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刚透亮的时候,李小旦就到姐姐家套好了大车,准备到白口镇置办些结婚用的东西,临上车的时候,一向睡懒觉的赵老拐趿拉着鞋撵到门外,拽着小桃的小包袱说:“大哥不在家,以后生活难熬着呢,钱儿那个东西,真是,把它弄到手是真不容易,没听别人说,这挣钱像吃屎,这花钱像拉稀!这钱,是俩手紧捂紧盖,还从指头缝儿里往外流呢,这大屁眼儿草鸡不能硬充,没那个大家伙儿硬做那些硬活儿,能要命!棒槌敲到谁头上也疼,这该悠着点儿的时候儿,就得悠着点儿……”张红梅一边系着身上的扣子一边说:“操那么多废心也使不死你!那是人家娘家的厚待根,打断骨头连着筋哩,去吧,路上操点儿心!”

走过魏老大门口的时候,老大正担了一担水回来,大黑马见了老大就咴儿咴儿地叫着再也不走了,牵了缰绳掉屁股,打了屁股尥蹶子,一副焦躁异常狂愤无比的神态。

老大往家里倒了水,摸了摸大黑马的屁股它就安生下来,打着喷嚏扭过头,在老大身上蹭起来。老大说:“咦?——这牲口,比赵老拐还有情有义,这么长时候儿了还认人儿那么准!”小桃说:“要没啥事儿你给跑趟腿儿吧,这牲口太大,性子也太急,小旦怕使唤不住。”老大爽快地答应了,小旦为了要垒家里的院墙就留在了家。

魏老大跳上车后,大黑马甩开脚步摇响了脖子上的铜铃,顺颠颠地走了。

刚刚立了秋的天气,虽然仍在三伏,但已没有了原来那种潮湿的闷热,湛蓝的天空仿佛一下子高远了许多,也比原先开阔了许多,微微的晨风夹杂了青草的气息叫人神清气爽。老大的烟瘾似乎一下子大了起来,拿着大铜烟袋一袋接一袋地抽,蓝色的烟雾顺着风飘向身后的小桃,小桃抱着包袱低着头,一直在看他的脊背。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习惯了老大身上那种夹杂着汗腥气的旱烟味儿,那种味道很冲,吸入肚子后又翻卷着直冲脑门子,然后化成一股无名的舒畅,再带到每一个骨节甚至每一根头发丝之中去。渐渐地,她好像对那种味道上了瘾,长时间见不到老大时,就想抓把烟叶子闻一闻。

车子走上白坡岭的时候,天空的白云渐渐地由微黄变得微红,一会儿的工夫儿就红彤彤地灿烂一片了。

老大再一次把烟叶装满烟袋锅时,小桃说:“烟荷包儿破了,俺再给你做一个吧。”老大猛地吸了一口烟,一团浓浓的烟雾从口腔里滚出,刚离嘴边的时候又叫老大一张嘴给吸溜了回去,过了一会儿,蓝色的烟雾在肚中转了一圈儿,才从两个鼻孔中慢慢地钻出来。那种极度舒服的神态,就像吃了一大口油滚滚的回锅肉。

“坐前边儿吧,后边儿颠得慌。”老大舒服够了以后才答非所问地说。小桃的身子往前挪了挪,说:“年剩个儿(去年)俺种了点儿烟叶儿,一直忘给你拿,啥时候儿给你送过去?”老大说:“进财还没有信儿?”小桃听了老大不阴不阳的话就有点儿急:“瞎牲口拉犁扯耙,瞎东西胡乱打差!不会装听不见,就不会装个哑巴?不装哑巴能不能说点儿别的?就愿意拿个苍蝇往人嘴里捅?这人真是,大屁不少,没一个中听的!”老大就不再作声。

快到白口镇的时候,老大见大黑马的一条腿有些拐,停下车一看,四个蹄子都向外扑扇着,扁圆的样子像四个长反了的蘑菇,一个蹄子卷起来后又裂开个大口子。

老大一连声地咂着嘴,“啧——啧——啧”的响声比女人们叫小鸡时还要快,叫够了之后就着急地对小桃说:“这叫啥来着、啥来着,破败?破败?——想起来了,破落!破落地主,破落地主!破落了是真害怕,人拐了不算,也不在乎牲口了——都得给弄拐!”

小桃捂着嘴大笑起来,整个身子都跟着一颤一颤的,笑了一会儿说:“哪儿来的那些个粪臭气话没个调调儿,比你那个大屁还难听!”说着说着,老大还真感觉肚子有些不好受,他忍不住扑哧一笑:“看,再说,说曹操这曹操还就来了不是?——得先给牲口钉掌吔。”说完就牵了马,到陈铁匠那里给马钉掌去了。

陈铁匠雅号“陈大锤”,能拿得动锤头时就给铁打交道,锄头、镰刀、镢头,菜刀、剪子、钌铞儿……凡铁家具几乎都做,除此之外还钉马掌修驴蹄。

大锤白皙的皮肤敦实的身材,乐呵呵的脾性,乍看上去有一种大粗白萝卜的感觉,四方八里的人都知道白口镇有个“陈大锤”,主要还因为他的“还魂汤”使得他声名大震身价倍增。

有一次他受约到窑头村给牲口钉掌,四个掌子刚钉了两个,驴主人的媳妇忽然生孩子难产,黑紫的嘴唇还翻着白眼。大锤不清楚家里的事,叮叮当当地还在忙,驴主人跑过去就是一声喊:“你还瞎闹腾个啥?俺这边儿人都撑不住劲儿了,那驴算个毬,闹腾啥你闹!”

大锤吓了一跳,以为对方想讹赖他的修驴蹄子钱,刚要张嘴说,那边就又喊:“顾不上那头驴了,你要能叫俺家这人没事儿,驴白送你!”

明白事情原委之后,大锤进屋看了看就应承下来,应承下来就急急地回家取药,因为身体肥胖行动不便,他解下还未钉好掌的毛驴儿,骑上去一路快鞭去家里拿来了“还魂汤”。汤熬好后产妇已牙关紧咬昏迷不醒,撬开牙齿灌下去后,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儿就苏醒过来,最后母子平安。

后来有人千方百计讨要那“还魂汤”的方子,铁匠却绝对不泄露。有一老中医猜测,汤中的其中一味药,就是在驴腹中未见过阳光的驴胎的蹄子,但这种药取起来很难,所以就弥加珍贵。

陈铁匠骑着那家的毛驴,来回二十多里的路程只用了半个多时辰,毛驴跑回来后,一头栽到门前口吐白沫不能动弹了,产妇喝剩下的那点儿汤,大锤兑了些水给驴灌了下去,工夫儿不长,那头毛驴叫唤了两声就爬了起来。

主人的媳妇、孩子平安后,铁匠继续给驴钉掌,主人乐呵呵地说:“别惊动了俺的小儿,驴送给你了,牵回去愿意钉几副就钉几副,咋你也不用掏钱!”

魏老大和小桃赶到陈铁匠的铺子时,大锤正在打铁,他的闺女陈宝妮煽风箱带抡铁锤。

铁匠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叫日本的飞机炸死了,余下两个儿子已成家分开另过,两口子和女儿在一起生活。虽然只有一个女儿,但穷人家的孩子,向来是惯吃惯喝却不惯懒做活。

宝妮已二十一岁,在当时的农村已经到了不易找到婆家的年龄。她跟着父亲历练了一身的好活,和父亲一样敦敦实实的身材,紫红的脸膛,大茶碗一样粗细的胳膊腕子,和男人一样的疙疙瘩瘩的一身腱子肉,身子却细白,像一个透灵闪亮的白瓷茶壶,只是少了一般女子的风韵。所以尽管活好,但就像一头没有犄角的牛,再辛勤的劳作也抵消不了那种看在眼中的不舒服。

打铁时垫在铁块下面的砧子有三百余斤,是一个凸面顶的大生铁蛋子,顶下面对应的两边,各有一个向外伸出寸余的小肩膀,像长在铁砧子上面的两只耳朵。

“咚——当当——咚——当当”铁匠拿钳子夹着发白的铁块,宝妮抡着铁锤在砸。“咚”是大锤砸在红铁块上的声音,“当当”则是铁匠手里的小锤子敲在铁砧子一边的声音。小铁锤敲打的快慢和间隔时间的长短以及不同节奏的变化,除了砸铁块之外,还有指挥大铁锤的敲打力度和方位的功效。

“咚——当——咚——当”,大锤和小锤就开始一起用力地砸了。“咚——当当,咚——当当”,宝妮抡着铁锤从下面往身后抡,身子就往后倾,待铁锤抡圆到头顶,就是一个一眨眼的停顿,然后身子前倾,双手用力把铁锤砸向铁块。

铁锤在宝妮的手中伴着四溅的火花儿,划着一个又一个美丽的圆弧,那铁块就随着铁匠的翻动由厚变薄、由粗变细、由短变长。

铁匠的院子里放着一个掉了一块的铁砧,经雨水冲刷后亮堂堂的干净,小桃不懂规矩就坐在了上面,陈铁匠看见了,怒气冲冲地走过来说:“你倒坐得蹊跷,嗯?要是能拿捏准了找对付了,还敢坐到圪针上?”

大锤说完小桃,又转过身来说老大:“你也是啥也不懂?两口子在家没高兴够,来这儿找乐儿来了?走走走!今儿俺是啥活儿也不做,多少钱儿也不挣,恁两口子快走!远远儿的找乐呵儿去。”

小桃怯生生地站起来满面通红,宝妮推推搡搡地把陈铁匠推到一边:“哎呀,急个啥!人家不知道,不知者无罪,神气儿都宽宏大量!你不是早就渴了?快喝水去!快喝水去!”

铁匠走后,老大和小桃才知道,铁匠们的祖师是太上老君,而铁砧子则是太上老君的膝盖,是万万戏弄不得的东西,更不要说是一个女人坐在上面。

或许是受了铁匠那句“两口子”的话的鼓舞,魏老大笑呵呵地张着大嘴,兴奋有加地拿着马缰绳打了一下小桃的屁股,说:“那么俊个人儿,咋也没个着落儿,跟了太上老君算了,咋你也坐到人家膝盖上了。”

铁匠生了小桃的气,自顾到后院喝水去了,宝妮叫老大把马牵进钉掌的木桩里,老大说不用,这马老实着呢。

宝妮拿来一个膝盖高的小板凳,板凳上面钉着两个破鞋底子,然后拿出一把带着丁字木把儿的二尺余长的切刀,把木把儿夹到腋窝处,双腿一前一后叉开,身上所有的力量就都集中到了那把切刀上,架架势势的样子像一个男把式。

她把马蹄上的角质层一块一块地切下切平,然后比着切好的蹄子敲打好铁掌,三下两下就给钉了上去。老大愣愣地看着,心里想:这闺女,比个男人还能干,谁娶了她,准能生个大胖小子,母大儿肥呢!

正想着,小桃把手里的包袱塞了过来,说:“往正经地方儿操点儿心,月亮儿里头有个仙女儿还没有婆家呢,要有心思,啥时候儿托个神仙给说说,这会儿着紧也没用,看把脖筋给扭折了。给!看好俺包袱儿是正经,里边有东西儿呢,别连你也叫人给拐跑了!——俺去那边儿走走。”

小桃颤颤着的细腰一扭一荡,被狂风暴雨漫卷起来的柳条儿一般,老大看着那个扭扭摆摆远去的腰身,心里清楚那分明是一种不会说话的咒骂!他忽然有些激动,自然自语地说:“要有馍馍,谁吃窝头吔——哼!馍馍也是块干馍馍,牙口儿软的怕咬不动了……”

小桃方便回来后,四个马掌都钉完了,要算账的时候,陈铁匠端了碗水递给宝妮后,把手伸到小桃脸前:“四万!”(旧币一万相当于后来的一元)

老大说啥时候儿涨价了?大锤说:“给恁俩就涨价儿,翻倍,就是四万!”老大知道铁匠还在生小桃坐铁砧子的气,就说:“才刚刚儿对不住了,娘儿们家不知道,你大人大量!”

铁匠仍然不往回缩手:“不中,你说得轻巧,这火不烧谁屁股谁不疼,凉快话儿谁不会说,前年就有人坐了俺的砧子,闺女好生生的婆家就给退了,一直等到这时候儿,还叫俺等三年?你多掏个钱儿,这霉事儿就给破了。”

小桃捂着包袱儿说:“你给说个条件儿——要是不嫌靠西,俺给恁闺女找个婆家。”

铁匠说:“条件儿问闺女,不过说这话儿的人多了。俺信谁?要真找着了,啥时候儿来俺这儿,白给你钉掌儿。”

小桃一听,以为铁匠为了坐砧子的事在转着圈儿骂人,眼圈一红,说:“论辈分儿,你是做叔叔大爷的人了,咋这样说话儿?”宝妮也急了:“爹吔,天天叨叨那个,嫌俺扎你眼?俺就不娶!死了就填到火眼儿里头烧了。”说完,转过身来给小桃说:“还是两万,哪就有那么灵的神气儿!”临走的时候,小桃把给宝妮找婆家的事应承下来。

后半晌的时候,小桃办齐了货,和老大两个人开始往回走,大黑马的蹄声轻盈而清脆。

老大坐在车辕的左边,小桃坐在车辕的右边,太阳热辣辣地照着,瓦蓝瓦蓝的天空中一对鸽子忽高忽低地旋着飞,钉了铁箍的车轱辘碾轧着崎岖不平的黄土路,咣当咣当地响。

正是谷穗早弯头玉米要干缨的时节,高高低低的沟谷里山岭上,到处黑森森绿茵茵一片,蓬蓬勃勃的五谷在庄稼人的粗手中、汗珠儿里,正展示着耀眼的兴旺,满目青翠的田野,正一步步地融入到成熟和收获里去。

在这个季节的这个时候,其实也是所有的庄稼主儿都能略作小憩的时段,田野里零零星星的几个人,也不再风风火火地紧忙活。小桃穿了一件蓝底白花的绵绸长褂,细腰板随着大车的晃里晃荡摇摇摆摆,颤颤悠悠如小狗拨磨的那截高粱秸皮。

老大不敢看小桃的一双眼——深邃寂寥如两颗冬夜里的寒星,莹莹的光能穿透人的胸膛,让人感到一种刺骨的绵绵幽怨和无尽的淡淡哀伤。

买被子面的时候,掌柜的给添了两盒香粉,香粉盒里还有一面小圆镜,小桃照着小镜子往脸上擦了一些,扭过头来说:“俺把宝妮给你说说咋样儿?”老大斜眼瞅了一下,一张浓艳若桃花的脸,正喜笑吟吟地看着他,一对眸子仿佛在秋水中荡漾着。

老大说:“好生生的一个人,做作得快像个妖精了。”

小桃说:“少再给俺拉犁扯耙!嗯呵呵——吔!俺看宝妮切马蹄子时候儿的狠劲儿,原本跟你就没有啥意思!——咳,停车,还看俺像妖精呢,叫俺下去,看妖精吃了你,以后就钓不成你的啥‘寒江雪’了。”老大的大手摸着大黑马的屁股,有一种丢了什么东西似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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