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小的夏家窝棚,二巴子也算得一号人物,他是个小个子,精精悍悍,瘦骨伶仃,样子像只吃饱了的猴子。此人馋懒兼备,游手好闲,喜欢到处浪荡唱些淫词小调。只因他有一梆子似的大巴子头,人们便记不起他的大号,按排行叫他二巴子。他天生腿野,在家呆不住,喜欢四方云游,常常被当盲流押送回来。唐僧嫌他丢夏家窝棚的脸,每次荣归都让民兵赏他享受“土飞机”。可他是个记吃不记打的滚刀肉,并不悔改,依然我行我素。只因他歌唱得好,在村里倒有些人缘。夏夜大伙在河堤上凉快,就爱围他而坐,听他唱《光棍哭妻》《小寡妇上坟》,有人给他端茶,有人为他打扇,他俨然大人物一般,煞有介事地端坐在蒲团上,张开蛤蟆大嘴,放开喉咙唱的得意洋洋。他唱得很投入,唱到伤心处,便声音哽咽泪流满面,听的人也唏嘘不已。二巴子天生一副好嗓子,凄婉嘹亮的歌声一传好远,引得邻村人都跑来听。

  他唱的最拿手的是《光棍哭妻》。夏夜静寂,群星闪烁,马颊河水像一匹幽蓝的缎子。二巴子的歌声被晚风吹着,被河水载着飘向远方,越远听来就越是凄凉,如泣如诉,让人闻之落泪:

  正月里来锣鼓敲,

  大街那个上好热闹,

  也有龙灯也有高跷,

  也有那个彩船也有狮包。

  婶子那个大娘都把那热闹看哪,

  都把那热闹瞧。

  想起了死去的妻无心看热闹。

  哭了声贤妻你死的这么早哇,

  倒叫我小光棍难过又难熬。

  我的人吧,我的人吧,

  我的妻呀!

  二月里来是春天,

  贤妻那个有病来我好为难。

  没钱请先生呀,

  也没抓药钱,

  耽误的贤妻你一命染黄泉。

  停尸那个在家啊没钱买棺椁呀,

  无奈何东家那里只得去借钱。

  咱那二亩地呀又把笼头拴,

  我还得给他扛活把账还。

  哭了声贤妻你走的这么早哇,

  撇下了俩娇儿一命染黄泉。

  我的人吧,我的人吧,

  我的妻呀!

  三月里来是清明,

  领着两个孩子我上坟茔。

  不见那新坟我还好受呀,

  看见那新坟我两眼泪盈盈。

  两个那孩子哭得那么痛呀,

  小手不住地挖坟茔,

  我拉也拉不起呀,

  我叫也叫不应,

  别提那个光棍我多么难过,

  来往的行人也伤情。

  ……

  这时的他真如刚死了老婆的小光棍儿,涕泪交加,感染得听歌的男女也抽抽咽咽。

  他老婆是河对岸尚楼村尚家的闺女,个条像棵白杨树,高他一头还多,人也水灵漂亮。二巴子唱歌时,她在对岸听得如痴如醉,似望穿秋水的怨妇,眼泪流得像马颊河水。她先是迷上了他的歌,继而迷上了他的人,哭天抹泪寻死觅活非他不嫁。她把自己想象成歌中抛夫弃子躺在坟中的妻,把二巴子想象成跪在坟前痛不欲生的夫,时常自我感动的泪下如雨。

  二巴子跑外地游荡时也是靠唱这些民间小调混饭,饿了,站在人多处开嘴便唱,人家围上来,听他唱得好,就施舍些钱或干粮。尚家闺女嫁了他,一年倒有半年独守空房。被押送回村两人也难得团聚,唐僧把他关进队部,让民兵押着劳动改造,一天三顿饭让他老婆送。二巴子依然嬉皮笑脸,扒着窗棂子冲老婆摇头晃脑地唱:

  咱一不愁没有吃来呀,

  二不愁那没有喝,

  愁只愁呀,

  咱小鸡鸡不能宿进你的窝。

  眼瞅着呀

  那日头偏了西,

  可怜咱的小鸡鸡还在那野地里,

  家中的窝窝闲着咱用不上,

  俺的小亲亲呀,

  哪会儿咱才能让鸡鸡宿进你那小窝里?……

  老婆抹把泪,把饭从窗户间递进去,泪眼巴巴看他狼吞虎咽地吃完,收拾起碗筷,一言不发走了。等他被放回家,两人如胶似漆好不上几天就大打出手,又哭又骂闹得鸡犬不宁,随后,二巴子便又像个鬼魂儿飘然而去。三五个月后,重被人押解俘虏似地送回来。他摇晃着大巴子头东张西望,若无其事地问:“唐队长,俺看土飞机就免了吧,直接关小黑屋就得了。”

  唐僧岂会听他摆划,不耐烦地摆摆手,让民兵把他拉到了梁头上,说:“再到处乱窜,非把你臭小子腿打断不可!”

  二巴子吊在梁上晃晃荡荡,额上冒着汗,脖子憋得青筋直暴,却仍呲着白牙笑,嘴里哼哼唧唧,上气不接下气地哼唱。

  刘大眼知道他最恨唐僧,四清工作队一来,便召他来队部当积极分子。每次开会,怕人不来,就先让他唱小曲。二巴子对能趴在麦克风上唱很感兴趣,听着自己的声音被大喇叭一下扩大十多倍,又从老远的地方悠悠传来,高兴得手舞足蹈。

  瞪起眼珠子监督唐僧劳动改造是桩得罪人的差事,没人愿意出头,但二巴子喜欢,看着不可一世的唐僧在他面前俯首贴耳像个小乖乖,感觉一下翻身做了主人,很是兴奋。

  二巴子抽完一根烟,瞅瞅唐僧汗下如雨的狼狈相,说:“唐队长,好好干哪,听俺唱个小曲儿为您老人家助助兴哩!”他咳嗽两声清清喉咙,正想开唱,却见郑家旺踱着方步从村里悠哉游哉地走来,老远就问:“二巴子,你们干嘛哩?”

  二巴子慌忙站起,答道:“啊,家旺叔啊,这不,刘队长让俺监督四不清分子劳动改造哩嘛。”

  郑家旺问:“操!咱村嘛时候来了个刘队长?俺咋不认得哩?”

  二巴子说:“呵呵,家旺叔,您老真是贵人多忘事哩,刘队长就是刘大眼呀,工作队不是任命人家代理大队长副支书了嘛!”

  郑家旺笑笑:“喝,臭蒿子开花,说不定谁香一阵儿哩!”随即啐口唾沫:“呸!他算个鸡巴哩!他嘛时入的党俺这支书咋不知道哩?工作队一句话,他就成副支书了?操,也忒没真事哩!”见二巴子张口结舌又说:“你俩浑小子别拿鸡毛当令箭,你们也算是吃粮食长大的?咋没大没小?看着让你唐叔自个干活,你俩壮小子倒坐在这儿充大头蒜哩?还有个长幼没有?”

  二巴子不好意思地说:“这,这是刘队……哦,不,刘大眼派俺做监督呀,俺们咋能跟四不清分子一同干活哩?是吧?”看家旺没言语,便开始油腔滑调:“这就像唐队长常常挂在嘴上的那句名言:政治斗争,残酷无情哩,是吧?嘿嘿。”

  郑家旺瞟一眼白衬衣湿瓜瓜塌在身上的唐僧,上前抢过他手里的铁锨,几步赶到二巴子跟前,扬起锨搂头就拍,嘴里骂道:“俺打死你这个不知好歹的王八羔子,让你知道嘛叫政治斗争残酷无情!”

  二巴子见事不好,捂紧巴子头撒腿就跑,快得像炮弹出膛。那锨带着风声重重地拍将下来,在他方才站的地方砸了个坑。他摸摸巴子头,吓出一头冷汗。

  郑家旺拄着锨命令道:“你俩臭小子,把唐队长替下来,这浪窝,今儿个就由你俩填,少干一点,看老子不扒了你俩的皮!”

  傻僧赶紧笑嘻嘻地上前接过铁锨:“家旺叔,怪俺们年轻不懂事体,您老别生气,俺们这就干哩。”

  脸色煞白的二巴子怏怏地回来,胆怯地看一眼家旺,乖乖地跟了傻僧吭吭哧哧地填起了浪窝。

  郑家旺拉唐僧坐到树阴里说:“你干嘛这么怕他们?好像自己真有嘛短处捏在人家手里。甭听那一套,心里没病死不了人,看他们还能把你鸡巴咬下半个不成!”

  唐僧感激地看看郑家旺,脱了衬衣,难为情地擦擦身上的汗说:“哥,俺不能跟你比哩,你是有功之臣,他们敢把你咋样哩?俺可就不行喽,就为俺爹那点破事,工作队说俺是混进革命队伍里的阶级异己分子哩。”他低下头,好像真是个戴罪之身。

  郑家旺说:“俺师父那叫嘛事哩?说到底他也是抗日,是有功的。你甭怕,有嘛事哥替你顶着,俺就不信几个毛蛋孩子就能说嘛是嘛,翻了天哩。”

  唐僧点点头,心里热热的,感动得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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