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满仓叫王炳中噎得半天说不出话,等王炳中哼着丝弦走了好远后,才自言自语地说“咳!——这也是,这嗑瓜子儿嗑出臭虫来,还啥人(仁)儿都有,砍草毗喂瞎驴,天生的瞎驴!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哼哼!俺吃屁,到了秋天,就你种的那号儿地,吃屁也没人给你放,喝风吧你!”

其实王炳中骂满仓之前,就在地头站了好半天,他暗暗地观察、研究了满仓锄地的姿势和动作,看来看去也没有看出太多的花样,一样的一张锄,一样的一双手,一样的小谷苗儿和黄土地,林满仓掂着锄头的那种随心所欲的轻巧,令他可望而不可及。

骂完满仓之后,王炳中偷偷哼着小曲儿,每到一处人多的地方,就驻足听人们拉呱一会儿,静静地看一会儿,再琢磨上一会儿,到了白坡沟自己的地里时,再一次满怀信心地干了起来。令他兴奋不已的是,他终于分清了抓地蔓和谷苗,还认识了同属一类的狼尾巴草,还知道了背地旮旯的豆苗是给野兔子准备的干粮,还知道了瓜是百日草,谷是见土生,眉豆儿秋凉吃。

令他扫兴不已的是,累了个贼死之后,想的和做的仍然差了很远,他几次想扛起锄拍屁股回家,走到地头儿又踅了回来——前天才露头儿的杂草,两天不见就绿茵茵地快和谷苗一般高了。

魏老大路过的时候笑呵呵地冲他喊:“还不赶紧锄,雨前锄不净,雨后没法儿锄!秋后打一地草籽儿,来年这块地就变成大草原了,后儿年就撂荒了,大草毗连个蛋,犁都没法儿犁!”

王炳中又重新攥住锄头撅起屁股,开始使用他自己独创的姿势锄,手上的大水燎泡磨得他生生地疼。

他到底也没有把林满仓学了来。庄稼主儿哪个不知道,林满仓做活的轻松,是他在年年岁岁的烈日下和酷暑中,把无尽的劳累和辛苦,黄菜捞饭一样吞咽下去的结果,那是每一个庄稼人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的不朽明证。干树枝一般的一双大手,除了筋骨就是皴皮,还有那疙疙瘩瘩的一身腱子肉,这些他王炳中都没有。此外,吃进林满仓肚里的粗茶淡饭,在肠胃里只消半天的停留,化作水,化作汗,化作能量涌向锄头之后,余下的全泻出去丁点儿不留,而经年累月的舒适,赠给了王炳中一个经典的肥肚肠子,本来就不经使的身子骨,肚皮上那块多出来的肉,好像比林满仓又多坠着一袋米。

太阳自头顶向西滑了一半的时候,正是庄稼人锄地的好时候,风也渐渐地凉了,汗也渐渐地少了,上烤下蒸的辛苦也在一步步地减轻了,王炳中却再也忍受不住了。他感觉直起的腰再也弯不下去,弯下去的腰再也直不起来,两个鼻孔喘出的气也不够使唤,口中的焦渴化作一块一块的黄鼻涕。半日来,他喝了一罐子的水,却只滴了一点点黄蜡蜡的尿,坡顶上的树被千里风招摇得哗哗作响,沟子里却仍然闷热难耐。

王炳中喊了声“赶明儿太阳还出来不出来”之后,就扛了锄骂骂咧咧地走到了坡顶上,找了个树荫坐了下来。身上的汗全落了以后,肚皮上生了一层针尖般大小的盐粒,燥热的风吹得他异常的烦闷难耐,抬头看看不松劲地烧烤着的太阳,回去吧,又怕被人笑话,说他没有个庄稼人的样式,要饭吃也找不见门楼子。于是就扛了锄头在田野里四下转悠了起来。

从鬼沟子到马鞍地,到东湾到墓丘沟,到白坡沟,一块一块的地被青石、红石的橛子,一溜一溜地割成了一块块方的、长的、三角的、半圆状的几何图案,黄豆、黑豆、高粱、玉米、谷子,一样地油鲜光亮葱葱茏茏,疏松或板结的地皮、粪肥的多少、田苗的颜色,无一不在彰示着地主人的勤劳程度。原来许许多多姓王的地,一块一块的也不知归了谁家所有。

他渐渐地明白,在过去,满圈肥壮的驴骡和一望无际的田地,才是他王家永远的脊梁,在那个脊梁的坚挺力举之下,他才有了一颗高昂的头颅,也就是这些原本的身外之物,却把人分成了三六九等。这一切的演变就像丝弦戏拉开和合上的幕,一拉一合之后,就到了另外一个天地。

这时他才深切地体会到,什么是“来如惊雷,去似微尘”。

路过鬼沟子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小莲,几年的光景,连那个黄土堆也消逝得几无影踪了——那个细皮嫩肉的陕西女人,论长相,一身的妩媚风流和画上的人也差不了多少;论能耐,吹拉弹唱琴棋书画的功夫,也不是谁想拿就能拿得起来;论女人的气质,也算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绝顶尤物!

想当年她也曾是父母襁褓之中的一个心尖尖,谁承望长大后,那如花的秀美却变成了一棵任人攀折的杨柳,被人攀折的终极目的,就为了苟延那条一去不可复来的青枝绿叶的命,苟延下来的命,就再去经受风吹雨打,再攀折再苟延地循环了无数次之后,千里迢迢地化作了大坡地鬼沟子地下的一抔黄土。

王炳中想,这人原不比鸡狗驴骡强,如果驴骡能够造大车,世上总不能够分出拉车的驴和坐车的驴来。他更进一步地深深理解,父亲临死前煮吃的三只斑鸠和草筛下扣着的三只斑鸠,还有那两碗瓜籽和绿豆,那是父亲王维贵想说又不可说出口的,一个万古不变的生活真谛。

太阳落山后,他来到裹脚垴上。魏老大那块地原来栽种的三棵杨树一棵也没有成活,他把从悬崖下长出的两棵楮桃树精心打理了几年后,如今已碗口一般粗细。王炳中到了那块地时,老大正坐在悬崖边的楮桃树下,望着他的一地谷苗出神。

王炳中就奇怪,长在这一带的楮桃树一般成不了材,树叶一般都被人捋了去喂羊或喂猪,楮桃树横生的枝枝叉叉尤其旺盛,时间久了会影响耕作,如若长在地头田间,大都叫人砍了去。老大地边的两棵树却被作弄得颇有了些形状,两棵树像两个相好的人,站在裹脚垴的悬崖上相拥相偎着,日日夜夜自东而西张望着大坡地村。

王炳中忽然生出了满肚的激愤:魏老大,真该你个贼羔儿兴旺几天了!

见王炳中过来,魏老大把屁股底下坐着的石板抽出来让给了他,老大光着的两只大脚互相搓捻着。那个欢天喜地又舒心透顶的模样,让王炳中产生一种由衷的嫉妒和不满。

两个人说着闲话,说着说着魏老大就扯到了种地上,说起种地,老大自有一种冲天的自豪。他问王炳中:“你的地是你自己耩上的?”

王炳中底气十足地答:“那还有假,啥大不了的事儿,俺耩下的谷子也没见长上高粱来。”说话的口气比魏老大还粗壮。

老大点上铜烟袋后,巴咂着嘴问他:“你以为那和你娶娘儿们一样,那是娶过来不用教就会的活儿?你耩的那也叫地?长虫戏蛤蟆儿,狗吣的活!你知道啥叫三摇三不摇?”王炳中正在一边儿提了裤子撒尿,扭了扭头没有吭声。

老大继续说:“三摇就是在耧还没有插到地里,就开始早摇三下儿——耧斗儿里的籽儿要走耧腿这段儿路,等籽儿掉下去的时候儿,耧铧刚好插到土里,这才能不断截儿;三不摇就是等耧离地边儿一步远的时候儿就不摇了,少摇三下儿——等耧腿里的籽儿都掉光后就严好耩到了头儿,不至于到头儿的一截儿太稠。你看,俺能给这小苗儿说话儿,你就不能,这庄稼和人一样,灵性着哩,跟娘怀里的小孩子一样,侍弄好了就长得快,长得又好。你听,俺的小苗儿哗哗叭叭说着话儿呢!你种的那叫啥地!还稀谷秀大穗,一亩地长一棵,穗儿倒不小,看能不能饿死你!人家满仓好心好意说说你,还就是不听——那叫个啥东西儿?越拨拉越硬?”

魏老大本来是一番好意,王炳中听了后,总觉着有点儿像开批斗大会,心中不满地说:“还三摇三不摇,你不就比俺多抓过几把土圪垃?你给俺说说,啥叫‘老汉推车’,啥叫‘古树盘根’?要不是那俩蛋坠着,你还真能上天了!”

老大猛地在楮桃树上磕了几下烟袋说:“三天三夜炖了个公鸡,除了那个硬嘴,浑身上下都烂透了,你还有啥?”

王炳中坐下来,一边往外抠钻入鞋里的土,一边说:“有啥?俺家塞在墙缝儿里的钱,抠出来就够俺花了,瘦死的骆驼还是比马大,呵,呵呵,呵呵呵……”

老大不等王炳中说完,就趿拉上鞋,一边啪嗒啪嗒地走,一边回过头来说:“咋不是,你原先是一大群骆驼,现时今就剩下了一匹瘦骆驼,死骆驼!心里头啥时候儿也不能好受,俺原先连根骆驼毛也没有,现时今俺有了一匹骆驼,比你高兴得很呢!”老大笑呵呵地拍了拍满屁股的尘土,又丢下一串畅快无比的响亮后,起身走了。

王炳中就想,这魏老大,憨是憨了点儿,可一点儿也不傻——嗯?不光不傻,他透彻得很呢,老太爷走之前说的那个“忧喜皆因比对,烦恼缘起心累”,不用谁教他竟也知道!

麦收的时候,屁三的两个远房亲戚挪到了大坡地村,总共母女两个,六安人,闺女叫石小彩。

小彩家祖祖辈辈的大财主,小彩娘是财主的第五房夫人,小彩是财主的第十七个子女,她有同父异母的两个姐姐十四个哥哥,土改时,财主和小彩的五个哥哥都被镇压。六安一带土改运动颇为激烈,她们听说大坡地这边较为平和,母女二人净身出户来到了大坡地。她们买下了一座只有三间破房的旧院落,和盖大全在一条街上。

石小彩刚二十岁,挺挺拔拔的个头儿,袅袅婷婷的身段儿,一身自天而降的秀美,像花蕊中滚动的露珠——蓝天白云下闪烁着一尘不染的七彩炫丽。她平时话语不多,说话的时候从不拖泥带水,嗓音很脆,像静峦寺静心师父在大雄宝殿里摇响的铃铛——纯纯正正的优美还夹带着威慑的力量。

大坡地未出阁的闺女,大多是变着花样地梳辫子,小彩的发型却像一个另类的天外来客:额前的刘海儿剪短了,和头顶的发丝一块儿给一个花绸布条儿齐根绑了,像一把厚实而精巧的羽毛团扇;额前的发际有些弯,飘在头顶上的如意云一般;其余的头发剪了齐肩长短,一个个发卡夹得整整齐齐。她的大褂变了小褂儿,羞羞答答地只苫住了半个胯,活灵活现的细腰,真真的似一根颤悠悠的扁担。小嘴高鼻、细眉弯眼,高兴的时候一笑,小嘴抿了,细眼也跟着眯了,刚出窝的黄嘴小雀一般娇嫩。

她们母女的到来,就像大坡地突然飞来了两只鸬鹚——原本江南水乡的两个普通生物,却成了太行山下阡陌市井间一道奇异的风景。

在老家,石小彩原有一个相好,是本地窑头的儿子叫马宁,马宁曾读了半截子洋书,一身大家之子的天生豪气,风流倜傥的举止正应了大家闺秀的景,小彩的一颗心早随了人家去,只可惜如胶似漆的卿卿我我,被突如其来的风暴掩杀殆尽。劳燕分飞的根本,是缘于她们所寄生的那个阶层的彻底垮塌,小彩和马宁,是覆巢之中的两个鸟卵。

盖狗剩第一眼看到石小彩的时候,浑身的震颤和惊惧,几乎使他七窍流血,她颤悠悠的扁担腰像一把烧红的烙铁,“哧——哧”地冒着蓝烟,在他的内心深处,给烙下了一方足以相伴终生的印记,她抿着的小嘴儿和眯起的眼,像千万朵喜气盈盈的桃花,在属于她自己的空间里灿烂地绽放着。他的魂儿一下子就被勾了去。

从那一天起,他有事没事总要到石小彩家附近转一转,就像一个犯了毒瘾的烟鬼,颤悠悠的扁担腰就是他的烟泡儿,按捺不住的时候就戴了“民兵”的红箍,到那座小破院中找个茬子说几句话,细细地品味一番“大雄宝殿里摇响的铃铛”。

石小彩总是乜斜着一双眼看他,看他的时候总是白眼珠子多黑眼珠子少,傲视一切的神态,宛若一个有着生杀予夺大权的将军。盖狗剩总是怀着一腔不攻城略地死不甘休的雄壮,前前后后把那个扁担腰看够之后,就心满意足地走了。

盖大全不久就看出了儿子的端睨,他感到狗剩的心思,就像要爬上裹脚垴的百丈悬崖,去攀折那株鸡冠花——那真的是一个足以使人粉身碎骨万劫不复的冒险。

每每想起儿子,盖大全总感到脊背透凉惶惶不可终日。他把过去的、现在的、经过的、看到的、好说的、不好说的,和盘托给了狗剩,分明把一篇能洞明世事、透析万象的文章交给了狗剩,其中的言词凿凿,就像重新证明了三一三剩一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一样——大煞风景的是,盖狗剩根本就不喜欢他的“文章”,他一天见不到小彩,饭吃不下觉也睡不香,那个颤悠悠的扁担腰,才是他的朝思暮想。

盖大全最终明白,再好的车把式也降服不住一匹发情的马,再坚实的河床,也经受不住川流不息的洪水滚动。

盖大全有些急,他关上街门又关住屋门,把农协主任的身份和狗剩爹的角色来回转变着用:“你癞蛤蟆咋就非得吃那个天鹅屁?再俊的人儿,也还不是解开裤子屙泡臭屎?再丑的人也不耽误生孩子洗衣裳做饭,白年年的豆芽儿它长不成树!一翅儿能飞上天的鸟儿,养到家里头它不能活!”

盖狗剩气哼哼地扭过去身子说:“净说些难听话叫人听,吃啥天鹅屁,她石小彩也算个天鹅?一个大地主破落户儿,叫人家扫地出门的剥削阶级,落架的凤凰还不如鸡呢,还天鹅!”说完就开门走了。

盖大全后来给林先生说了,林先生把狗剩叫到家里。林先生的儿子秀山已八岁,腰里挎着一把木制的小手枪,在院子里正给梭标头上的麻丝儿染红。见狗剩进来,非要扛一扛那杆长枪,狗剩把保险关了,把枪放到秀山的肩上,秀山两只手紧紧摁着枪托,在院中转着唱了起来: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林先生思谋了半天后写了一张纸,拿到狗剩的眼前一行行地念给他听:二八佳人体如酥,腰仗利剑斩愚夫,明里不见人头落,暗里叫人骨髓枯。

狗剩听也不听就说:“你是旧社会的老脑筋,柳柳不是说,中国共产党就是要打翻几千年人吃人的旧社会,叫地主富农的后代身上掺点儿咱贫下中农的血,那不好?你看看秀山,都要这样儿,这改造旧社会的任务完成得也就快了。”

令盖大全没有想到的是,狗剩娶小彩的决心,就像是黄了梢儿的麦穗儿,刮几场干热的风之后就熟了,而且随了革命的形势,几乎到了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的境地。

分了田有了房的百姓参军的热情不再高涨,盖狗剩却坚决地报了名,他的条件是娶了石小彩马上当兵,他要给大坡地所有的青年带个好头儿。

安乡长还专门叫白文昌以“吃水不忘挖井人,幸福全靠毛主席”为题,专门给县里写了汇报材料,紧接着就有反反复复的人到小彩家做工作,说革命的形势势不可挡,一切都得为解放全中国让路,少数服从多数,下级服从上级,个人服从组织,想通了当然好,想不通也只能以后慢慢儿想,有人能舍弃个人性命上前方,后方的人就必须贡献一切。还说她们母子两个如果同意,马上就成了革命军属,是受保护的对象,小彩娶了后,马上给落户、分地、修房。

小彩娘最先动心,她给小彩说:“这边儿的事儿,钉子都给钉到板子上了,那边儿的事儿,这眼看着瓜蔓儿都断了,根也都烂了,闺女就甭思谋那蔓儿上的瓜了。”小彩娘把马宁比做了那“蔓儿上的瓜”,说完后就把一腔的哀怨和委屈全抛洒了出来,呼呼的眼泪像六月天的雨。

小彩也“哇——哇”地哭着说:“他要是叫一枪打死了,俺还是马宁的人!”

盖狗剩是穿着军装和石小彩进入洞房的,安乡长主持了狗剩的婚礼,县里专门派人送来了结婚证。闹哄哄的人散去之后,狗剩轻轻地闩住了房门。

他当民兵的时候经常穿着袅裆裤,那是祖祖辈辈的庄稼人代代相传的行头。

袅裆裤是庄稼人不图好看,只图方便做、方便穿、方便用而遗留下来的服装样式,肥肥大大的各部位,甚至比练武术的人穿的功夫裤还要宽阔。为了方便穿、方便脱还方便做活,裤腰的宽度甚至能达到实际腰围的两倍,除了两个裤腿口和腰口,绝没有第三个透气的地方,绑上两个裤腿口,就是一条硕大的双筒布袋。在冬季寒冷的日子里,养着小孩子的妇女盘腿坐在热炕上,许多人会解了腰带把孩子放进裤腰里,让孩子享受袋鼠一样大暖袋的温暖。由于腰口太宽,绑腰带前要将多余的腰口揪紧后再折回来,一大堆挤挤撞撞的折皱,就乱乱团团地集聚到了裤裆处,当地人就叫袅裆裤——任凭多俊美的人,再靓丽的青春和优美的曲线,都会给那皱皱折折的裤裆“袅”了去。

狗剩换了军装后,袅裆裤自然就没有了,挺挺拔拔的小伙子一脸的精气神儿,小彩很惊诧这突如其来的英俊,板了一会儿脸后就开始脱衣裳。

盖狗剩坐在地上的长条凳子上,解下了胸前的大红花后,就再不敢解军装上的扣子了,他浑身抖抖索索,像突然掉进了冰窟窿里,忍受不住的那股子寒冷。

小彩脸朝里,慢慢地脱去火红的小褂子后,颤悠悠的扁担腰上,凝脂堆雪的一片细嫩就亮闪闪地开诚布公了。她一边解着胸罩上的扣子,一边咬着嘴片儿回过头说:“傻样儿!扛枪的那股子劲儿叫狼叼跑了?”盖狗剩的脑袋里忽然就像放枪一样“当——当”地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更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些什么。

他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他平生第一次知道,女人的奶子还要用一块浅粉带花的罩子罩起来!罩子脱下后,他胆战心惊地偷觑着,那两个宝物像一对白鸽子一般颤悠悠地四下张望着。

他终于听清了她再一次的召唤,双腿打着颤,一只脚跨上炕前的火台时,颤颤着的脚令他打了一个滑,膝盖猛地跪到了坚硬的石台子上,直磕得一会儿胀麻一会儿酸痛。

待他终于爬上炕脱了上衣,小彩已撩开被子的一角脱下了花裤头儿,这时狗剩真的傻了,他不明白为什么外面穿着裤子,里边还要穿个小花裤!——地主的羔子恐怕难以伺候的感觉,就在心里油油然地飘摇了起来。

小彩忽扇一下盖上了被子,吹过来的风带着一股浓浓的香气,狗剩的胸膛中就像一条开冰的河,“咔嘣——咔嘣”地一声声爆响着,一股汹涌的河流就渐渐地奔涌而来。

狗剩抽筋一般地在被窝儿中瑟索了一阵子,身边一股股的香气一阵阵地涌来,他就觉得胸膛里的那个“咔嘣——咔嘣”的响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激烈。小彩往下钻了一下身子,扭过头往他这边凑了凑,一股带着热风的香气就滚涌着涌入了他的胸膛。

她毛茸茸的头发像一团乱云,飞飞扬扬地就把他不知裹挟到了一个什么去处,当他摸到一条伸过来的腿时,猛觉着身子里炸雷一般响了一声,那条冰开的河,排山倒海一般地忽涌几下之后,就决了堤坝四处奔流了。

狗剩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感到自己又回到了和有田一起放牛的时光:一头大犍子屁股里夹着一块滚烫的石头,无法忍受的烧灼使得它慌不择路地乱蹿乱撞,不管不顾地腾荡起一阵烟尘后,又忽闪了那么一下子,那些无可抵挡的万千狂放,顷刻间就一跌千丈不复回头了。

小彩摸索了一阵后,狠狠地在他的肩膀上咬了一口。

除了雨季河里有了水,狗剩平时很少有洗澡的时候,小彩一边唾着嘴里的脏东西一边说:“真脏!满嘴碜!啥也图不上,那么结棒个人,比根豆芽儿还脆!”

半夜以后,小彩又捅醒了狗剩:“你个挨枪的货,睡着了?”懵懵怔怔地醒来后,狗剩就在新台口又唱了一出旧丝弦。

第二天,狗剩像一个偷东西没有偷到手的贼,他感觉所有的人都在看他、笑他,小彩撅着嘴,一脸的不高兴,他此时真想去问问林先生,那首“二八佳人”的诗究竟是啥意思。

晚上,狗剩带了一身的雄壮早早地抻好了被窝,小彩要上炕时对他说:“一辈子也不洗澡,也不嫌脏!一身子汗臭味儿,先煺煺再上炕,煺不净就在地上睡!”小彩说的“煺煺”,平时人们专指宰杀鸡或猪后,用滚水烫掉它们身上的毛。

狗剩仔仔细细地洗涮了好多遍,确信身上再没有一点泥屑,也没有半点怪味儿后才爬上了炕,小彩却早已香香甜甜地睡了——但弄不清到底是真睡还是假睡。

第三天,盖狗剩在全乡的民兵训练会上进行了射击表演,石小彩应邀坐在了主席台上,盖狗剩或许有了那个颤悠悠的扁担腰撑着,枪法奇准,连带兵的连长都给惊呆了,一迭声地给盖大全夸赞狗剩是一棵好苗苗儿,如果到了部队上再学些文化,指不定前途多远大呢!

小彩红着脸低着头一声不吭,心里像有一个乱攘攘的麻团。盖大全爽朗地笑着,说:“个兔羔子,要真出息了——再出息也不能给俺扔了这个家不管,要真出了那样的事儿,俺一头碰死到他娘坟上去!”说的话好像是给小彩听,又好像是给在场的每个人都听。

第四天,盖狗剩上车走的时候真的偷偷地抹了两眼泪,有一个醉心的哼叫一直在他的耳边回响着,他真的不知道,那些想起来最最复杂的事,叫“扁担腰”轻轻地一点拨,就把他给引领到了一个比牛头垴还高还招摇的去处,就神仙一般地在五彩的云中飘着,飘着——飘久了还真能飞!他的愚钝和他的笨拙,叫那蓬蓬乱的一切给掂弄得分崩离析之后,就懵懵怔怔地融化为了一大摊稀里糊涂。想起当初他那个不二的抉择,一股冲天的豪气就又在每个毛孔中膨胀起来,他想去再抱一下那个颤悠悠的扁担腰,但到处人山人海,终于没有找到个下手的机会。

这时他才知道:原先不愿意当兵走的那些人,把责任全推给了年长的老父母或年少的小妻儿,大家都上了他们的当——他们不愿意走的真正原因,就像牛头垴山崖上的那些藤蔓,缠缠绕绕的纠葛根深蒂固且由来已久,折腾到死也还是分不开这个和那个,挪开来的办法只有那么一个,那就是拿镰割!

①神码儿:贴在墙上供神的画。

②扫地出门:土改时称身外之物被全部予以剥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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