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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到了五月下旬，夕阳斜挂的时候，这个四合院东北角那户人家的两扇大小不一的木窗才会射进去丝丝缕缕的短暂阳光。木窗四周的老墙上，黄红相间地盘绕着丝瓜藤和门前竹。几株向日葵和蓖麻，夸张地在窗前比肩竟高，显然已双双超过了二楼的步台。
棚厦、杂物和鸡窝早将大院的各处占满了，这块唯一的绿地，除了招引来蜜蜂和蜻蜓的注意，还吸引来不少人们奇怪的目光。毕竟大院里窗前有空地却不堆杂物的人家显得有些另类，而每晚又能从屋里传出读书声和笛声的人家则更是少见。
上纪元的中后期，对于夫妻俩都当学年班主任的人家来说，人的精力是一种奢侈品。经常的情况是，晚饭后要上街参加某个纪念日或是喜庆事件的庆祝游行，休息日偶尔要参加某个万人大会，假期要带学生去学工，学农，学军……然而，这夫妻二人仍然会选择在某个宁静的休息日带着两个儿子翻山越岭去海边游泳；在某个夜晚，用小黑板画五线谱学唱歌；在没睡着之前读《人间》《夜中谭》《环游记》……
蓝川隐约记得，所有平静的日子是从妈妈最慌乱的那个晚上结束的——
座钟响过八点，哥哥蓝河再次驱使他到黑暗的地下室去捅炉火。蓝川十分害怕去地下室，因为他曾在那里见过两只硕大的老鼠一前一后顺着自来水管追逐，可他也怕哥哥会趁爸妈不在时揍自己。两者权衡，蓝川拎了煤铲站在地下室门外深吸一口气，然后，大喊“为了祖国，前进！”冲到地下室对面的墙壁，快速四下划拉灯线，拽亮电灯，正要跑向一旁的灶台，突然他被吓得大叫——墙角里苟缩着一个正在抽啜的女人，极度瘦弱和颤抖的身子，让她看上去像个无助的孩子……
“小河，川川”女人止住哭声却仍在哽咽，“你爸可能要出去很久很久，你们一定要相信妈，如果有人问起，你们什么都不要说。就说你爸出差了，懂么？也也许要很长时间回不来，很长——长时间的……”说着，又止不住伤心，再次抱着两个孩子嘤嘤哭泣，泪水落在地面，悄声无息地打起阵阵灰尘。
哥哥蓝河先止住了哭，擦了擦眼，问 “妈，是不是因为咱家上个月被人用砖头砸了窗玻璃那个事儿？”。见妈妈摇头，蓝川立即联想到，也许这是因为上周发生的那个十分可怕的事——
2
两周前，邻居闫涛的爸爸在那段日子里曾十分焦虑——上面的红头文件、通知、公告、动员令……如雨点儿般“泼”下来。广播里的各种大好形势和新动态，显衬着东海市的斗争形势已远跟不上新时代需要的政治步伐。本指望“红色青年团”造反队能带头冲击一下各厂矿、学校，继而带动更多人加入这场“新革命浪潮”。然而，那个大团长却在关键时候被手下举报隐瞒了一段极不光彩的家族史——早年间，他家族住在“现实城”的一个叔公曾与那里雄居一方的黑老大有明暗瓜葛，而那黑老大在建国之初即被人民政权镇压正法了……就在那大队长对那段家史自辩不及的时候，“红色青年团”内的老三和老五因为由谁担任郡级“红五宣”代表，各自聚集手下人马与对方“对峙”，结果对骂变成恶斗，造成了十余人伤亡……
当时在东海市还能搅起点风浪的，还有“工人村义勇军”“824”“卫校先锋团”“桥北工人纠查队”“红色五月”……然而，前几次经过精心准备的“全面武装斗争”演习，无论两方还是三方同时参与，都没能掀起如上级要求的那种“迅速带动群众进入全面武装斗争新高潮”、“以新形势下的革命武装带动新时代的新革命潮流”的高度。闫副秘书长思索良久，最后他拔通了办公厅主任的电话，让他到自己办公室来一趟——这一次，他要亲自督导两到三支队伍，发动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新革命大行动”。为了营造真实气氛，他准备从军队调来几辆坦克。
——头两回，无论红攻蓝守，还是倒过来蓝攻红守的“反围剿”，双方都有点儿戏，“攻守”双方甚至刚一接触，就哄笑着各自后撤，算是完成了一轮攻防战。一些在两侧楼道和窗口看热闹的孩子们禁不住呵呵直乐。看到这个场面，闫副秘书长心火上窜。他眉头紧皱，狠狠瞪了一眼还在旁边偷笑的那年轻干部，转身三两步跨入一旁的临时指挥车，将高音话筒捏在手里，声音沉浑并无比激情地大声说道：
“革命群众们，革命小将们，革命干部们：党和人民考验你们的时候到了！此刻，党中央和伟大领袖正在等着你们胜利的好消息。你们的每一次冲锋，就是在为一个伟大时代的冲锋！你们的每一个前进脚步，就是推动伟大时代的进步！你们每向敌人退让一步，就等于把自己的阶级兄弟出卖了一次，就等于失去了一块阵地，失去了一场战争！离“新革命”的伟大胜利就又远了一步！你所失去的每一寸土地，都是我们的先烈用一滴一滴宝贵的鲜血从敌人手里夺下来的！面对敌人的挑战，面对敌人的猖狂，我们新一代接班人，怎能拭目以待？！
不出手不为英豪！不造反枉为青年！向敌人进攻，向敌人冲锋！！
——824，你们的勇气在哪里？！
——桥北纠查队，什么是你们的誓言？！
——卫校先锋团，让我们看到你的强大！……为捍卫伟大领袖，为捍卫党中央，为捍卫“新革命”的伟大成果——革命小将们，革命同志们，冲啊！！给我冲，冲啊……
——桥北纠查队”让我看到你们的铁拳！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824”小将们，你们前期的“新革命”行动受到了市革委会的肯定和高度重视，你们以行动剽悍而闻名，今天，让我们要看到你们剽悍！
让我们共同见证新革命胜利的伟大时刻，让我们共同演绎和谱写今天这壮丽的历史！
……
情绪这东西的确是可以煽动和传染的。夕阳下，随着闫涛爸爸嗓门越来越高，激昂前进的乐曲和刺耳的冲锋号越来越响，演习的人们很快躁动起来，他们热血贲张，面色阴冷，两眼泛着寒芒，犹如一群喝醉了的公牛，身体相互激烈对撞和推搡，用力越来越狠。不知是谁先倒在了地上，这人痛苦的滚动和呼喊，立即引起三方人员更激烈争吵和大幅度推搡，很快地，人们就挥舞起拳头和砖块。恰在此时，三辆吐着蓝烟的坦克从早已戒严的街头另一端轰鸣着开过来。
人们顿时狂呼起来，三方为自己即将到来的“强大增援”，暴增了无数的勇气和豪情，一种无法抑制的狂躁在这几条街区一起迸发开来——
危险——来了！
3
随坦克后面小跑而来的“督查队”，虽然队伍凌乱，但眼里闪着倨傲和寒凉。场面迅速变得混乱而可怕——木棒、皮带、砖头、锹头、酒瓶、钢管、斧头、刀刺……人们抓起一切可以当作武器的东西，向对方奋力挥舞抛砸！怒骂、暴喝、哀嚎、哭喊，夹杂着大量的碎裂声向四周扩散——人群的情绪失控了！！打人和被打的、受伤和没受伤的全都心急火燎，大家都感到自己吃了亏。随着三颗信号弹打着呼哨腾空而起——真正意义的战斗，终于在革委会的期待中打响了！几支队伍绞杀一起后，一些杀红了眼的人已经到了敌友不辨、见人就打的地步。楼前，树下，车轨旁……到处都有人痛苦地倒下，绝望地求救，狂怒地大骂，绝情地砍杀！恨只恨这时候手上没有好武器！如果有，还管对方是谁！！即便对面站着天王老子，只管向对方身上干就是了！
此时，很多人的脑中已然一片空白，只有一个激切的声音在回响——你们，全给我去死吧！！！
渐显“疲惫”的坦克上面已被投掷了不少碎砖、酒瓶，其中的一辆上面还有一截儿铁丝网拖在后面。也许是为了震慑疯狂的人群，在翻卷的蓝烟中，它们反复扭动方向，向人多的地方作势冲撞，并向卫校外墙打出了一发炮弹，墙体被炸开一个豁口，大量的碎砖和残破桌椅飞迸出来。这立即引来了更多的愤怒和敌意，有人将一只燃烧瓶投向它。一时间，整个街区黑烟腾空，尘沙疾飞。人们感觉四周一下子进入了“英雄九月”的澎湃岁月，在这强大气场的带动下，几乎所有人都真实体会到，自己完全融入了一段可歌可泣的时代洪流。
胜利的追击，惊惧的奔逃。几条街全都兴奋得发狂——这条街疯掉了！另几条街也疯掉了！！这里，成了杀戮战场，成了人肉绞绊机……
隔着爱民纸箱厂库房的木制百叶窗，蓝川此时正呆滞地看着外面发生的这一切，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正在看电影，或者只是做着梦。倏忽间，他看到一名脸色苍白的纠查队员正步履蹒跚地捂着滴血的脖子打算从窗前跑过，这时，两名左臂缠扎红布条的“824”队员迎头将其拦住，早已杀红眼的二人并不说话，其中一个抬手便将手中酒瓶向他兜头砸去，那纠查队员下意识一闪，瓶子滑过肩头，在一旁电线杆上爆开，瓶口部分立即变成了一把锐利无比的玻璃匕首，那人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回来手腕一转，将“匕首”直向“敌人”面部扎去！随着一声无比凄惨的惨嚎，一只眼球带着血雾腾起并爆开！蓝川不由吓得尖叫，踉跄着向库房后方跑，刚跑到二道门，立即瘫坐到地上，身子兀自抖个不停。他平息了一会儿，再次转头向窗户那里看——这时，一个巨大的黑影忽地跃上外面窗台，他向里略一张望，随即一边怒骂狂吼，一边猛砸窗叶板，砰砰砰——只三两下，百叶窗板立时发出清脆的断裂声——“滚出来，妈的，滚出来！我让你去死！你全家去死！！”……房梁上的灰土被震得簌簌掉落，铁罩吊灯晃动，空气仿佛瞬间缩成了一团儿。
蓝川完全被吓呆了。四肢上的血液仿佛被瞬间抽空，双脚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这时，一阵凄厉揪心的警报声破空而来，刚刚还响彻四外的“刀山敢上，火海敢闯”的口号立即平息下去。这使得破窗的声音显得更刺耳恐怖。蓝川正绝望于外面那个毁天灭地的“怪物”要进来撕碎自己。突然，库房大门处霍然一亮，邻居虎震从阳光中像剪影一样跑进来，他一脸兴奋地正要向蓝川宣布什么，猛地听到那砸窗声，并看到地上瘫坐的蓝川，他双目紧缩疑惑地向窗口望去。“破窗人”显然也看到了他，两人形成了一个短暂的对视。双方都还没有采取下一步行动，突然，“轰”的一声毁天灭地般的巨响在数个街区震荡开去！门窗、电灯、桌椅甚至纸箱……全都在这巨响中一齐向空中跳起！
蓝川被冲击波向后一推，头撞在后墙上，只觉得周遭一切疾速滑入了一片无边无沿的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