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刚过了窑头村,他多么希望车子上装满了烧饼和水,让大黑马拉着他们两个,在这满目青翠里一直走下去,走到头发变白,走到地老天荒。心里慢慢地想着,他的心又慢慢地舒展起来,渐渐地澄明透亮如一望无际的遥遥碧空。从小桃的双眼中,他感觉到了一种兴奋或温暖,那个在他的睡梦中模糊又遥远的激情澎湃,就在眼前的车辕上,而此时此刻的天地间,就只有他们两个,微风中晃荡摇曳着的一朵花就在眼前,且只为他一人拥有和独享。

老大眯着眼,正在品咂着那种幸福,小桃喊叫着:“停了,停了!俺想去那边儿。”老大知道她想方便,就“吁——”地一声停了车,小桃身子轻轻一歪,两只脚就着了地,然后急匆匆地钻入深深的青纱帐中。

老大也跳到另一边的地堰下撒了一泡尿,上来后正在装烟袋,就听到小桃在玉米地里的尖叫声,他急急地往里钻,以为她碰到了坏人。慌里慌张地钻到地里边以后,小桃一手提着裤子,一下子跳到老大的身后,老大顺着小桃的手看去,原来是一对正背着“枣枣”的癞蛤蟆,老大说:“叫唤啥吔,吓死人了,又不咬你。”

小桃在他身后一边系着腰带一边说:“还有一条长虫(蛇)呢,花里胡哨的乱出溜,钻到裤腿里咋办!”

往外走的时候,他看见她把长褂的后摆紧在了腰里,红彤彤的布腰带露了出来,老大往外逮的时候,看见了小桃后腰上羞羞答答的一块白肉,他的小腹间就像响了一个炸雷,骤然间浑身膨胀起来,站在原地忽然不走了。

小桃猛地回过身,迷离的双眼像罩了一层山间的薄雾,看了一会儿,忽然扑到老大的怀里,像一只等候多时的老猫猛然扑向一只老鼠,一会儿又双手勾住他的脖子,鼻子急促地哼哼着,双腿圈住了他的腰,一扭一扭地像爬到身上的织布虫儿。(织布虫儿:尺蠖。身体一弯一曲向前走,像女子织布。)

老大随着小桃的蠕动,身子像涨起巨浪的钱塘潮,他腾出一只手来就往她的腰间伸,小桃突然嘴里“呜——呜”地叫着,趴在他的肩头咬了一口,身子打冷战似地颤了几颤后,就像红柿子一般软塌下来,她一边用手使劲地去掰他的手一边往下滑,嘴里喃喃着:“做不得,做不得,好哥哥,给俺留半条命吧……”

小桃把弟弟的婚事张罗得差不多时,就去把陈宝妮介绍给了林满仓的儿子林大头。大头刚十九岁,三四年前还是脖颈上插了个棉花桃形状的大头,三四年的光景一闪之后,就像得了几场透雨的欧李,眨眼间就疯长起来。比满仓高半头的个子,圆乎乎的两腮和棱角分明的男子汉的脸,浑身透着一种成年人的雄壮。

大头自从和陈宝妮见了一面之后,见了满仓就躲,躲不过的时候,也是一边应了一边哼哼唧唧地站着,眼看见的不自在就像生了一身的牛皮癣。

满仓娘絮絮叨叨地数落:“这金花配银花,西葫芦配南瓜,这弯刀对了瓢儿切菜,人总要称称红薯量量姜!挑剔别人,先看看自个儿能吃几个窝头儿喝几碗稀饭!画儿上的人好看,不能跟你做伴儿过时光。《聊斋》里的人儿俊,人家看上的是相公,图个日后上皇榜呢;皇宫里的人都不丑,那是伺候皇上呢!”

满仓说话就更直接:“你也不尿泡尿照照你的影子儿,屙泡屎量量你的骨堆儿?大年五更孩子哭——你要啥没啥!茅缸里头拉大锯——你臭扯个啥!再臭扯俺卸了你腿!”说着就找棍子,大头就跑,满仓就在后边撵。

到底是年轻人腿轻,满仓也是心急,没跑几步就摔了个跟头,裤子也摔破了,膝盖上摔了个大口子,鲜血汩汩直流。大头就又往回跑,满仓龇牙咧嘴一副痛楚难忍的样子,大头离满仓太近了怕挨打,又不忍心看父亲受罪的样子,在一个恰到好处的位置战战兢兢地说:“爹吔,愿意了,愿意了,行不行?别打了,行不行?”

满仓说:“愿意了俺还打你咋?还不快把爹扶起来!哎哟——真疼,到底老了。”大头赶紧往起扶,满仓说:“愿意了你早说,非叫恁爹着急,就非叫爹着急?不着急了俺还能打你?”或许是刚才摔疼了,或许是大头同意了之后他太高兴了,满仓一边说着,一边紧攥着手里的鞋底子,在儿子头上“呱嗒——呱嗒”地又抡了几下。

陈宝妮娶的时候,盖二楞领教了铁匠的力大无比。

白天的时候盖二楞就在宝妮的屁股上拧了几下,还悄悄说:“头天黑夜俺听洞房唻,听得清看得也明,俺大头兄弟顾住屁股顾不住头,他准没有顾上细看,这一身细白细白,好家伙(厉害)!白年年的一只大白绵羊!叫唤起来像山羊,那声音儿,细长细长的尖!还有这个,这大屁股像草篓,俺大头兄弟怕降不住呢!他要真不行,给咱言语一声儿,俺的那个,比恁公公漤的那些青柿蛋子还大!”一边说,一边动手动脚地在宝妮身上讨些便宜,陈宝妮寻个机会,拧了二楞的一块肉不松手,二楞哇哇地喊叫:“哎哟哟,哎哟哟!这钉驴蹄子的手劲儿太大了,拧掉肉了!”

过了一会儿,那块肉不太疼的时候就又挑逗,这次宝妮急了,一把扯过二楞就夹到两腿间,二楞四肢乱刨却不能动弹,宝妮抓住二楞的一只脚就脱下了鞋,一边拍打着他的屁股一边说:“这钉驴蹄子的手就是有劲儿,说说,还敢不敢?给你也钉一副?那东西儿壮得很,叫你一年都穿不坏一双,也省麻烦恁娘!”

后来有人打趣二楞说:“二楞的头叫大头的媳妇儿在裤裆里给夹扁了。”

李小旦娶蔡改改是在收了秋之后,蔡石匠最终也没有舍得送给闺女一匹骡子,但总算陪嫁了一头灰不溜秋的毛驴。小旦赶着那头毛驴拉粪、犁地、耩地、碾米、磨面……改改在与不在,他都容光焕发红光满面。四邻八舍都投来羡慕又嫉妒的目光,他们似乎不在意小旦的媳妇蔡改改,而更专注那头灰不溜秋的毛驴!在他们看来,能睡觉生孩子的女人满街都是,毛驴却是家境殷实的庄户才能拥有的奢侈工具,能拉车,能驮粪、能犁地……能做的一切和他们的饭碗都紧密地联系在一起,那真是一件叫许多庄稼人朝思暮想的大物什。

能和小旦牵上些瓜葛的人,都小心谨慎地和他说些恭维的话,为的是在他的心中早早地留下印记,好把自己排到能用驴的队伍中去。就连周巧巧那样的人也争着给小旦套近乎,盖大全说:“巧巧注意点儿影响,小旦成了有家有地的人,刚撑起来的小船儿,经不起你一脚踹,再说人家小旦也是只不闻腥的猫儿!”

巧巧一副鄙夷的神情,她一边给毛驴挠着痒痒一边说:“嗨!——这世界大了也就是稀罕哎,还就有人不知道裤裆里的东西儿到底是横着的还是竖着的,扛个鸡毛儿不知道轻,背块磨扇也不知道重!老人不是常说?村儿里出了个大官儿,就还不敌邻家买头驴!买头驴还能借来使使耩地呢,出个官儿能整个啥!还不敌驴肚底下这俩蛋呢!——晃晃悠悠的臭显摆,也就能图个自己舒坦,顶不了张三饥也解不了李四渴!”说完就一摇一摆地去了,一路飘洒而下的“嘎——嘎——嘎”的嗤笑,像敲了一面镗镗锣。

盖大全看看驴肚底下那个张张扬扬的宝贝,张了张嘴又搔了搔头,或许是因为一时没有想起来回敬回去的话,就狠命地冲着巧巧远去的屁股啐了一口痰。赵老拐围着毛驴转了两圈,好像是为了给农协主任挽回些灰头土脸的面皮,指着巧巧的屁股说:“这人浪笑,马浪叫,驴浪吧唧嘴,狗浪跑折腿!这眼还倍儿尖,肚底下的俩蛋一眼就相中了!”

李小桃在弟弟娶了媳妇后真的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她的穿着打扮一天比一天鲜亮。她跟老大一块儿去了一趟白口镇后,自己又去了一趟,买了两套扬州谢馥春的香粉、唇彩和眉粉之类,蔡改改娶过来后,她给了弟媳妇一套。香粉就有四个椭圆形的盒子,紫、绿、红、黄四种颜色,四种香味儿,鸭蛋形状的粉饼,远远地就能闻见袅袅的奇香。

改改在镜子中照照自己的脸,把拿在手中的香饼马上又放了回去,抱着小桃的脖子说:“俺可不使,俺可不使,俺这样儿的脸抹上去,糟蹋这好东西儿了,不要不要不要!要使还是姐姐使吧,人生得好,再使点儿好东西儿,也叫别人知道咱李家净生些好人材!”

小桃原本就是一个俊生生的俏姑娘,描画之后就更像一朵娇艳的花:弯弯的眉朦胧的眼,平静如水的粉脸,加了身上飘着淡淡的栀子花的香气,袅袅婷婷的就像花瓣中碰碰就折的花蕊。大坡地村越是有些姿色的闺女,就越是嫉妒这个从花丛中走出来一般的女人。人少的时候老大总爱说小桃越来越像妖精,越来越像《聊斋》里的狐狸精,但他却愈来愈爱看“妖精”的那张脸,越来越爱闻从“狐狸精”身上飘出来的香气。

冬至那天,天上飘了一阵子雪花儿,小桃提了两个包袱来到弟弟小旦家,魏老大也在那里。回大圪梁时改改从娘家拿了块羊油回来,中午改改煮了白萝卜条儿,炒了花椒面儿,把羊油生好,搅进碎萝卜丝里包了顿饺子,老大到后边自己家里舀了一瓢面,几个人一家子似的吃了一顿团圆饭。

改改早就看出老大和小桃有些意思,也是故意撮合,后半晌的时候,她给炒了两个菜,搬了一坛子酒,对小桃说:“姐姐,咱家的事儿,老大哥前前后后也给操了不少心,早就该致谢人家,一天天的也就忘了,家里东西儿也现成,咱家里来串门儿的多,不安生,要不就到后院儿去,实实诚诚的陪老大哥喝碗儿酒。”

老大推让几句,就把酒和菜端到自己家来,不长工夫儿,改改就扯着小桃一路说着走了进来:“新社会了,哪有那些个事儿,一会儿俺也过来,老人不是常说,这‘正经好人不说人,养汉老婆说死人’!谁敢瞎说,俺听见了一锤子砸他个血窟窿。”

老大和小桃两个人说了半晌话,太阳要落山的时候,小桃又往脸上擦了擦粉,给老大说:“天快黑了,今儿黑夜俺兴许就变妖精了,趁还是半个人儿,咱俩喝碗儿酒吧。”说着就倒了两碗酒,端起一碗一扬脖子喝下半碗,老大张着嘴瞪着眼皱着眉头,把小桃上上下下看了个够。

小桃说:“看啥看,还没变成妖精呢!”说着又端起碗来和老大碰了碰:“喝口儿吧,过了这个村儿,就再也没有这个店儿了。”说着,又把半碗酒喝了下去。

老大抿了一口后,说:“你到底咋了吔,这样喝,谁能受了!那是酒,又不是水,俺娘那会儿,俺就吓破胆了,你别吓唬俺!”

过了一会儿,小桃喝下的酒就涌上来,浑身燥热,脑袋晕乎乎的像钻到了云雾中,她解开上衣的三个扣子,红艳艳的小棉袄映着红彤彤的脸。

小桃倒第二碗酒时对老大说:“都说娘儿们喝了酒比花儿都好看,今儿俺就叫你看看,李小桃有没有那点儿意思!”老大要夺李小桃手里的碗,她却端起老大的碗又喝了一口:“今儿黑夜就不走了,你敢不敢?”

老大像听到了一声炸雷,摇晃着的两只大手像两把急着煽风的蒲扇,鼻子一直哼哼着说不出话。小桃拽住老大松树皮一般的皴手说:“俺还就——就相中这俩大手了,再白的粉也抹不白、糊不平,就是,看着踏实吔!——也是,俺跟你,也就是咱村儿的那两棵皂角树,按说也算一对儿,离得也不远,怕这辈子都到不了一团儿了,刨出来一个挪过去——也没有人那样儿做,就是硬做,也没有个好结果,也——是,叫——宝妮爹——说准了,抽空儿——俺找——找太上老君去,咋样儿?——嗯?”说着又解开了一个扣子,歪着头,看着老大“咯——咯”地笑。

正说着,赵老拐嚷嚷着走了来:“要脸不要?要脸不要?俺爹活着的时候就看出来恁俩人不是个东西儿,今儿咋说——嗯?”一边说一边拿拐棍儿敲打着桌子。

小桃晃晃荡荡地扭过身子,嘻嘻笑着说:“俺当是谁哩——哎呀,聚财!立到石碾街喊一声儿,谁不知道李小桃不要脸!你在家那句话儿咋说唻?——嗯?能吃仙桃儿一个,不吃烂杏一筐?俺还真是那筐烂杏,烂杏!——烂杏,也轮不上你吃!老大吃了,也轮不上你!赵老拐——俺还跟你说——哎!——你,连恁那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哥哥也算在内,加起来也敌不过魏老大那个大屁!”

正吵嚷着,蔡改改跑进来,说:“哟——嘿!谁家的野狗吃饱了大粪,跑到这儿来乱屙吣!哟——嘿!拐子!怨不得腿拐,那心就不正!没见哪个要脸的东西儿,拿个屎盆子专往自家人头上扣!”老拐刚抡了一下拐棍儿,改改早抄起了一把铁锹,说:“还反了你了,再乱叫唤一声儿俺听听,看敢不敢把那条腿也给砍了!”

改改的铁锹还没有举过头顶,老拐就旋风一般往外跑:“快来逮潘金莲儿跟西门庆啦!——孙二娘杀人了!——西门庆勾搭潘金莲了……”改改追到门口说:“叫唤恁奶奶个头!早就听说大坡地出了个恶鬼,恁姑姑俺就是李家请来的钟馗!跑慢点儿,看敢不敢撕吃了你!”

改改回头安慰两句就给关上院门往前边院子里去了。小桃扯了怀,趴到火台上淅淅沥沥地哭了一通后,酒就清醒了一些。老大给舀了盆凉水洗了把脸,她从包袱里拿出那个白“鸭蛋”,细细地往脸上擦了一遍,给老大说:“不该喝你的酒,眼也肿了——不愿意叫你看见俺难看,抱抱俺吧,真的过了这个村儿,就没这个店儿了。”说着说着,就和在玉米地里一样勾住老大的脖子,两条腿圈住他的腰,嘴里哼哼着,身子和织布虫一样一伸一曲,打了几个冷战后就趴到老大的肩上像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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