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周奇来煤山并不是为别的,其实是为他那点不敢对人讲的心事而来的。他本来是想到学校去的。他既不是想去了解情况,也不是去和烧饼他们争论两派的是非,说到底他是为湘萍而来的。他想见见湘萍!自从湘萍和她舅舅吵过一架住到学校以后,他还一直没有再见过湘萍。他的这种思念早已按捺不住了。他早就想来,可是母亲又不让自己出来……他为自己有这种痛苦的思恋却竟然找不到一个借口去相会而深深地感到焦虑无奈和羞耻。没想到在自己苦苦的思恋和焦急地等待中今天母亲要让自己领上克华出去玩一玩!这对自己来说无疑是一个天赐良机!他欣喜若狂。不过又不敢表现出来,他只好克制住自己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等瞒过母亲和那几个老太太领克华出来后他又欲北故南欲走故停欲快故慢地折腾了一番心思后才带着满心相思爬上了煤山登上瞭望台钻进了这钟表房。他是怕人猜出他的心思来。

        他不知怎么的总是觉得别人知道他对湘萍的心思,就连克华都不例外,所以他不敢直接去学校,才七拐八绕地上了煤山。他觉得在这里也能看见湘萍。他只想见见湘萍,哪怕湘萍看不见他。

        他看着刚才湘萍探出头来的那扇窗户,他知道那是播音室。他不知道刚才湘萍往这里了望看见他了没有,反正他是看见她了。虽然远,但是看得很真切……白白净净的瓜子脸。两个一丝不乱整齐利落的短刷刷。一只修长的胳膊飘舞在空中。英姿飒爽。不爱红装爱武装。周奇确实迷恋湘萍这一点,这让他百看不厌百思犹深。他隐约觉得湘萍刚才似乎也看到了自己。她是和自己在对视!尽管只有那么几秒钟,他确信湘萍已经把目光投放到了自己身上。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欣喜和满足。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湘萍,心口“咚咚”地剧烈跳动着。也可能是风滤的原因也可能是过于激动兴奋的原因,他的喉结发涩发干呼吸都很困难,就和刚跑完四百米一样……他钻进这钟表房后心情才逐渐平静下来。同时他也惋惜这时间的短暂,我们毕竟还没有完全看清楚对方啊!假如时间再长一点……他直直的看着那扇窗户,急切地希望它再度打开,就和刚才盼望它打开,它果真打开了一样。他相信只要这扇窗户再打开,就一定会再次出现那个让他夜不能寐朝思暮想的熟悉的身影来。他的心口又“咚咚”地跳起来……这时十中的喇叭里送出了《毛主席的书我们最爱读》的歌声,歌声时高时低,飘飘渺渺的……

        “少奇,这儿是太原最高的地方哇?”克华从远处收回目光,看着发呆的周奇,他用脚尖碰了碰周奇。

        “……嗯?嗯……白壳咱们下去哇?”

        “我不。这儿多凉快了!底下可臭了,你闻不见?!”

        “这儿的臭气全让风给刮上跑咧……唉,你过来,这儿还能看见双塔寺了……”周奇想掩盖一下自己远望的目的。

        “我不。我这儿还能看见晋钢……尖草坪了……”

        这时他俩看着钟表房四周墙壁上的大笔黑墨字不约而同地一起读道:打倒山西的土皇帝!当年有个阎王爷,今天有个“文”不真!(是指文震不真心实意地搞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故而把“震”给改成了“真”。)踏上煤山文震倒,风景那边独好!

        “风景这边独好是毛主席的诗哇?”克华看着周奇问。

        “嗯,是了。把‘这’改成了‘那’咧。”

        “他们可真会改……少奇你说这儿离哪最近了?”

        周奇疑惑地看着克华,他不知道克华问这话是啥意思。“不知道。嗯……我看离十中最近哇……”

        “不对,离天上最近!”克华认真地说。

       “噢—你是这意思呀?!是的了,离天上最近。”周奇马上问克华:“你说天上有啥了?”

        “星星、月亮,还有太阳。还有……”

        “还有宇宙,宇宙可大了,无边无际……”

        “我知道。咱们在太阳系里了,有九大行星……”

        “太阳系在宇宙里才是一点点,就和一粒灰尘一样。宇宙够大得咧哇。”

        “还有银河系……”

       “银河系也是一点点,太阳系还在它里头了。宇宙里像银河系那来大的星星多球得了……”

        “你说宇宙里还有啥了?”克华继续追问。

        “……还有,还有过人。苏联的宇航员加加林就上过宇宙,还有美国佬。”

        “我知道,他们是坐宇宙飞船上去的,是哇?”克华嘴里“嗖”地一声,手臂上举做了个宇宙飞船升空的姿式。“……嗯,我是说除了他们还有别的人没有咧?”

        “听说火星上木星上就有人了……《十万个为什么》上说,火星上没有空气没有水,可是有矿有火山,说不定就有生命存在……不过这都是科学家们的猜想,还不一定了……不过我就不相信宇宙这来大,就光咱们地球上有人,别的星球上就没啦人……”

        “就是么。你说,要是火星上有人,他们都吃啥了?”

        “不知道。”周奇沉吟了片刻。“……说不定,人家长得也和咱们不一样。没啦鼻子没啦耳朵三条腿四只胳膊……说不定咱们在地球上是吃粮食了么,人家是吃土了……这都说不定。以后科学发达了就都知道咧……”

        克华还想问一个什么问题,可是不知道他是没有想好,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词语无法表达出来,他嗫嚅了半天也没张开口……

        “你小子还挺爱动脑筋的么,还没啦人问过我这些了……”

        其实周奇此时的一问一答一举一动都没有瞒过克华的眼睛。克华觉得周奇刚才和他说话心不在焉的,老是看着底下十中的那座楼。他想起刚才湘萍开开窗户后周奇一直看着她的样子,他明白周奇其实今天就是看湘萍来了,叫上他只不过遮人耳目罢了……克华尽管是个小孩子,可是他对男女之事天生就有一种直觉。凭着这一点模模糊糊的感觉,他早就知道周奇的这点心思了。刚才在大礼堂里听到李大大和湘萍他妈的话后,更加证实了他的这点直感。他只是感到周奇为了看一眼湘萍就假眉三倒的就跑这来远,他觉着周奇太委屈太可怜了,他有些为周奇打抱不平。他也知道湘萍对周奇是爱理不理的,可牛×了!这时他才注意到周奇今天穿的衣服全是新的。褂褂是短袖的确良的,军绿色的。褂褂里面是圆领海军衫,下面穿的是灰咔叽布西式大裤衩……他想帮帮周奇。他想下去到十中楼上去把湘萍叫过来,让她和周奇见见面。他想湘萍姐姐也一定会跟他过来的……可是他想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只是两个眼睛直个愣愣地看着周奇……

        周奇确实还沉浸在对湘萍的遐想中。刚才只不过是敷衍克华罢了。他盼望着那扇窗户早点打开……他看着学校操场上两派一南一北地各自训练的两个国庆游行方队,他知道湘萍他们下面的一层二层楼里还住着红总站的老师和学生们。此时,他深深地痛恨自己居然远离运动!他有一种与世隔绝好像被社会抛弃了一般的感觉。他此刻立即产生了一种无法言说的巨大恐慌和不安……这种恐慌和不安又使他像这满目烂砖烂瓦如同废墟一般的太原城一样,内心更加空虚杂乱。他陷入一种深深的绝望之中。他深知就凭不积极参加运动这一点湘萍就看不起他……那还谈啥爱情呀……他不知道今后自己将走向何方……

        此刻他想起这些天以来母亲一直让他追求上进要写入党申请书的话来,他不知道她这些话倒底是真是假……他只是觉得妈妈打从那次洗澡回来后就一直神思恍惚胡言乱语的。聪莉爸爸也不常在家,他有些时候真不知道该咋样安慰安慰母亲才好。刚才院里老太太们问起他妈的情况,他只敢说她只是随便翻翻东西穿穿衣服,他都不敢说他妈还整天东拉西扯的唠唠叨叨没完没了。那可都是现行反革命的话啊!她一会儿说你看连人家湘萍都在积极要求入党写申请书,就你成天钻在家里啥也不干,你以后怎么办?!现在的人你只要是个党员就没有人敢欺负你……一说到这儿她就哭……你看你秋华大姐就写啦,还有老李……他们成份不好还要写,就是想通过入党来改变自己和家庭孩子们的情况,要不了一辈子几辈子你都抬不起头来……你大舅你爸爸这不是也让我写嘛。你大舅一直逼得我写。我都这么大了还写,你还年轻,你就不为你今后的前途想一想……她哭得越发伤心了……不过她一说到这里,周奇倒是想,你让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成天就呆在家里,又不让我去学校参加运动,我咋地上进咋地入党?人家谁要逃兵和逍遥派了……他刚想回驳母亲,可是还没等他张口,母亲就会又说你的功课才是真本事,其它的都是瞎闹,误人子弟!你不要听邵率滨他们煽惑你……你的理想是什么,你忘啦?!每到这个时候母亲才恢复了她老师的样子,疾言厉色的。你看你魏老师,一肚子学问谁都看得起……现在是运动,受点批判,运动一过去,人家照样还不是知识分子照样教你们……小莉也不要老跟着我转,你也去看看书去,问问你大哥……成天老跟着装傻笑,我嫌你讨厌……

        母亲翻来覆去就这几句话,闹得周奇哭笑不得无所适从。不过母亲越说他心里越慌。说一次他心里的惊慌程度就加深一次。以至于他都害怕再听到母亲说这样的话了。一说他就惊恐万分,就像掉进无底洞一样……他真想找个机会跑出去……周奇是个孝顺听话的孩子,可他此时也不知道自己倒底该怎么办……是回学校参加运动去?可是自己哪一派也不是!红总站自己压根就看不起他们。一群哈派!没有主见没有思想。自己绝不会跟他们为伍!参加红联站吧,自己又跟烧饼他们在有些观点和做法上不完全一致,经常发生争吵,有的时候还大伤感情……时间长了还能不能相处共事?不能相处共事又该怎么办?是回来,还是别别扭扭地继续呆在一块儿?……不过就是有湘萍在了……只要是和湘萍在一块儿每天能看见湘萍也行啊,其它都无所谓……不行!这也不行!人家会说,咋地你一开始不来了?!俺们都快革命成功咧,你才来,你这不是投机革命了么?是机会主义,托派!更让人家看不起。湘萍可是可要强了。人家一说,她更看不起自己咧,还不如不去了……可不去哇,俺妈老说,院里老太太们也光说,我也没啦办法解释,自己心里总不踏实!以后干啥呀连个工作也找不下,怪不得人家湘萍她妈说跟上我还要饿死了…… 一想到这里他就陷入一种巨大的痛苦、矛盾和绝望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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