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偶尔的,街上由远而近,又由近及远。当欢庆的锣鼓和高音喇叭将一批批“时代青年”送到“广阔天地”去实现“大有作为”、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时候,大规模的武斗就基本结束了。

  不知为什么,蓝川每次看到胸戴红花站在铿锵作响“大解放”上的那些知识青年,都感到他们似乎并不像广播里说的那般欢欣鼓舞、热切期盼或高兴。截然相反,大冈二叔将红色胸花领回来后就从没戴过。那天从外面回来,他将胸花向墙角一扔,就立即与大冈爷爷奶奶吵作一团。

  母亲的学生们,或者自己或者带着家长、老人,不时来家里长谈到深夜。有的指天发誓,有的哭天抹泪儿,有的要切手指写血书……那天晚上九点多,蓝川和蓝河正紧张地听妈妈讲一个“绿色尸体”的敌特故事。猛然间,一只砖头带着冷风呼啸着击穿窗户直飞进来!——“哗!啪!……”玻璃和碎木框被击得满床满地……蓝四维从另一个屋子跑过来,迅速拉熄了电灯,纵身跃上窗台呼啸着向外追去……那时候有些的人想法很简单,以为吓住老师就可以避免上山下乡的洗礼。


  14


  孩子们有一种叫“踢盒子”的游戏。先在地面画一个不大的圈,将一只铁皮罐头盒倒扣在里面。大家猜拳找到一或两个“守盒人”,其他人派出一个脚力大的,将盒子尽可能踢远,众人要趁着“守盒人”飞跑去捡盒子的时间,在约定的范围内将自己藏起来。“守盒人”将盒子拣回并扣入圈内后,要逐一找出大家的藏身地,每喊出人名便将盒子向地面敲击一次,躲着的人即成为“俘虏”,走到盒子附近等其他伙伴来解救。那些还没有被发现的“幸存者”则可以趁“守盒人”离圆圈较远的时机,去再次踢飞盒子,这时,“俘虏”则可以一哄而散,再次寻找新的藏身处。“守盒人”要重新抓俘虏,直到把所有人变成自己的俘虏,自己得到“解放”。

  由于长期玩这游戏,每个孩子的心里几乎都有一两处中意的藏身处。比如某个黑乎乎的储煤偏厦,纸箱厂盖着毡布的纸卷堆,或者是,几个铁皮门之间的夹缝。蓝川经常是刚刚藏好,就前面几个被发现当了“俘虏”。然而有一回,他灵机一动,不顾厕所恶心难闻的气味,踩着歪斜肮脏的厕所木门爬了上去。在厕所房顶趴了好长时间,虽然没被发现,但也被薰得难受,于是,他尝试着向旁边更高的屋顶爬——先踩着斜瓦冲到最高处,顺着尖尖的屋梁跑到另一头,横着轻轻一跳,便来到了闫涛对面房林老太家的小平房房顶。

  林老太好像很热衷于告状,三天两头向闫涛父母反应闫涛的各种不好。闫涛恨她恨的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有一天,他邀约蓝川为他把风壮胆,趁着四下无人,用一壶滚烫的开水将那人家养了数年的几盆大花全浇死了。林老太虽然那时伤心许久,但她更大的烦恼是儿子没地方结婚。她是个寡妇,没男人帮她,那阵子便四下划拉拣拾砖头。据说有一次为背回来别人送她的五十几块旧砖,她换乘三条公交车,前后往返了五次。还有一回,她正挽着藤条大筐奋力跨越胜利桥下面那五条铁轨,突然就被两辆相向而行的列车呼啸着困在了中间!不仅大筐撞碎,砖头撒了一地,身上也摔的到处是伤,衣裤全破了……不管怎样,林老太最终不仅收集到了足够的砖头,还从南山挖回来好几车黄泥。最后,她央告刘静爸帮她砌墙。

  刘静爸爸老实得不行,外表看就有点儿像个窝囊废,年轻时曾随老舅学过几天砌墙,但并没有独立盖过房。只是有一天去厕所,见林老太正用抹布一块砖一块砖地擦拭,突然某根筋儿就一抽动,不无炫耀地说自己早年还曾干过泥瓦匠呢。这可让林老太惊喜坏了,一下子扑上来死死拉住了他,比百年的农奴得解放更要激动……

  砌墙那天,蓝川与其他孩子一样兴奋地围“工地”直跑,并不时停下来观看,刘静爸爸老练地拉起一根线比照着,一边慢慢垒砌敲击,一边在众人的啧啧称奇中,逐一讲解他每个动作和每个环节的含义和必要性。那天下午大约快四点的样子。眼瞅砖头已砌到一人高了。忽然有人发出一声惊呼:“快跑!老刘,快跑!”——随即,蓝川就看到那面正溢着黄浆的墙,带着一股傲慢,缓缓地倒了下去。刘静爸爸显然接受不了这现实,扔掉手里的铲刀,似舍生取义堵枪眼一般,双掌与身子一齐向那面墙迎上去,他很想扶住它!——可砖头们已毫不争气地扑倒在他身体和周围——满脸黄浆一身褴褛的刘大工,当时膝盖以下全埋着,那细瘦高挑的上半身失望地立在那儿,看上去像一截儿活得不大理想的树桩儿。

  除了脚面当时有点疼,影响了他几天走路,刘静爸爸的身体没其他大碍,可心里的阴影很长,刘静爸爸许久都不想再见到那些见到他就裂嘴笑的邻居们,于是,大家即便在早上排厕所时,都轻易见不到他了。

  后来,据一个专业的师傅说,墙体倒塌可能是因为没有深度打地基,黄泥的粘度也没有搞好……这件事对蓝川来说很重要,后来,他也曾差一点儿自己盖出来一个房子。

  因为那天的“踢盒子”游戏,蓝川三窜两跳地猫身来到了那个不大的小房顶。他刚伏下身子,突然听到几声吓人的断喝从闫涛家的窗里传来。蓝川伏下身子隔窗偷眼望去——他吃惊地看到,此刻的闫涛正倒背双手,在他爸爸的指导下,在一下一下学迈方步!由于闫涛动作角度不像,不时被他爸一阵阵地呵斥。

  蓝川缩回脑袋,一脸发懵地掉转身体,打算翻过旁边斜护墙,借助一个外楼梯绕回去,去解救已成为“俘虏”的伙伴们。刚一跃上斜墙,他立即感到头顶好似有硬物扫过来,一根电线不知怎么冒出来正好拦在他额头上。他上身打晃,脚下不稳,正要急跌下去。猛然间,一股莫名的力量从他后脖领处发动,将他身子重新平衡过来,他赶忙一手扶住红砖墙角,一手拉住墙上的一只铁管重新站稳。正暗自庆幸着打算重新跳上那段楼梯,眼角余光里,有个人影无声地从右边俏然闪现,一股迷人的体香气息弥漫开来——是刘静!

  “真是笨啊!——来追我,看谁跑的快!”

  说完,她裙裾飘飘,白影一闪,像只勇敢的灵猫,疾速向远处的屋顶奔去。


  15


  那个年代,离婚和结婚,都是要经过组织同意的。蓝川爸爸十分遵守约定,两次把单位领导请到家里,但蓝川妈以感到丢脸或者领导出差为由,都没有请来领导。这让蓝四维十分恼火。不久后,他们达成一个协议:等老大蓝河考完大学,再正式去办理离婚。

  一旦知道了爸妈的这个约定,蓝河十分生气。有一阵子,放学一回到家就夹了棋盘去外边与人下棋。蓝河下棋的样子十分狂妄,不仅面露轻蔑将棋子拍的啪啪山响,且不畏惧对方的人数和七嘴八舌,一会儿点说对方棋步错在那里,一会儿摇头冷笑众人大脑无智。虽然许多慕名而来的高手偶会得到几个胜局或平局,却让蓝河赢得了更多的“威名”,然而,这却让蓝四维夫妻又有了一份共同揍他的理由。

  相比之下,蓝川的处境好很多。只要是完成了作业,多数时间他都能上街与其他孩子们一起游戏疯跑。

  蓝川家与爱民纸箱厂库房同在一楼,刘静家和另外四户邻居住在库房二楼,蓝家的房顶是空的。房顶由沥青和小石子密实铺着。除非经过刘静家厨房的窗户,通常别人是上不去的。房顶的北侧是一个斜瓦尖角的老屋。另外两侧都是高出很多的二层外墙。从刘静家厨房窗户越过来,转到一只烟囱墙的后面,这里有一处视线上的死角——不仅全院所有人家都看不到这里,还有遮阳墙和天然的凉风,从这里,能观察到蓝家的一部分状态。

  蓝川有了一个自己的秘密:每天出去都要向二楼那个厨房楼台看一眼,一旦有一盆植物放在那里,他就会趁没人注意跑上楼——刘静家的厨房门,这时会虚掩着。他轻手轻脚进去后,跳过窗户拐进那片小天地。那里,会有刘静在等他。听他讲《九夜谭》《东游记》……里的种种故事。这些故事,多数是蓝四维每天晚上熄灯前,躺在大炕的另一头,拉着戏剧里才会有的腔调,给家人读的。蓝四维的嗓音没什么天赋,与播音员相差很远,但模仿坏人、商人、妇人、好人、孩童的腔调却各有不同,时常把全家逗得哈哈大笑。

  蓝川会用力背住那些精彩的细节,因为,他要在那个秘密的小天地里讲给刘静听。

  有一天,刘静正歪头专注地听蓝川兴奋的讲述。突然,她将悬在房沿外边悠荡的双腿轻轻抽了回来,示意蓝川不要作声。这时,下面蓝家的大门一响,蓝河夹着棋盘与他的两个同学闪身走出家门。蓝河嗡声嗡气地说,“锁里屋门就行,大门不用锁,估计一会儿我们小川就能回来”。说着,钻进旁边的胡同,三个人很快走远了。

  见到他们远去,蓝川心里砰然一动!脱口说道,呀!我哥以前经常给我和大冈在这门前和外屋地读小说,你是不是经常在这儿偷听呀??

  一抹红晕在刘静的双颊蓦然腾起,她嘴唇微抿,洇红的双腮一鼓一鼓的,睫毛好看的轻翘上扬,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极远的那片云朵,没有回答蓝川的问话。

  那时节,天空蓝极了,蓝极了!秋风渐起的时候,高云清透而遥远。人字形大雁不时从头顶飞过。低空的白鸽拖着空灵的哨音,会让人产生无限的遥想。

  隐隐的,蓝川总觉的刘静似乎心事重重,仿佛有一种超过她年纪的压力在每天压着她。而刘静只轻描淡写地说,家里总是来一个重要客人,妈妈就让自己出来玩……

  刘静重新悬下去双腿,恢复到一幅笑眯眯的可爱样子,将一只大白兔奶糖塞进蓝川嘴里,歪头过来说,蓝川,后来呢?继续讲呀!

  《千夜》里面描述的故事,能焕发人种种奇异的想象:那个用一袋石子骗猴子们扔下奇异果实的辛伯达;那个用不同色料为全城人衣服染色而赚取了大量钱财的商客;那个建造热水池激起国王好奇心的巨贾……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