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圪梁村在大坡地的西边,静峦寺就在两个村中间的山上。站在高处远远地望,静峦寺就像是一个挑夫,一头担了大坡地,一头挑了大圪梁。大圪梁依山而建,二百余口人的小山村,正应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话,村里的百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不到四十户的人家就有近三十户的石匠,或许是因为祖祖辈辈跟石头打交道的缘故,一个个邦邦硬的性子。

日本鬼子在的时候,他们也就去了大圪梁村两次,进村后不说找些吃喝的东西,见到活着能跑的东西也不多,而且,在村子里东窜西跳了半天,竟没有喝上一口水——村里的井都叫石匠们拿大石板盖上了。大圪梁村高低不平的街道,全是清一色的石板铺就,没有一丝异样的痕迹,就是找到了井口,除了石匠们巨大的臂力加了力拨千斤的巧技,在井盖上放个炸弹也只崩出个碗口大的白点儿,鬼子兵想放火把一座座空荡荡的石房烧了去,家家户户的房顶上几乎看不到一根木料。

日本人要走的时候,终于看见了一个能喘气的活物——一条和人们一起藏在山上的大黄狗,不知为啥又跑回了村。大黄狗狂愤无比地冲着鬼子龇牙咧嘴叫,凶暴的神态仿佛把活人吞下肚的心都有。日本人打响第一枪后,暴跳如雷的狗扑倒一个又咬伤一个,然后跑进一户人家,嘴里衔了一对小孩子的虎头鞋就向西山跑。

一队鬼子兵在后面紧紧地追赶,刚刚追到白河滩,斜吊在河滩上的虎头崖忽然“轰——隆”一声巨响,巍峨壮阔的绵绵山崖,就天落地陷一般地坍塌了下去。大地颤抖了一阵后,巨大的声响像一串长了腿的炸雷,从这个山坳滚到另一个山坳,最后“轰——隆——隆”地炸响在天边。升入天际的滚滚烟尘遮云蔽日,烟尘滚过之后,白河滩上多了一座山,那就是虎头山。

那是大圪梁的石匠们在太行山的抗日史上的空前杰作。为了这个杰作,他们苦苦地等了三年,十多个鬼子兵无一生还。

大圪梁人祖祖辈辈不离手的有两个物件,一个是钢铁,一个是石头。手中那些卷了刃、豁了口、弯了头的工具,他们会在火中重新煅烧,让卷了的伸展,把豁了的对齐,使弯了的竖直,然后重新加热后焠火,攥在手中的钢铁就在巨热和巨冷的裂变中再塑钢强,再在坚硬的顽石上要洞凿洞、要花雕花。

几百年来,这个靠实打实谋生的大圪梁村,既没有巨富的家也没有赤贫的人。

周围的百姓都知道大圪梁出些大别扭。村里有个姓蔡的石匠,只有一个独生女叫改改,蔡石匠就有个九头牛都拉不回的犟脾气。

他年轻时和同村牛木匠的闺女相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一锤一锤地凿了些四面见方的青石条,要建一座青石房。牛木匠也为女儿将来的家操心,垒墙的时候给准女婿送来一车生石灰。蔡石匠却认为,那是牛木匠怀疑自己的石工手艺,怕凿出的石条不平实垒歪了墙,只有拿他的石灰填缝才得以坚固。蔡石匠心里不高兴,一急,就把那车生石灰又给送了回去,还说:“干叉石墙,气死龙王!”牛木匠自觉很伤面子,自己好心做了驴肝肺。

蔡石匠用自己做的石头把墙垒起来后,墙面笔直而平整,石头压着石头的缝里,仅穿得过高粱秸皮儿。牛木匠虽然也没有说什么,心里头却自己嘟囔:再直,能比得上俺墨斗儿迸出来的线?

房子基本盖好后要做门框,当地人习惯在门槛下靠墙的地方,一边安一个长方形的石条,也就是习惯上称呼的门墩儿。

门墩儿的高加了门框的高就是门口的总高,石匠和木匠分别量了以后就各自做活去了。两个人都使绝了看家的手艺,都想做出来一个光鲜闪亮的活让对方看看。不想,做好后往门上一安,门墩儿和门框加起来比门口短了三指!

俗话说长木匠短铁匠,木匠把东西做长了,截下一截儿来还能用,做短了就再接不上去;铁匠把东西做短了,用锤子敲打一阵就变长了,也好务整。

蔡石匠看看牛木匠,牛木匠瞪一眼蔡石匠,木匠认为是石匠把门墩儿做低了,石匠认为是木匠把门框锯短了,都心疼到底毁了好材料,却谁也不愿意承担责任。后来两个人都嘟囔,蔡石匠说牛木匠老了眼花了,没看准量的尺子,把门框截短了;牛木匠说蔡石匠年轻人心太欢,记错了数儿,把门墩儿整小了。

蔡石匠把门墩儿砸了个粉碎仍觉蒙受委屈;牛木匠把门框锯了好几截还是七窍冒烟。老木匠怕败坏了一辈子能工巧匠的好名声;小石匠怕玷污了打小就聪明伶俐的好口碑。两个人各不相让不欢而散。

后来,牛木匠托人捎回话来:“个小东西,闺女就是沤粪,也不能进蔡家的门儿!还管叫你这辈子也娶不上媳妇儿,打一辈子光棍儿!”蔡石匠专门放出风去:“俺就不信,有酱吃酱,没酱(木匠)吃屎?俺还真不信!”在大坡地一带的口语里,“木匠”的读音和“没酱”的读音完全一致,石匠说的“没酱(木匠)吃屎”,是说真没有了牛木匠家的闺女,俺就得吃屎去?意思是不娶你木匠家的闺女,俺也打不了光棍儿! 可“没酱(木匠)吃屎”的话被人传出去后,被理解成蔡石匠在骂“不会做活的牛木匠真该吃屎去”。

从此以后,牛木匠给人做活,凡打算使用或已经使用了蔡石匠的石料的人家,他不仅自己抬屁股走人,而且联合其他木匠都不能去那人家帮忙做活,而且还能得到多数人的积极响应。蔡石匠不仅从此再没有活儿干,更重要的是自己的声名也渐渐地狼藉不堪,因为无论什么原因,哪个也不会大骂准岳丈吃屎!蔡石匠的婚姻大事,自然也就青石板上种高粱——生根也长不出苗儿了。

蔡石匠闲下来的工夫儿多了以后,就放出风去说:“老和尚变驴躲不过,这蔡石匠变狗也躲不过?唉唉唉!这一锤子买卖看来是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吃屎就吃屎,管他木匠还是石匠!个老家伙,除了牛家闺女,俺打一辈子光棍儿也不要别人家的闺女!瞎子打算当瓦匠——泥就泥(你就你)!”

从此之后,蔡石匠就在白河滩的老鸹崖上架了梯子,在崖上钉了橛子,每天吃了饭后就往腰间拴根绳子,挂在一个个橛子上凿字。每个字都有一丈五尺高,一丈五尺宽,每个字都是隶书笔体阳文雕刻,他要刻的几个字是“俺要娶你”。

开始的时候人们还以为是捣蛋的孩子在掏鸟蛋,时间长了才知道,整日吊在半山崖上,看上去只有蚂蚱大小晃晃荡荡的那个人,是蔡石匠!

蔡石匠日日不歇,半年刻一个字,开始的一段时间,还有人为牛木匠的闺女给别的人家牵线搭桥,后来木匠夫妇就是自己找上门去,给闺女张罗婆家的人也不愿意吭声了。

等蔡石匠把“你”字的单人旁刻好后,牛木匠再也无法忍耐下去了,他找到蔡石匠,石匠说:“想你找俺也没啥事儿,就是有啥急事儿也得等等儿,俺的字儿还没有刻好呢。”牛木匠怒气冲冲地喊叫起来:“你倒斯文,你还想刻一篇文章呢,谁家闺女等得起你!”牛木匠一边嚷嚷,一边将手中的锛斧一下子锛到大槐树上,那个着急的样子,好像要连石匠的头也一块儿给锛下来。

后来这事越传越远,还有人编了歌谣说:“木匠长,石匠短,短的硬,长的软。” 意思是说木匠擅用长东西,比如墨斗的线;石匠擅用短物件,比如锤子和凿子。石匠的短家具硬,木匠的长家具软,两家较劲硬石匠最终赢了软木匠。

蔡石匠娶了牛木匠的闺女。石匠哪儿都好,就是一副永不更改的驴脾气讨人嫌。木匠闺女生了女儿后,给孩子取个名字叫改改,意思是希望石匠的脾气有个回头转弯儿的时候,改一改一条道儿走到黑的性子。可是,不仅石匠一辈子没有什么更改,生下来的闺女又是一副犟脾气,除非晕头转向,改改小时候如若不高兴,换个奶吃都不行。

如今改改已长到十八岁,石匠一样厚实的身板,宽宽的肩膀,黝黑的脸膛,除了大胸脯之外,几乎接近男人的线条。但她找婆家的标准却很是挑剔,刚满十六岁就有人给提亲,里里外外过不了改改的眼,蔡石匠只有这一个女儿,在大圪梁村又是一户过得去的人家。改改中意的,多半对方不满意;对方乐意的,改改却看不上。

蔡石匠就有些急,放出风来说,谁给改改找到中意的婆家,就送谁一套石台阶儿,还给加上一副上马石①,婆家彩礼分文不收,再白送一匹骡子。媒婆贪恋那些媒人礼,把白锁住家给夸成了一朵花后,就给蔡家介绍了去。

锁住和多年前在王家的时候差不多,而今除了身板大了好些、年龄长了好些外,还是总爱把脑袋歪歪着,兴奋有加或底气十足的时候,也还是经意不经意地把身板斜楞起来。他自己尽管生得不怎么富足,挑拣起别人来却顶呱呱的受用。其实,正式见面之前锁住早偷偷地去过大圪梁,远远地眊了改改两眼后,心中自是一百个不乐意。无奈他爹赶鸭子上架似的催得人仰马翻,锁住心中着急,故意把脚脖子扭了一下,锁柱爹一跺脚,赶了一挂大车回来,才把锁住和媒婆打发了去。

锁住跟了媒婆坐上大车,从大北沟向西走了不远,在积水坑边碰见小桃的兄弟李小旦。魏老大从山上偷偷锯回的那截柿木,小旦共做了四个案板,老大用了一个,小旦除了自己留下一个外,背了两个到大圪梁去卖,碰见锁住的大车就坐了上去。

到了大圪梁,小旦找了个人多的地方下了车卖他的案板,谁知锁住也不走了,非要小旦陪他一块儿去相媳妇。小旦说家里等钱用,今天啥也不干也得把案板卖了,锁住就坐在一边等。

不想改改在家里有点儿急,就出来转悠,刚出门就碰见媒婆,一见又是媒婆一个人就更着急:“咋又是光屁股儿一个人?哎哟哟!——还能不能结个茧儿了?穿俺的那双鞋都磨破了。”

媒婆在改改屁股上拧了一把:“疯闺女吔,不知道个害臊,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来了来了!在三官街卖案板呢!”

媒婆的话刚说完,改改已走出去好远,心想,开布店的咋又卖起了案板?没事人儿似的在三官街来回走了两遭,斜着眼儿把卖案板的上上下下眊够了以后,一向大方的改改却脸红心跳地回了家。

媒婆见到改改的样子就知道事情成了多半,却故意逗开心:“看不上?看不上就算了,俺可是从大坡地几千口人里头挑拣出来这么一个,给人家说媳妇儿的媒人,比大圪梁山上的羊粪蛋儿都多!要真还看不上,俺把人领走吧。”说着就做了个真要走的动作。

改改把抓在手里的大辫子往身后一甩,说:“把俺的那双鞋脱下来,待见去哪儿去哪儿。”媒婆笑呵呵地说:“俺就知道你死妮子对了卯眼了。”

小旦卖了一块案板,剩下的一块就再也找不到买主,媒婆催得要命,锁住仍死活不愿意一个人去。最后锁住说:“小旦,把你的那块案板给俺装上车,俺要了,不见那边儿逼得猴儿上杆呢!”

中午的时候,改改娘给擀了三大碗又细又长的面条儿,红乳乳的酱汤里煮着干瓜片儿还有荷包蛋,小旦端着大碗挑了几挑后,媒婆心里咯噔一下,暗暗地叫了声:不好不好,坏了坏了!仿佛乔太守乱点了鸳鸯谱。

原来小旦的大碗里除了盖在上头的一个煎包蛋外,又从下边翻上来两个!媒婆急忙把蔡石匠两口子叫到一边,说:“整差了,整差了!不是这个是那个!”改改正一手玩弄着大辫子,一手抻着衣裳角,半低着头靠在门板上偷偷看小旦吃饭呢!——少有的拘谨和温顺,令石匠夫妇都看傻了眼。

石匠说:“啥整差了,跑的路不少,就这回整对了,要把事儿给搅黄了啊,说好的一套门圪台儿不给你。”媒婆扯了扯改改的衣裳,把她叫进了里间屋说:“俺可给你说好,闺女你看错人了,那个一身硬骨头的是锁住,锁柱爹手里才攥着大钱!大眼的那个叫小旦,是个没爹没娘的穷木匠!”

蔡石匠两口子瞪大了眼看着改改的表情,改改说:“谁叫你给多领了一个?二大娘的两片儿嘴,死人也能给说活了,就那个!说成了,再给你两双鞋加一身儿洋布衣裳!”

蔡石匠盘算了好久之后,一脸忧虑地说:“这事儿,闺女,你可掂量好了,光凭娘家给你的那匹骡子,这时光翻腾起来也不容易!”改改跺着脚说:“小猪子生下来还有二斗粗糠命呢,俺就不信能饿死俺!”

就这样,改改和李小旦订了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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