米面做的饺子,那苞米面皮干裂且毫无香味儿,甚至有点像铁锉在磨嘴唇。

  紧跟着的是——庙会来了!

  这天,踩高翘的队伍刚刚过去,蓝川嘴角挂着笑,他推车绕开人群,正打算撇腿蹬车,右眼余光里,忽然感到坡下河床里正有人隐隐向自己招手。他下来重新将自行车锁到电线杆上。踩着不宽的冰面,走到对面那几棵杨树下。

  “干嘛啊,小偷似的?”蓝川差不多与三姑一般高了,心里上有了优势,不想再以小孩或晚辈的身份出现。

  “没啥事儿,想叫着你跟三姑一起走走。”

  “二叔的自行车还在那儿锁着呢。”

  “管它干啥!放那儿丢不了——三姑有大事儿给你讲。”

  近段时间以来,蓝川感到三姑来自己家的次数多了不少。尤其近一两个月她似乎与姑姑总在一起——自己吃枣时吃到虫子,能看到她在不远处捂嘴乐;他从大猪背上掉下来,她会在一旁前仰后合;与蓝玉石一起从踩裂的河面一身污泥的上岸,她会在一旁大笑;二婶杀鸡不死,那无头公鸡追二婶满院子跑,她也在一旁大笑……

  “三姑,今儿个咋还这么邪道神秘呢?”蓝川一脸好奇。

  “去你的!”三姑拍他一下,示意跟她向另一个方向走,“小川,三姑问你,你们城里人通常都上班么?”

  “不的啊!我就不上班。”蓝川仍嘻嘻哈哈的。

  三姑略有点失望,用蓝川从没见过的严肃,重新正色问道,“听着,我是问你们城里大人,你知道的。”

  “大人都上班,至少我们院里大人都上,不上班谁给开饷啊?”蓝川看着这个今天显得奇怪的三姑,端正了态度。

  “那你说,他们都怎么找到单位的呢?”三姑目露期许。

  “哦?”蓝川有点被问住了,想了想爸妈和邻居的大人们,沉吟道,“是领导让他们去上班,有的是接爸妈的班,我们院虎震他姐就是去玻璃厂接他妈的班。”

  “那样儿啊?”三姑脚步沉重,面露思索,片刻又问道,“你知不知道,如果没有城里户口的人,能有班上么?”

  “干嘛?谁能没户口?没户口就没有粮票、布票,副食本也没有,那连肉、菜都不能买——对了,还要有买粮的《粮食小账》,秋天街道还按家里人口发秋菜票”蓝川搜索着记忆说。

  “在城里,就是说,自个儿能找到个住的地方也不行?”三姑面色阴沉。

  “反正我们大院里不行,谁家要是来亲戚串门儿,全院都知道,如果有个人大家都不认识他,说不定就是潜伏特务!举报到派出所说不定还能立功哩!”

  “这样啊!!”三姑面露沮丧,停下脚步陷入思索。“小川。”三姑突然声色俱厉地竖掌比划,“三姑可能要遇到不好的事儿,三姑没招儿了!”说着,扭过头去。

  “什么不好事儿?!”蓝川紧张起来,着急地问。

  “你还小,不懂。说什么都晚了!”三姑语气坚定,不容置疑,说着,一滴晶滢通透的泪珠,瞬间从她娇嫩的脸颊滑落了下来。

  蓝川更加紧张,“三姑,你得啥重病了么?”

  三姑没有回答,蹲下身去,伏在双腿上越哭越难过。这嘤嘤的哭泣在冬季的傍晚传出很远,使原本毫无生气的枯黄大地,增添出一种悲凉。

  不知所措的蓝川等了许久,听哭声渐弱下去,才轻声说。“严重么?到城里能治好么?要不,我给我爸写信,央求他帮帮你?——”

  “别胡说!”三姑擦拭几下泪眼,摸了摸这个与自己身高相差无几但还有点儿婴儿肥的外侄腮帮,一字一句地说,“三姑没有病,死不了。只是小川你记着,等将来真的当了官,一定要回来带着三姑去外面世界去看看。眼下,三姑真的,真的是过不了心里这个坎儿——不甘心啊!”说着,又抹泪哭起来……

  一周后,当村头由远及近的鞭炮声锣鼓声被蓝川听到的时候,他已在头一天晚上的饭桌上,得知了三姑即将定婚出嫁的消息。他不明白,为什么三姑会对出嫁这种事儿伤心——院里张红军娶媳妇时,那新娘笑啊笑的,下巴都笑歪了……

  直到他跑去围观,才意识到一个问题,那个未来的“三姑夫”,是不是太老太丑了?相比三姑的年轻漂亮,他多难看啊!那人的腰和脸咋整的那么粗而黑?!三姑是因为这个人的丑陋难过?不嫁给他就是了呗?

  与三姑和蓝川同样郁郁寡欢的,还有蓝川的姑姑。

  “——你就别再乱想了!”爷爷当当当地敲打了几下菜碗边,提醒目光呆滞的姑姑,“嫁天,还是嫁地,上天都安排了命数的!”爷爷安慰她,“人家仓里粮多,殷实。挑拣不上咱也是正理儿。咱不比他三姑年轻漂亮。你打小没妈,性格还不如人家——”见姑姑重新泪光闪闪,爷爷放下筷子,取过烟笸箩卷起一个纸烟,深咳了一下,叹气说,“唉。其实,你老姨前段给你提的那个卫生站的赤脚医生也不错,家里穷是穷,但人本份不会搞歪的邪的……”

  无数的念头犹如河边成千上万家里发出的点点烛火,明明灭灭。它让蓝川真正体会到了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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