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乡长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说:“这里的决定权在两个方面,一个是你个人的认识态度,一个是群众对你的认可态度。”说完后就走了。农协的代表就有人问盖大全下一步咋办,大全说:“这会儿这个态度倒有些转变,只是怕火侯儿还不到家,你不想想,就是头牲口,三鞭两鞭打下去就通了人性,那也难!见过苍蝇没有?没吃饱屎的,它转上一圈儿后还要回来!革命不彻底是自挖坟墓!”

在这一次斗争大会上,王炳中几乎动都没敢动,牵麻绳的民兵倒也没有把他往大槐树下边拉,但充斥在他脑海里的,全成了一幅又一幅吕大林屎尿横流的画面。

再一次斗争王炳中的时候,苏区长也参加了大会。苏区长讲了之后,首先上台发言的仍然是白文昌,文昌从《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摘录了毛主席的一段话:“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的行动。”说这段话的时候,文昌攥着双拳,气宇轩昂地背了下来,在之前的预备会上他演练了多次。文昌背完之后又进行了逐字逐词的讲解。

根据事先的安排,盖狗剩下一个走上台去。王炳中人高马大的身板和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令他有些发怵,他偷偷地看了一眼王炳中:虽然低了头,但闪烁着饿狼一般凶光的眼令他两腿有些发软,心中忽然有些逃之夭夭的冲动。盖大全坐在后排的板凳上跺着脚说:“牛!牛!”狗剩心中立即呈现出那烙印一般的记忆,从三天三夜水米未沾牙的苦痛,到老太太的那一碗救命的酸饭……

大字不识几个的盖狗剩,把一个放牛娃四处奔命、八方颠簸的辛酸流浪史,活灵活现地展示给了大坡地的每一个听众:那个时候,他比纸还薄弱的生命就像寒风中一盏昏黄的油灯,明也奈何,灭也奈何!这就是那万恶的旧社会!

盖大全抱着头开始痛哭之后,魏老大又上了台,他娘的故事似乎比狗剩更加酸楚。老大在娘死前,端着破木瓢串了二三十家的门,要了半瓢小米酸饭就赶紧往回跑,都怨自己人太小,腿太短!至如今不知道死去的娘张着嘴想说的那一句话究竟是什么!——乡亲们哪!娘可只有一个,她走啦,谁能知道俺娘到底还想说些啥吔!

紧接着,林满仓从屈死的爹,说到蒙在媳妇儿身上的破席片……

一个个苦难的人把一个个残酷困顿的日子分成两半——一半是生的卑微,一半是死的艰难。台上台下渐渐地哭声一片,庄稼主儿们把苦日子、苦光景连在了一起;把苦娘亲、苦儿女绑到了一块儿;把世世代代从苦中来又到苦中去的宿命揉成一团儿;然后齐生生地倾诉给一个个相通相怜的人。咽下去的苦水和说出来的苦话,由一双双粗糙的手和一个个佝偻的背,分筑起爱和恨两座巨塔……

王炳中满头大汗,他越来越感到如潮的人群不仅是一种壮阔,正和暑尽寒来一样,那更是一种积蓄已久的不可抵挡之势——吕大林拉在裤裆里的屎尿,不单是因为憋屈或疼痛,更是因为那个无可救药的颓败之势!

谁也不会想到,自此以后,王炳中变得态度奇好,大小是一个领导,只要沉下脸来有板有眼地说,他就一声接一声地应,满脸的柔和里似乎还加了一些呆滞。后来,村里给王炳中留下了他现住着的东大院的北院,他向东开了个门,把其他的房子连同南院全交了出去。

这天,他的两个膝盖上一边坐了会来,一边坐了丑妮,一身轻松地对廷妮儿说:“你难过?别!俺还差不多,差不多——是吧?你看,咱有房、有车、有牲口,有儿、有女、还有地,这瘦死的骆驼还是比马大吔,指不定哪天蹬转棒槌就又大翻身咧!——今儿晌午,咱擀杂面吃吧?”

廷妮儿说:“俺就说,这活人还能叫尿憋死?只有想不开的事儿,没有迈不开的步儿!——吃啥也行,看着你顺当了,姐姐做啥也有劲儿,这人哎——”说着就扭过头去抹了抹眼往屋里去了。

三月三,麻奶骨朵儿开得黄烂烂。大坡地一带都是靠天吃饭的旱地,一场透雨过后,春耕就忙了起来,每当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发动了所有的劳动力涌向田间,一来是为了不误农时,二来是为了那点雨水,时间一长就耽误了墒情,出苗就受到了影响。

魏老大既无牲口也无犁耧,别人耩种完后才轮得到自己。他东家忙一天,西家忙一天,终于借下了耩地的牲口,小旦耩地的耧却又叫别人扛了去。

后来,林先生从棋盘山里买回了一头驴,和老大、满仓三个人起了个大早就到了地里,能互相看清对方的五官时就开始套驴耩,老大急得满头大汗,一遭地也没有耩到头儿。

一向好脾气的种地把式也失去了耐性,他一会儿说林先生喝墨水喝多了不摸驴脾气,就叫满仓牵驴;一会儿又说林满仓不会使牲口把驴吓惊了,又叫满仓扶耧自己牵驴。自己牵上驴后,毛驴照样不是尥蹶子就是掉屁股,一会儿驴不走,一会儿套股断。

折腾到早饭时,他才终于从驴身上找到了毛病:棋盘山里的牲口干活以驮为主,山外的牲口以拉为主,山里的牲口脊背上缺了驮东西的驮子,就很不习惯。此外,吆喝牲口的方式也不一样,山外人吆喝“唷——吆吁”和“喔——喔哈”代表左和右,山里人吆喝牲口则和吆喝牛一样,“得——得得”和“咧——咧咧”代表左和右,三个人都弄明白后,受了一早起埋怨的林先生和林满仓都说,老大就数你精,咋不早早儿放你那个大屁!

满仓回家去做了一个简单的驮架,往上面放了两块石头放到驴脊梁上,毛驴在老大“得——得得”和“咧——咧咧”的叫声中好使了许多。

王炳中到底为种地犯了难,廷妮儿还要看护两个不大的孩子下不了地,她就去叫了林满仓来。王炳中还是至死不变的那种犟脾气,令他尤其忘不了的是,斗争他的时候,满仓摇晃在手里的小旗。那比抡了他一记耳光还难受。

看见一脸惶然的满仓后,王炳中直起了早就发酸的腰说:“呃——你是,满仓?知道自己是满仓,那还算好,还算好!从今儿往后,俺不剥削人了,也当个劳动者,再不榨贫下中农的血汗!”满仓悻悻地走了,王炳中拍着两手土说:“俺还就不信,耩下去高粱能长上来绿豆?”

最后他给周巧巧搭了伙。王炳中平生第一次扛起耩地的耧,刚扛起时还说没多沉,不想路远无轻担,到了墓丘沟的时候就肩疼腰酸起来,两只手摁着耧杆浑身不舒服,弯着腰撅着屁股还是感觉后头沉。

久种地的人扛耧时,都把用来盖种子敲土块的泼拉棒绑到前头的耧杆上,扛耧的时候两头重量好平衡也好走路,到了地里用耧的时候才摘下来绑在耧腿上。王炳中在家时就把泼拉棒绑到了耧腿上,所以一直感到一头沉,走起路来的时候,泼拉棒随着步伐晃荡晃荡地敲打着耧腿,一个劲儿地呱嗒呱嗒直响,像驴骡走路时的蹄声。那种感觉很不舒服。

到了白坡沟里套上耧后,没走几步周巧巧就叫青花骡子踩了脚,时间不长,她的脚面肿得就像个发面馒头。

王炳中把耧铧插到地里后,才知道看着容易做着难,开始的几步双手抱着耧像是在摔跤:耧铧插得深时骡子拉不动,往起提一提浅点儿吧,骡子又不知道他把耧给提起来了,还是使着同样的力气,一下子就又蹿了出去。他顾得上摇耧又忘了看垄线,看准了垄线却忘了摇耧,终于感觉深浅合适了,垄线也走直了,才发现耧斗里不知什么时候已没有了种子,到底耩到哪里没有了?也不知道,还得顺着垄沟一截一截地挖开土找。

周巧巧也顾不上喊叫脚疼了,弯着身子弓着腰,一只手捂着嘴“哧——哧”地笑:“你不是说除了生孩子,啥事儿能难为得了你?”

王炳中蹲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大把大把地甩着脸上的汗,翻过来半只眼乜斜着周巧巧悄悄嘟囔:“你个——咳!年头儿变了,那鸭子都想打更叫鸣儿!和尚他也敢娶妻生子!你个——臭——脏——屁,屁……”唧唧哝哝了一阵子后,忽然往起一站,掐着腰冲着周巧巧说:“有啥!有啥!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没经过?——跟头一回入洞房一样,这本来哪儿也都好生生的,又不是个啥技术活儿,嗨!还就是楞手忙脚乱!——你少操废心,弄不了几下儿就好了。”

周巧巧歪过头去冲着地堰说:“一个放臭屁的嘴,一个不中用的货,弄多少下儿你也是傻屄软蛋一个!”

过了麦收,王炳中耩到地里的高粱倒也没有变了绿豆,一块块的地却像一个个生了癞疮的头,没苗儿的地方露着一块块黄地皮,有苗儿的地方忽稠忽稀,弯弯曲曲的像一条条气息奄奄的蛇,稀的地方苗儿不够用,稠的地方一簇一簇的苗儿无法儿锄。

锄地的时候,满仓让廷妮儿给他捎了几次信儿,第一次说锄得太稀了,打不了粮食。王炳中说:“稀谷秀大穗!”第二次又叫廷妮儿给他说,锄得太稠了,一堆一堆的谷苗间距,应不小于一大拃,他的地上不了粪,没劲儿,要太稠了,到了秋天收一堆谷秆子收不了穗儿。

过了几天廷妮儿又给炳中说,满仓说棉花和芝麻都要种到高处的阳坡上,沟里不透风哪能种棉花,大西沟里的棉花到了伏天一焐,都得掉蘖儿,咱的棉花比萝卜种得还稠,伸不开胳膊儿(横枝),坐不上桃子——没吃过猪肉,也不看看猪走?

在王炳中种的地里,只有大西沟里点种的棉花绿油油的喜人,满仓这么一说,把他心中仅有的一点喜悦和安慰也给荡涤个干干净净。他终于忍不住,找个机会就把一腔的燥热给倾泻了出来。

有一天,满仓正在锄第二遍谷苗,小苗儿不到一拃高,看上去虽绿油油的兴旺,却还苫不严垄背,绿的苗和黄的土看得真真切切,让那些不经常种地的人,无论如何也联想不到那个一望无际的收获。

满仓锄地的时候不弯腰,光着黑油油的脊背,肩上搭了一条黑油油的粗布手巾,不慌不慌地一锄紧挨一锄,明晃晃的锄头向前一伸插入土中,再往回一拉,然后翻了两翻又搓了两搓之后,地下的湿土翻了上来,上面的干土又翻了下去。垄背是一条浅浅的沟,多余的土都被推到了谷苗根部。

常种地的庄稼主儿都是这样的锄法儿:地面上的麦茬和杂草翻到下面都成了肥,地面下土里边的杂草种子刚发芽,被翻了上来就活不成;垄背的小沟有利于蓄水,推到苗根部的土又利于小苗滋长根须。

过去王炳中似乎也听满仓说过,他也曾竭尽全力地做,无奈锄头到了他手里,无论如何都不好使唤。用的劲儿小了,锄头下不到地里去;使的劲儿大了,往回一拉连谷苗也划掉了。攥住锄头弯下腰去仔仔细细地作弄了一会儿,回头看一看,似乎该有个差不多的效果,无奈腿也抖索腰也打颤,浑身就和水洗了一般。

刚擦了擦流进眼睛里的汗,紧挨着的地邻就喊他:“王炳中,你咋锄去了谷苗儿留下了抓地蔓?”“抓地蔓”是田间的一种野草,刚长出时叶子和谷苗一般模样,比麦苗和韭菜还难以区分,王炳中急得把锄一抡扔出去好远——可惜又蹚倒了一大片。

林满仓微微侧着身,不紧不慢地一搂一翻又一搓,手里的锄头就像丝弦戏的演员玩耍的折扇,似乎没费多大的力气,就叫王炳中看了个眼花缭乱。他每锄一会儿,就从肩上扯下那条黑手巾在脸上抹一把,忽扇一下又搭到另一个肩头,在手里吐一口唾沫后,又悠悠然地翻舞起锃亮的锄头,一会儿工夫儿就锄到了地头,然后蹲下来抱起粗瓷的黑水罐喝一通水。

王炳中四处瞅一下无人注意,就连连地给满仓招手,满仓刚放下黑水罐,回过头正要再锄,看见王炳中正在比比划划地招呼着,他以为老东家有什么急事,就连忙赶过来在王炳中身边蹲了下去。王炳中压低声音气呼呼地说:“林满仓!你个吃屁长大的东西儿,大坡地就你是个种地把式?有事儿没事儿去俺家瞎捣鼓个啥,咸吃萝卜淡操心!也不怕使死你?俺的棉花坐不住桃儿?一株结一个也收他一大堆,净干些放屁漤茄子的活儿!——哼!”说完后扛起锄撅屁股走了。(漤:这里是给庄稼施肥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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