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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初的咸岛郡北部,早晚已有些寒凉。蛐蛐也开始在入夜后喁喁而唱。所有的水洼都凉的下不去了。蓝川临睡前上厕所时,遥遥地看到极远处那片行道树中间,那些往来穿梭的汽车长灯,他忽然从心底生发出一种难受。他知道,那些长灯能把他带回爸妈身边,让他重新见到哥哥蓝河,见到刘静,见到大冈和闫涛——咦?眼下开学了吧?为什么没人来接我回去呢?有那么短短的一刹那,他脑中闪现出一个十分可怕的念头——

  他深一脚浅一脚飞快地向那个公路奔去,跑了五六分钟,他粗喘着慢慢停下脚步,那些亮光仍旧距离很远,而且中间还似乎隔着十几条沟坎洼壑……走到村东桥头的时候,周遭似乎突然一下安静下来。星空一片清晰明朗,就连那些彻夜忙于收割的拖拉机也沉默了下去。这世界仿佛刻意给他留了这暗夜的宁静,他思索着“是爸妈不要我了?还是家里发生什么意外?也许只有哥哥能帮助自己,可怎么与哥哥联系上呢?写信么,爸妈会先看到!写给大冈、闫涛或者刘静?他们会怎么帮我呢?一旦是自己胡猜的,岂不是让人笑话?……

  大地在沉沉的暗夜中,不动声色地吐出层层白气,它正在将整个夏天吸足的湿热还给大自然。蓝川合上眼,久久沉浸在各种记忆的暗影里。空中一丝风也没有,却有一段白雾在他身旁婉转徘徊,留下一段明显到不可思议的轨迹——


  20


  秋收会战正式打响了。

  蓝川与放秋假的小伙伴们负责往麦场运输稻捆。大人们将新割下的水稻用镰刀往起一拢,成捆后左右一翻,几根略长的稻杆不知什么时候缠绕上去的,立即被墩成一捆。看似柔弱的长稻,结成捆后不但奇重无比,而且处处扎肉。开始时,蓝川一次运一捆,运到田头已经气喘不已,可女孩子们都至少运两捆!这让蓝川很感耻辱,他要了一副扁担,咬牙尝试去挑两捆或四捆……尝试着去推那个设计成一只轮子的“铁驴”。接下来,他又尝试着驾驭那匹狂跳不已的灰骡,尝试着从一个河道向另一个河道拖拽木船,尝试着跟爷爷到小集市上吆喝贩卖烟叶……

  十月底,田间地头已变得光秃秃的了。原先玉米地的位置,田埂上林林立立硬硬茬茬向上立着割过的秸杆根,这些根是由镰刀从根部斜磋儿切断的,所以根部是个斜尖凌厉的向上存在。那天,蓝川是在追赶骡子的奔跑中踩上去的。蓝玉石跑去找来大人时,他已完全站不起来,整个裤管全被血水染透了。二叔背起他的那一刹那,仿佛有一股强大的揪力将他身体内的力量吸净抽干,他看到二叔回头对着自己夸张地大喊大叫,可自己却什么也听不到……

  两周后。

  爷爷的酒精消毒和烟灰止血法,还是见到了效果。蓝川受伤的脚已不再恶化,他靠另一只脚还能自己蹦蹦跳跳地上厕所了。这让二叔全家长舒出一口气儿。

  不能出门的蓝川得到了姑姑和时常来串门的三姑的悉心照顾,这期间,蓝川对三姑的认识发生了转变。三姑其实比蓝川仅仅大八九岁,由于爷爷与最小的弟弟之间相差二十几岁,所以蓝川在老家认识了许多基本同龄的长辈。从姑姑嘴里知道,三姑原本是村里学历最高的女学生……

  当蓝川发现自己一触碰地面,受伤的脚踝就钻心疼痛的时候,他感到了紧张——不会一辈子这样瘸了吧?!开始时,痛的他牙齿打颤大汗淋漓,渐渐的,忍着痛楚接触地面的面积更多也更大了一些。那痛楚可以忍受到不再出汗。但无论如何,那钻心的痛楚总不消失。他尝试慢跑了几次,要避免更大的痛苦,需要将脚面稍稍内翻,用脚外侧颠着跑。在其他人看起来,有点像个小瘸子。

  初冬的郡北农村大地,显露出一种悲凉和遥远。

  夜幕四合,蓝川每天都利用晚上练习走路。渐渐地,他已经能忍住痛楚,走得让外人基本看不出有什么不正常。然而他还不知道,自己将与这种疼楚相伴长长的一生。


  21


  千里之外的东海市,那段时间极不平静。特别是蓝川家所在的大四合院里相继发生了三件大事。

  有一个周日的下午,忽然从院外慌乱地跑进来好多人,好几户人家的门窗乒乒乓乓的被那些人急切地敲打。敲击急切,询问声更急切!这引得所有在家的人都好奇地探头向外张望。虎震妈当时不在家,她是被邻居从别的地方找到后,直接喊到医院去指认尸体的——那天中午,虎震的爸爸站在一块礁石上正试图将一只咬钩的大鱼拉扯上岸,猛然间,那鱼从海面一下高高跃起,那种大鱼平常是很难钓到的!四下几个钓友都看到了那鱼的个头,纷纷焦急地过来帮忙,有的拿抄网要下水,有的建议先用线溜一溜,有的说这鱼送到自然博物馆能卖出好价钱——大家吵闹的正一片混乱,谁也没有注意到,虎震爸这时脸色发白,渐渐的,他软软地松开了钓线,粗壮的身体瞬间像一堆瘫软的泥,顺礁石一侧滑进了海里。只是浪花的一波翻卷,随即没了踪迹……最后看到的钓友说,即便从水里看他的脸色还是红扑扑的,带着似有若无的微笑。

  虎震妈妈抽抽噎噎时断时续地持续哭了好多天,大家还没有从安慰和震惊中恢复过来。又发生了第二件大事!

  那天下午三点多,从刘静家的小屋里,猛然间发出一种衣柜侧翻般的巨响,接着有摔门和咚咚咚的奔跑声,一个衣衫不整的男人从二楼飞身而下,一路磕绊着斜身跑过半个院子,最后,慌乱地从虎震家门前的窄甬道一头冲了出去……

  安静。一切安静极了。极其奇怪的安静之后,有一只擀面杖滑落到地上,发出了几声脆响。紧接着,一声无比怪异的犹如灵猫叫春般的婴儿啼哭从楼上传来——数声之后,人们才听出来,那是一个男人非正常的哭泣,那种发自肺腑的,来自灵魂深处的痛苦哭泣。刘静爸爸第一次愤怒了,大家第一回看到了他的大胆——“破鞋,你个破鞋啊!!你可让我怎么见人,以后还怎么活……”他在嘶吼,因为音调儿拔的太高,多数高八音发不出来,人们听到的多数是他喑哑的断断续续的颤音。

  “哐,哐,哐”——没一会儿,这个老实男人把家里一切家具都砸得稀碎。

  那会儿,刘静妈妈显然是在屋里,但她始终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就像人们平时看到的那般冷静,出奇的冷静,像冰雪中冷冻的美人一般……

  大冈奶奶的身体状况显然是全大院里最差的。除了左右不停晃头,太阳穴上还常年粘着块黑白相间的膏药,前额偶尔搭一块湿方巾。逮到谁都跟那人说自己那一身的病,说自己基本是时间不多了——后来证明,她比院里的绝大多数人活的都长,甚至一些儿孙辈的人,都没有熬过她。

  大院里的绝大多数人还是双职工家庭,大冈奶奶事后极完整地向大家描述了这件白天里发生的第二个大事。

  最吓人的,是第三件事,但这件事不是大冈奶奶描述的,而是全院人一起经历的。有些人为此彻夜不眠,个别人连苦胆都要吓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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