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永强坐上车赶到市里,已经是日落时分。虽然时值阳春三月,但一到傍晚便有丝丝寒气萦绕在城市上空。华灯初上,大街上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各种小商小贩在通往车站的道路两旁排起了长队,叫卖声和借道的自行车铃声此起彼伏。正是下班高峰期,人们从四面八方聚集到这里,有买东西的,有闲逛看热闹的,把车站门前围得水泄不通,我们所坐的班车在人群中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挪进车站大门。
   
       下车后,永强看了一下手表说,我们先到艳阳酒吧去看看能不能找到芳芳。就在前面不远,拐个弯就到。
    

       我跟着永强穿过热闹的车站,走进一条不宽不窄的巷子,虽是一条背街小巷,但人来人往,像旧时老家镇上赶集的模样。我看有摆摊卖水果和点心的,就顺便一样称了点儿。
    

       永强低着头直往前走,没注意到我已经停下来了。他说了声,妈,到了,就是这!
   
       回头见我在买东西,便按住我付钱的手说,妈,你买东西干啥?到我这来了,还用你买啥呀?不买,不买!
   
       来时太匆忙,也没买东西。我说,我这当奶奶的,见到孙子孙女了,给他们买点东西不应该呀?
   
       好好好,你买吧。我来付钱。
   
       我坚持自己付钱,永强无奈,便替我提着袋子。
   
       他指着身后说,就是这儿,芳芳经常从这里面出来。今天不知道在不在。
   
       我抬眼一看,迎面是一座四层高的楼房,外面布满彩灯,看得人眼花缭乱。门牌不算太大,上面写着“艳阳酒吧”四个大字,用一圈彩灯围绕着。门里黑漆漆的,也看不到什么人,显得有些冷清。
   
       我们正想要进去,就听见一阵叫骂声,门里出来一群人,两个年轻女子将另外一个年轻女孩推出来,并将两盒东西随意丢向一边。紧接着,一个瘦瘦的四五十岁的中年妇女从那群人里跑出来,指着年轻女孩骂道,没有眼色的东西,要卖酒也要看清楚地方才行!以后这里归老娘管,再到这来卖酒别怪我对你不客气!
   
       女孩提起两大盒东西,茫然地走下几级台阶,然后就势坐在台阶上,一脸的沮丧和无助。
    

       “芳芳!”永强脱口喊道,又转向我说,“那就是芳芳!”
   
       我定睛仔细一看,那女孩果真是芳芳,高静虹的女儿!只不过她那一身如同电视里歌星的时髦装扮,让人难以辨认。我大声朝她喊道,芳芳!
   
       芳芳看到我们,面露惊愕之色,继而起身朝我们走来。
   
       走近之后,她叫了我一声“何阿姨”,便捂住口鼻委屈地哭起来。
   
       我看着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心疼,怜爱,嗔怨……种种感觉齐齐涌上来,我却无法再责备她一句。我把她紧紧搂在自己的怀里,如同搂着自己的女儿。
   
       永强说,还没吃饭吧,咱们先去那家饺子馆吃饺子,边吃边说。
   
       我知道他是想借机向芳芳打听诗梅的去向。
   
       可是芳芳说,她不知道诗梅在哪里,诗梅也没找过她。
   
       我对此并不怀疑,因为早就预想到这一结果。
   
       我问芳芳,你打算怎么办,不回家吗?
   
       回家?回哪个家?
   
       回县上呀,你妈妈家。
   
       那不是我的家,也不是我妈妈的家。我妈妈没有家,我也没有家。
   
       我看着她,心里涌出很多话,却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真不知道现在的孩子怎么了,都是有家不想回,有父母和兄弟姐妹也不愿意认。要放在解放前那兵荒马乱的年代,多少孩子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心中最大的渴望便是想要有个家,有个父母双亲、兄弟姐妹欢聚一堂,其乐融融的家。现在日子太平了,好过了,反而孩子们都不想回家了,都想往外面跑,也不知道外面到底有什么好。现在的年轻人,好像个个都喜欢出去打工,离开家到异地他乡去飘流浪荡,还美其名曰“挣钱”;而那些留在家里的,则会被人打心眼里瞧不起,认为只有“出去的”才有出息。难道外面的钱真的就那么好挣,真的就堆着一座座金山银山等着这些孩子们去挖去采?别的不说,就说这芳芳,我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以前是那么单纯、天真的一个女娃娃,现在竟然变成了这样,这不都是打工给闹的吗?
    

       由此我又想到了诗梅,不禁更为她现在的处境担忧。
   
       那你住在哪里,吃完饭我们送你回去。我对芳芳说。
   
       我和永强把芳芳送回她住的地方。这一片很显然全是打工的人住的地方,房屋密集,高低不一,院内院外横七竖八地停着各类车辆,其中以自行车和三轮车居多。
   
       芳芳说,我马上到了,就从前面那道巷子进去。何阿姨,永强哥,你们回去吧,谢谢你们了!
   
       她转身走去。然而就在转身的一瞬间,她突然喊了声——诗梅!
   
       我们循声望去,天色很暗,只见十几米远的巷口处,隐约站着一个人,看上去是有点像诗梅,便也一同走了过去。

   
       诗梅,你咋在这儿?!何阿姨正急着找你呢!芳芳的口气跟语调,不像是知道诗梅在这里。
   
       我……你那天说你就住在这一片,我就想过来找找看。诗梅看到我和永强,显得有点难为情的样子,说,妈,哥,你们咋也来了?
   
       我上前拉住诗梅的手,心疼地看着她道,娃儿,你没事吧?你哥哥说大清早就跑出来了,吃饭没?
   
       我……我没事。诗梅低下头,软软地说道。
   
       永强气呼呼地说,你看看你多能!一声不吭地跑掉,害得我到处找你,还专门放下手头的事,回了一趟县上!全家人都快要被你急疯了,你倒好,还在这里瞎转悠!
   
       谁瞎转悠了,我是在这里看看有没有房子要出租,我想自己租房子住。
   
       永强说,你想干啥?我们那里那么多房子,住不下你一个人吗?!快跟我们回去!
   
       他边说边焦急地上前拉诗梅。
   
       诗梅用力挣脱他的手,倔强地反驳道,房子多又怎么样?你那里房子再多也不是我的家,我想找一个自己的家,不行吗?!
   
       我说,行了行了,永强,你少说点行不行啊?诗梅,咱们也别闹了,有啥事回去再说好不好,回去再说。
   
       诗梅态度坚决地说,我不回去。明天我还要继续找房子,找到了再回去拿东西。
   
       我说,妈妈知道诗竹一家回来,让你受委屈了,就算妈妈错了行不行?乖娃儿,听话,走,回家。
   
       边说,我边拉起她的手往前走。
   
       她甩开我的手,大声说,跟诗竹没关系!跟那个姓尚的没关系!跟爸爸妈妈、哥哥姐姐没关系!跟谁都没关系!是我自己想要离开你们的!我想有个自己的家,行了吧!你们听懂了吧!
   
       从来没见她哭过,说完这些话以后,她竟大声号啕起来。旁边院子陆陆续续走出几个人,站在我们旁边看热闹。
   
       她继续哭诉道,在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和家里人不一样,和你们每个人都不一样,长得不一样,脾气性格也不一样。别人都说我是捡来的,永成也经常这样说我。刚开始我挺生气的,也很难过,后来我想,是捡来的就是捡来的吧,那又有啥呢?只要爸爸妈妈对我好,全家人都对我好,我就觉得自己很幸福,自己就是家里的一份子,所以我愿意为咱们家做任何事。可是自从诗竹跟别人跑了以后,我才知道,亲生的和捡来的就是不一样,你们对诗竹和对我根本就不一样。她做的事情就是再让你们伤心难过,你们都会一直盼星星盼月亮地盼她回来。我呢?我做得再多做得再好,你们都觉得是应该的,谁叫我是你们抱养的呢?诗竹走了以后,妈妈想起她就哭,想起她就哭,我看着心里好难受,就下决心要多帮爸爸妈妈做点事,不能因为诗竹一个人而把这个家弄垮掉!永成那时候老实巴交的,胆子又小,被人欺负了也不敢还手,都是我去替他打架出气。诗云更不用说了,更需要我这个当姐姐的来照顾。我一心一意想着这个家,只要是为了这个家好,我什么事情都愿意做!可是你们呢,总嫌我是你们的包袱,累赘,老想让我早早地就嫁出去,不想再管我了!好啊,现在诗竹回来了,我更是个多余的了,那我就走!不给你们添麻烦了!
   
       我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都是不懂诗梅的。虽然从她未满月就带着她,一直带了二十年,自以为很了解她很懂她,其实她的心自始至终是和自己的亲生父母连接在一起的。尽管她从来都不曾见过他们,出生时和父母亲人接触所产生的印象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而我不得不感叹血缘的奇妙和伟大。也在瞬间明了,即使是自己再待她如亲生,也终究抵不过她在这一时段感知到的血脉亲情的力量。她之所以现在如此排斥我们,或许就是积存在体内如火山一般与父母牵连的情感喷涌爆发所致。她现在一门心思地想要离开我们,那么,我还强行把她留在身边做什么呢?
   
       我决定放手。
   
       在决定的一刹那,我感到自己的身体突然变得虚空,轻飘飘地似乎要随风而去。胸口和脑袋也同时胀痛起来,我说不出话,只好伸出手去,扶住永强的肩膀,倚靠在他身上,并极力平复心跳,慢慢地深呼吸。
   
       永强急切而轻声地唤我道,妈,妈!你咋了,你没事吧?
   
       他继而转向诗梅,气愤地说,这下你高兴了吧,把妈妈气成这样你高兴了?!真不知道你是个啥玩意儿,张开嘴就胡说八道,不愿意回家算了,爱上哪上哪!
   
       诗梅不再反驳,而是走上前来,想要替我抹胸口。
   
       我喘着气,轻轻推开她的手,缓缓说道,你不愿意回家,妈妈不勉强你。如果你愿意回,家里的大门也一直对你敞开着。妈妈只希望一点,不要冤枉我和你爸爸,也不要冤枉所有对你好的人。大家都没有把你当外人,是你自己想歪了。人在做,天在看,爸爸和妈妈为你做的一切,都对得起天地良心!你自己也好好想想吧,想想你是咋样长大的,在这个家里面你究竟亏不亏?如果真的离开这个家,你一个人能不能过好。我就说这么多,永强,我们走。
   
       永强搀扶着我,一步一步慢慢向前走着。我眼睛盯着前方,却似乎脑袋后面也长着一双眼睛,在注视着诗梅此时此刻的一举一动。多么希望能听到诗梅追上来喊住我,说她要回家,要跟我们在一起。可是直到走出巷口,走到大道上,也没能听到她的声音。
   
       在永强家住了一夜,因为心情太过糟糕,没能与孙子孙女逗乐玩耍,第二天一早亦匆匆返家。
   
       临走时,我叮嘱永强,再去芳芳那儿看看诗梅,别吼她别凶她,她要在外面租房子也好,打工也好,都要尽力去帮助她,别叫她作难。
   
       我把她交给你了,你可一定要负起大哥的责任。回头如果再找不到她了,我可要找你的麻烦!我对永强说。
   
       永强没有丝毫推脱,他说,妈你放心吧,她就是我的亲妹妹,我无论如何都要管好她,照顾她!
   
       回家后大概过了半个月,菊花和洪思仁从老家看病回来了,也带回了一个我万万没有想到的天大的好消息。
   
       这是一个我用了二十二年时间来等来的消息,更是我后半辈子生活的一大主题——是的,是关于诗梅的亲生父亲——我深深爱着的业成哥的消息。
   
       那天快到中午时分,我和诗竹正在张罗午饭,菊花和洪思仁来到我家里,带了一袋子零食和家乡特产。
   
       菊花整个人的气色看上去很好,走路腰也挺直了不少。
   
       看来你到成都没白去呀! 我上下打量着她道。
   
       就是没白去呀!菊花以往那直言不讳、大大咧咧的劲头又恢复了,她兴奋异常地说,这次真没白去,我见到了诗梅的爷爷!
   
       谁?!你说谁?诗梅的爷爷?!我惊得心“腾”地跳到了嗓子眼儿上,用极度狐疑的眼光看着菊花,又看看洪思仁。
    

       两个人双双点头,又异口同声地说,就是就是,就是诗梅的爷爷!
   
       菊花说,嫂子,我告诉你事情是咋起的吧。我们到了成都华西医院,找医生看完病以后,医生就把我们安排到了病房。在病房里已经有一个病人了,是个八十多岁的老头。后来我们一说起来,才知道原来都是一个镇的。老头说,他年轻的时候一直在镇上开招待所,儿子儿媳都是解放军。文化大革命遭整了,没办法把刚刚生下来的孙女送了人。我一听,这不正好跟你说的抱养诗梅的情况一模一样吗?就赶紧问他老人家姓啥。他说他姓祝。我问他他儿子是不是叫祝业成,他说是啊,你是咋知道的,你认识我儿子呀?我说我不认识,但是我嫂嫂认识。他说你嫂嫂叫啥,我说叫何如意。老人家你的孙女是不是就送给我嫂嫂养了啊。他一听,眼泪就流下来了,问了我很多你们的事,我都一一说给他了。然后我也问了他家的情况。他说,诗梅的奶奶身体不好,得了肺结核,69年冬天就去世了。儿子儿媳跟他到79年才有联系,一直在东北的劳改农场。后来平了反,回到四川来接他到沈阳去,他在四川待习惯了,不愿意去。儿子儿媳没办法,就把他安顿到了成都敬老院里面。儿子儿媳问过他孙女的事,但是他只知道让你带到了新疆,具体哪个地方他也不知道——
   
       我听到这里,迫不及待地打断她道,他们可以问我姐姐呀,我姐姐知道我们的地址。我姐姐呢,诗梅爷爷有没有提她?
   
       提了,说姐姐姐夫早就被他们的儿子接到北京去了,他们两家多少年都没有联系了——
   
       等等——我打断了她的话,连忙发问,你说我姐姐和姐夫被他们儿子接到北京去了?是舜龙吗?舜龙现在在北京?他们为啥不给我写信?
   
       我的嫂嫂呀!菊花“扑哧”一声笑起来,说,你姐姐的事,诗梅的爷爷就提了一下,也没有多说啥。老人家毕竟年纪大了,很多事情都记不起了,也说不清楚。
   
       算起来诗梅的爷爷也有八十几了。我们来新疆的时候,他都已经六十几岁了。我对菊花说。
   
     可不是嘛。老人家看起来精神也不太好,从早到晚就一个人躺到那儿,你不跟他说话他不跟你说话。
   
       他住院没有人照顾吗?
   
       有,敬老院派了两个人在照顾他。
   
       他儿子儿媳来看他没?
   
       没有。听他说他儿子儿媳后来都到台湾去了,又给他生了一个小孙子。
   
       他们咋到台湾去了?台湾有亲戚?
   
       是呀,台湾有诗梅她妈妈的一个大伯。你忘了你给我说的,她妈妈家里是资本家出身?她妈妈的这个大伯呢,家业很大,可是呢没儿没女,就想把她妈妈接到身边养老。
   
        他们啥时候去的?
   
        这个……她爷爷也没有说清楚。
   
        那她爷爷……没有说来新疆看看诗梅吗?
   
        我问过他了,他想来,可是他年纪也那么大了,腿也不行,走不了那么远的路。他说让你和诗梅经常给他写写信,或是打电话。他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
   
        菊花从裤兜里摸出一张纸条,喏,这上面就是他的电话。
   
        我看着纸条上电话号码,却不由得陷入了往事的回忆当中。曾经的一幕幕辛酸,一道道坎坷,全都定格在了二十二年前与诗梅爷爷分别的那一个清晨。二十二年,光阴荏苒,物换星移,时间的魔法总是不能让人主宰自己的命运。诗梅现在已经成年,该把这一切都告诉她,让她对自己的命运做出一个选择了。
   
        几天后,永强从市里回来,说他的包工头朋友新工地开工,正在招人,他来问诗竹和尚良想不想去工地上干活。
   
        给诗竹和尚良一说,他们都说要去,不过志远得放在我们这边上学读书。
   
        我说,你们尽管放心好好干你们的活,挣你们的钱去。志远在我这儿,保准没问题。
   
        我把菊花带回来的消息也一一告诉了永强。永强说,好事呀,诗梅的爷爷能联系上了,爸爸妈妈的消息也搞清楚了。多好呀!
   
        我问他,诗梅现在在干什么,自己租房子住了吗?
   
        她现在和芳芳合租了 一套房子,两个人一起在车站摆地摊卖些小饰品,袜子啥的。他每天早晚过去看她们一次,两个人干得不错,还计划着租个门面,卖服装。
   
        行啊,有这个好好干的心思和劲头就不错。我对永强说,回去以后,你给她说说她爷爷和亲生爹妈的情况,看看她的想法。愿意去找他们也好,回来和我们在一起也好,都看她自己的选择。
   
        半年后,中秋节,诗梅回来了,拉着我和顺儿的手说,妈妈,爸爸,我错了,希望你们原谅我以前的不懂事。你们不是我的亲生父母,却胜过我的亲生父母。感谢你们养育了我,没有你们,就没有我,我永远是你们的亲女儿!我的家就在这里,我哪里也不去,永远和你们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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