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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整个国家来说,那一年,绝对是异乎寻常的一年。

  缠绕黑布的巨幅画像悬挂在各处,广播、厂矿、学校……无数遍播放着哀乐,所有的电影院、俱乐部、饭堂都布置成了灵堂。人们相拥而泣,臂悬黑纱,面现痛苦,相互诉说着悲痛。所有的生产和学习都停止了,一起追悼缅怀刚刚逝世的创立这个国家的一位伟人。

  旋风裹挟的大雨早已将小学操场隔出一片又一片泥泞的“汪洋”。同学们相隔半米各自肃立,在第五遍哀乐沉痛响起的时候,已被大雨抽打了一个多小时。

  队伍后面不时传来阵阵骚动,趁着有同学晕倒,抬同学离开的那些人再也没有回到操场——从现场直播的情况推断,仪式还可能只是进行了一半儿。蓝川暗生羡慕,甚至期待起身边有同学晕倒。晕倒的人可能是悲伤过度,没什么可丢人,说不准还是汇报材料里的好素材。而救人者也能体现出友爱互助!最后,甚至老师都有晕倒的了,蓝川也没等来“做好事”的机会,他和其他同学一样,不好意思去装晕。

  蓝川焦急地偷眼四处观察,不远处的闫涛这时正鼓着大眼泡,一幅不悲不喜不思考的样子。左前方站着大冈,大冈跟爷爷奶奶长大,从来不大吃亏,这时他正眼珠乱转仿佛在寻找什么。前院住的女同学小惠平时坐在自己前桌,这时脑袋低垂,满脸是认命的凄苦,几绺头发垂向地面,成串的雨柱顺着它淌向地面,几只再也隐藏不住的白花花的虱子正陆续从头发中间爬出来。蓝川下意识“啊”了一声,闻声看过来的几个同学,立即顺他视线发现了这恶心的一幕。随即,有人忍不住小声吃吃轻笑起来。这种情绪的传染,迅速传播开来——学生们或者发现到别人的各种狼狈,或者看别人不自主的打抖感到滑稽,也有被其他人带动的,由强忍着小声偷笑到全身抖动不止……

  谁也不知道,也说不清第一个笑的是谁。在各班班主任事后的调查中,包括蓝川在内的二十多个不同年级的学生被叫到了校长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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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蓝四维老家来的一个远房姑姑已在这里住了十几天,一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这让蓝川妈很是恼火,有一阵儿,她变得敏感多疑且脾气暴躁。盛饭只盛四碗,洗碗时乒乒乓乓摔摔打打碟碗乱跳,见哥俩中任何一个与那亲戚讲话,立即要求他到其他屋子学习。蓝四维一口一口狂吸着从老家带来的烟丝,嘴角泛起一片水泡。这时期的屋里到处都是那种老家叫作“蛤蟆癞”的呛人烟草味儿,家里的蟑螂好像一下子少了许多,连时常来家串门的大耗子都看不到了。

  那天,蓝四维从小学校长室领回来二儿子后,与媳妇在里屋商议了许久,出来后,象征性地将他揍了几下就住了手。空口喝下两大口白酒后,又粗重地平了平嗓子,将那个远房姑姑指点过来说道,他三姑,我们得交给你一个任务——

  ……

  沿着咸岛郡官道一路北上,火车走了近十小时。三姑带着蓝川在火车停靠的一个不大的车站下车,又换乘上一辆长途,左右巅菠上下起伏,一路穿过林区,挤过木桥,绕过河滩。最后在一大片一人多高的高粱地中间的空地上,三姑带他下车,借宿到了那里唯一的一户农家。

  ?    这户人家热情极了,年长的那位显然还知道蓝四维,当晚请他俩吃饭。饭桌上,那家女主人借助蜡烛的光亮,不时笑咪咪地打量蓝川。最后,她说了一句极为关键的话,“小川啊,其实你三姑是只饿鬼啊,看她的吃相你就该知道的——每当晚上趁小孩子睡觉不提防,她就会跳起来,一口咬住小孩子的脖子……”说完,她仍旧笑,问蓝川是不是相信。蓝川下意识地摇头,但他脑海里立即回想起这个三姑在他家里时的种种怪异举止,比如,她半夜长久坐着不睡,比如,她会长时间端详一个物件发呆。有一回,她甚至倒拿着一本书,出神看了很久……那女主人无心的一句玩笑,让蓝川久久不敢入睡……不知什么时候,他被尿憋醒,看到一旁的三姑竟真的没睡,暗夜中,她正两眼虎视自己泛出一片磷光,蓝川吓得立即坐起来连连后退,惊恐地盯着面前这个无比鬼异吓人的三姑。

  第二天中午,他俩搭乘的那辆驴车进村的时候。仿佛一瞬间,无数衣衫褴褛的孩子从各处呼叫着跑出来,村里一时狗吠鸡飞鸭鸣,各种声音达到了沸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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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乎年年泛滥的那条大河,让房前屋后,农田地块之间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水洼。水洼之间,有蛛网般宽窄不一的河道。

  蓝四维的父亲蓝北方相继娶过两个媳妇,都早早的过世了,对于这个前妻唯一留下的后代的后代,他并不十分待见。蓝北方并不抬头看蓝川,兀自坐在老屋前那排垫高的小坡上低头搓弄着烟丝,未经烘晒的植物叶子发出一种十分恶心的怪味。

  蓝川有些上火,三天以来第一回拉出了屎。爷爷让他到厕所自己解决,他当时也没多想,直到快拉完要站起来,才发现没纸。他略微站起来从厕所土墙向爷爷张望,大喊,“爷爷,没有擦腚纸啊”。爷爷却不理他,他又叫了几次,爷爷才拧着皱眉不急不缓从坡上踱下来。走到跟前,将厕所墙头上散搭的枯干玉米秸掰断了数根,然后剥去外面细碎和硬硬的外皮,将里面略软的部分递给蓝川说,用它——

  爷爷的这个老宅,中间是灶间后通往后院的门。东厢房住着二叔二婶,西边住着爷爷和未嫁的姑姑。因为姑姑与那个三姑关系极好,让蓝川对这个姑姑产生了天然的提防,他坚决不住在爷爷那个屋。

  沿门前土坡向院外走,两侧不高的土墙里,种着尖椒、紫茄子、豆角等时令鲜菜。土墙上方延伸而出的竹架向中间高高拱起,使大门入口的那段坡路成为一段爬满藤蔓的绿廊。

  穿过院门前横亘着的不宽的土路,有一小片高高挺立的玉米田。密实的玉米田中间,围着一湾不见底儿的柳色水塘,数不清的泥鳅蝌蚪密匝匝在水里游来窜去。这小塘中间的最深部分,恰好在蓝川下巴位置,仿佛一个天然为他设计的水池,水塘的温度挺高,让人仰在水里有种温温润润,躺在人怀里的感觉,这让水中仰望天空的蓝川无比开心。

  如果从高空观察这片土地,方圆数百公里之内,类似的水洼星星点点无以计数,它们或在田间地头或在房前屋后,仿若无数大小不等的碎钻,在烈日的照射下发出熠熠夺目的光芒。

  这个村子多数都是或近或远的亲戚,蓝川与同龄小伙伴们每天在大田里狂呼飞奔,在闷热的稻草堆里掏洞,在水塘里赛憋气,一起捉蚂蚱烧烤,找寻“黑糊米”和甜杆秸儿……中午饿了不必回家,迈进最近的烟囱冒烟的人家,虽说那时多数人家都没什么可口的饭菜,但从不会给客人撵出去。第一次带着蓝川闯进陌生人家吃饭的,是邻院那一对叫蓝玉石、蓝玉玲的姐弟俩,蓝玉石熟门熟路一进门就嚷着要开饭,姐姐玉玲几乎一进门就上炕,盘了腿等着。这让蓝川联想起一个事——有一回虎震曾带他偷吃过楼上别人家走廊里的馒头,那人家冲着整个大院进行了一个多小时散无目的凌空烈骂——当时全院人都不应声,因为那毕竟是凭票才能买到的细粮啊。

  农村更穷,但更友善。

  论辈份,蓝川应把蓝玉石和蓝玉玲的亲奶奶喊作六奶。与六爷的狂躁和阴冷截然不同的是,六奶和蔼慈祥的样子如同从童话里走下来的。她给三个孩子每人一只空碗,让他们去大地田头拣拾散落的黄豆或大麦。每当攒够两碗,她便将它们或煮或炒的搞熟。一碗让三个孩子解馋,另一碗端给六爷下酒。六爷喝的兴起时,偶尔会清咳几下,吊一吊嗓门高声唱起来“——小的们,拾柴走马啦!”,第一句总是这个,然后,阴阴阳阳、有气无力地哼唱下去。蓝川后来很久也没搞懂那句唱词究竟是什么意思,他联想到自己曾看过的一本童话书里,曾有人拾柴的生动描写,便在四处看了一圈儿,感到除了河边几棵壮硕的老槐树和各家堆放的麦秸杆,好像没什么可以拾的柴禾,不但没有柴禾可拾,连动物粪便都没有!当时的农村甚至一张包肉的油纸都会有人用去引炉火。那些人畜粪便都争抢储备,以便来年下地肥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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