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炳中忽然感到肋下疼痛钻心,呼出去的一口气再也吸不回来,他猛地蹲到地上,不一会儿就躺下去翻滚起来。当他终于吸入那口气后,就大骂:“狗攮的窜种们,没冤没仇的,往死地儿整恁老子,叫老子反过手儿来,看整不整死你……”还没骂完,数不清的拳脚就铺天盖地而来。

正打着,廷妮儿忽然抡着一个铁耙子大叫着跑了来:“从哪儿借来的狗胆狼胆!牲口都没见过这样儿撒野!看恁姑姑不一个一个搂死你!”廷妮儿的铁耙子刚刚抡起来就被人夺下了,又有两个人一边儿架住她一只胳膊,使她动弹不。廷妮儿往起一蹿一蹿地跳着:“哪个王八蛋不是爹生娘养的?下恁娘的死手不怕断子绝孙儿?有事儿说事儿,谁再捅他一指头儿,俺搂不死你,手指头儿也得抠死你!”

王炳中挣脱拉着他的手,“扑——通”一声跪到廷妮儿面前,泪眼汪汪地说:“姐姐吔,别着急了,三砖两瓦的俺能扛得住,你要再急出个好歹来,可叫恁兄弟不能活咧……你快回去,快回去!就当可怜俺,咱家再不能出啥事儿咧……”

斗争王炳中的大会和大坡地乡成立的仪式在同一天进行,安区长为大坡地乡的第一任乡长。王炳中再次被扣上那个麻头纸糊的高帽子的时候,看见上面还写着他的名字,斗争大会仍然在石碾街。大会进行了精心的安排和准备,第一个走上台的是瘦三的弟弟白文昌。

文昌是真正的贫下中农,而且有文化,他是安乡长亲自选中的人才。瘦三挤在台子的最前面,伸长了脖子高仰了脸,嘴微微地张着,看得出来,他的两只嘴唇在兴奋地抖动着。他拾来的闺女小玉已有四五岁,细皮嫩肉瘦瘦削削,娇嫩得豆芽儿一般。小玉骑在他的脖子上,一只手抓着他的头发,一只手在空中乱舞着东张西望。瘦三一只手抓着小玉,一只手半弯着,大拇指和其余的四个指头不停地在搓捻着。

瘦三比文昌大十一岁,眼看三十的年龄,却找不到那个谈婚论嫁的人,尤其是拾了小玉之后,更没有人愿意刚走进他那个一穷二白的家,进门儿就做了后娘,而每当瘦三看到弟弟的出息,就比他自己娶了媳妇儿还要高兴,他梦想着白家将要出一个骑马坐轿的人,他也将以此去回报姐姐惨白的脸和老爹那合不上的眼——那是他牺牲自我托起弟弟永不枯竭的力量之源。

当文昌走上台去,向台下鞠了一躬又拿出一卷纸时,瘦三感到自己无怨无悔又经久不衰的付出终于有了回报,就像他蒸煎的灌肠——把一粒粒的荞麦筛好、捡净,再晒干,去了壳、磨成粉、搅成糊、加上盐、烧上火、上了笼、蒸成坨,终于小心翼翼地割成薄片,一片片放入滚烫的驴油中,随着“嗞——嗞”的爆响,扑鼻的香气终于四溢开来——老白家终于出了一个站在台上高高地对着台下讲话的人!——那是经了他瘦三多年的不懈努力,才终于捧出来的一个空前绝后的荣耀。从此以后,大坡地村就没有谁不知道,那个离骑马坐轿已不再遥远的白文昌的哥哥,就是煎灌肠的瘦三!弟弟托起白家的荣耀,他瘦三就是那荣耀的根。经了他不遗余力的累年操持,他手里的一块块灌肠,变成了文昌肚子里的一个个曼妙绝伦的文字;他的一坨坨的灌肠,就是弟弟头脑里的一篇篇光辉灿烂的文章。

瘦三内心的骄傲像决堤的洪水一般川流不息汹涌澎湃,唯一使他感到愧疚的是弟弟的个头儿。文昌虚岁十九,身上的肉不算太多骨架也很嫌不大,略略前伸的一对门牙总是一副笑逐颜开的样子,略略弯曲的腿和永远也走不快的步子,小时候在学堂里是坐在最前面的一个,排队时是站到最后面的一个。

瘦三总以为弟弟没有长高,是该吃饭的时候没有让弟弟吃好吃饱,就像一棵短缺了水肥的谷苗儿,随着季节的到来,还未长高的棵子却到了秀穗的时候,晃晃悠悠的不如人意。而他在那些捉襟见肘的日子里,总是捂住了屁股又露出了脊梁,再大的努力,小灌肠锅也完不成“肥大水勤不用问人”的不二使命。

文昌洪亮的口音和清晰的吐字,令在场的人深深地震动,最后的几句话瘦三听得真真切切:“毛主席说,‘人民靠我们去组织,中国的反动分子,靠我们组织起人民去把他打倒。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也和扫地一样,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鸽子岭上的杨老歪就是一个有力的明证,人民发动起来时,他夹起尾巴就跑了。”

台下百姓就乱纷纷地议论:“毛主席咋也说些咱庄稼主儿的话?不识字儿的也能听懂吔!”“敢是文昌编的,人家那是真龙天子,能净说些咱大坡地的话儿?没看过戏?听那皇帝的圣旨?净是些呜哩哇啦的,一句也听不懂。”

安乡长拿手拍着桌子叫大家安静,文昌继续念:“毛主席又说,‘在拿枪的敌人被消灭以后,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他们必然地要和我们作拼死的斗争,我们决不可以轻视这些敌人。如果我们现在不是这样地提出问题和认识问题,我们就要犯极大的错误’,王炳中砍伤民兵,就是活生生的教材!”

魏老大拿手扯扯盖大全说:“毛主席也认识王炳中?”大全就用胳膊肘戳老大:“好好儿听吔,咱都分了他家的房和地,他能高兴?王炳中在作拼死斗争,不能轻视,咱们不绑起来跟他斗争一下,就犯错误咧!”

王炳中越听越咬牙切齿,他想不到许多年前给他伸手要大洋的那个“小蹦豆儿”,如今也会站在他跟前咄咄逼人!

文昌发言完毕以后,赵老拐第一个跳上台去,一对小眼睛比原先更加地明亮,精神似乎比所有人都振奋,他耸着膀子握着双拳说:“王炳中整治疯了雷月琴,这就是文昌说的活生生的教材!那么俊的一个好人材他都下得了手,他还能在乎谁!乡亲们都说说,对还是不对?王炳中就是反动东西,咱不打他就不倒,大家看大家看,戴个高帽子也不低头……”

赵老拐激动有加地喊叫不停——当初,他赵家的一块块肥沃的良田,变戏法儿似地一块又一块都姓了王,那个变来变去的戏法儿,曾把他折磨得坐卧不宁生不如死,至今他真是庆幸人算不如天算!如今那一块块肥沃的良田,又变戏法儿似地谁知道都姓了啥!不知道姓了啥还不算,还要麻绳儿一绑,拉到千人欺万人唾的大台子上斗,哼呀呀呀!——要不是共产党,有谁能整治得了络腮胡子王炳中!落在王家花园里的那个炸雷,就是“天算”他王炳中的开始!他赵聚财才是大坡地命大、福大、造化大的大福大贵之人!

也许是赵老拐说雷月琴的话激怒了武小魁,他跳上台去就在王炳中的后脑勺儿上狠抽了几巴掌,大高帽子也被打得龇牙咧嘴地掉到了台下,王炳中向后扭了扭脖子,武小魁又抡圆了巴掌在他的脸上掴了几掌:“俺叫你烧包!叫你满脸横肉蛮不讲理!原先你咋打别人唻?这改天换地了,别人就咋打你!不服气?不服气就气死你!这就叫革命!革命!革命!”

斗争大会后,王炳中的认识态度令安乡长和工作组的同志很不满意,大家讨论了一个晚上,也没有拿出个好主意。

窑头村的地主吕大林打死了农协主任,区上通知各村要选代表参加枪决吕大林的大会,为了达到镇压的目的,各乡的首恶分子要同时押往大会和刑场陪榜。安乡长选了王炳中陪榜去。

窑头村的大会在村北的一块空地上,大木桩搭起个简易的台子,吕大林被五花大绑着,一个和黑白无常拿着的令牌有些仿佛的宽纸牌,在他虾米一般的脊背上背着,上面写着“吕大林”三个大字,名字上还打了一个大大的红叉叉。一个花白胡子老头儿,疯也似地哭叫着跑上台去咬了吕大林的一块耳朵,愤怒的百姓不断地向台上抛石头,要求砸了他的核桃。

“砸核桃”是指把人捆绑着扔到河滩里,然后叫人远远地向身上扔石头生生地砸死,据说六安有个地方,就用这种办法惩治那些十恶不赦的地主老财。

控诉吕大林罪行的人还没有轮流着讲完,两个扛枪的民兵就把他架到一个大槐树下,反剪着双手的吕大林被一下子吊到槐树上,王炳中看得清清楚楚,一团团的屎尿顺着吕大林的裤腿,劈里啪啦地向脚下滑落。

王炳中暗暗地下定了决心,他不能忍受王家几代人的辉煌在他的手里坍塌下来,就是死,也要留下最后的轰轰烈烈,他不能给大坡地人留下一个王姓人稀松脓包的话柄,更不能给子孙后代留下一个自羞于人的污点。

王炳中从窑头村回来后,安乡长和工作组的人进进出出地商量了两天。第三天他又被反绑着拉了出来,戴高帽子的时候,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写着“王炳中”三个大字的宽令牌,而且一样打着大红叉叉,他忽然感到自己真要和吕大林一样,待肚子里的屎尿全部排泄完毕之后,再在脑门子上让人给钻个血窟窿。

猛然间,他身上的每一块肌肉,忽然好像都在往胸膛的方向挤压,直到挤压得他再也难以忍受,于是竭尽全力大叫一声:“牛秋红!在那边儿预备好!好好儿摸摸俺的后脑勺儿!苗香香!把你的大辫子梳洗光溜儿了,王炳中想死你们了!爹吔!等等儿俺,到了那边儿,咱爷儿俩相跟着,一团儿去婺源逛几天!”喊过之后,又给牵着他的民兵说:“不叫喝酒吃肉,总该给弄盆儿水,叫光光净净地走吧?”牵着麻绳的人拽了拽手里的绳子,说:“急着想走了?还没到时候儿,等会儿先去石碾街西边的大槐树上吊一绳再说!”

王炳中忽然浑身一震,差点儿瘫软下去,他本想喊过那些话之后,有哪个气愤不过,二拇指头一勾之后他也就轻轻松松地走了,吊绳子那一关也就免了,不想,那和娶媳妇之前必须下小帖、过大书一样,是一样都不可缺少的固有程序!他真不能忍受屙在裤裆里的屎尿!几乎崩溃了的头脑甚至开始埋怨,当年是哪个断子绝孙的出的主意,在石碾街上栽那两棵槐树做什么!

这个时候,他甚至开始深深地羡慕起赵家来,一个个败家败得一塌糊涂,败家子却换来了一身的轻松。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彻头彻尾地领会了,他父亲王维贵把六个斑鸠分作两堆的深切含义,也同时领会了那一碗瓜籽和那一碗绿豆。他付给赵家的一摞摞大洋开始变得轻如微尘,他感到有魏老大一样的一座小院和一碗小米稀饭,那是一个何等的快乐和逍遥!啥庄宅、田地和酒楼,啥也敌不上一觉睡到日照顶,再喝一大碗廷妮儿擀的杂面条儿!他终于领会透了父亲临死前写在纸上的几句话:

忧喜皆因比对,烦恼缘起心累,种收本是一家,无思自然无悔。

此时,只要不让他流下那一大滩肮脏的屎尿,谁要能让他痛痛快快地往那边走,他就真敢先给谁磕三个响头!

王炳中大喊着叫来了安乡长,说:“看你也像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要死来个痛快的,俺把脖子伸展了,谁要是眨眨眼撇撇嘴,乱叫唤一声就是你孙子,找准那要命的地方儿下手,要不死别叫俺活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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