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秋红出殡那天,赵老拐给王炳中捎来了信儿,说苗香香叫日本人扔到了三百台南边的玉米地里。

香香被人抬回来后,双目紧闭脸色青紫,浑身赤条条的一丝不挂,肚子滚圆滚圆的像个打足气的皮球,香香在日本人的炮楼里待了三天,就仅剩下了气若游丝的一条命。王炳中怕把那些污秽之气带到家里不吉利,就把花园里最西北角的小石房给收拾了两间,把香香安置在了那里。

廷妮儿抱了会来一直守侯着香香,她一直自己埋怨自己:“哎呦呦——俺那天去山上做啥呦,咋不在家抠死他两个!”

月琴哭哭啼啼地也去看了几次,香香惨不忍睹的样子,叫人没有再看第二眼的决心。香香两天里昏睡不醒,有些意识后就往墙上撞头。回来后的第五天,廷妮儿抱了会来找人喂奶刚走不久,苗香香就在门口外的一棵苦楝树上上了吊。其实,苦命的香香不知道,陪她而去的,还有两个人。

那天,几个日本兵扯了一路哭喊叫骂的香香往东走,村东的李木匠放开那条黑狗,拿了一把明晃晃的斧子大声喊叫:“乡亲们哪,老少爷儿们帮个手啊,不能叫日本鬼子再祸害中国人呐……俺日死恁亲娘亲祖宗的日本人呀……”

李木匠刚刚喊了那么一句,那条黑狗一蹿一跃就扑到一个,李木匠抡着斧子又划伤了一个,待跑到前边的几个鬼子“哇啦——哇啦”地叫着向回跑的时候,村子里挥锨抡镢舞棍子的百姓已黑压压地涌了过来,几个小鬼子见势不好,胡乱地放了几枪之后,就架着苗香香兔子一般地逃了。

第二天麻麻亮,多数庄稼主儿还沉浸在睡梦里,百余名日伪军就把村东一带的百姓,给驱赶到了墓丘沟附近的乱河滩中。李木匠因为昨日的事,晚上睡觉格外警觉,家里的大黑狗刚叫了一声,他一骨碌爬起来,先安置儿子小旦翻墙逃走了,因为怕儿子跑不远,正准备找些东西顶大门,咣当一声门子就被砸开了,大黑狗还没有蹦跳几下子,就叫几个小鬼子乱刀砍死了。他刚抡起手里的斧头,头上挨了一枪托子后就晕晕乎乎地倒了下去,乒乒乓乓地被打了个血流满面后,被五花大绑着拉到了东河滩。

李小旦并没有跑远,他听得村子里渐渐安静下来之后,就跑到姐姐家敲门,赵家或许是沾了有亲戚跟着日本人的光,那里除了静悄悄的一片黑暗之外并无异样,开始老拐不让开门,小桃听清是弟弟后,给老拐嚷了一阵才开了门,前后这么一耽搁,时间也就不早了,姐弟两个赶紧往自己家里跑,看到一塌糊涂的家,又飞快地向人声嘈杂的东河滩跑。

天已大亮,东河滩一大片黑压压的人,李木匠仍被五花大绑着站在中央,姐弟两个刚想近前去,过来一个黑胡子鬼子军官,抬起一脚就把小桃踹了一个跟头,然后抽出东洋刀放在了她的脖子上,疯了一般地大叫了一通后,翻译说太君仁慈,看你们两个年纪尚小,想刀下留人可以,得准备五百大洋赎命。

黑胡子腾出来一只拿刀的手,叉开五指对着小旦比了比,又双手握刀指了指李木匠和小桃,然后做了个砍头的动作,小旦忽然高叫一声:“好!好!现大洋!现大洋!有!有!等着,等着——俺去拿,去拿……”

小旦飞也似地往回跑,一边跑一边喊:“——叔叔!——大爷!——大娘!——婶子!行行好,行行好!谁家有大洋?拿出来,借给俺!快点儿救俺爹吔,快点儿救俺姐姐!——叔叔!——大爷!——大娘!——婶子!行行好……”他跑了两道街后嗓子就嘶哑了,乡亲们眼巴巴看着小旦撕心裂肺地嚎叫着满街跑,就是家家户户都砸锅卖铁,也凑不出来几块现大洋。小旦又跑到赵老拐家,几乎砸破了门子,也没有换来一声应答。

“——叔叔!——大爷!——大娘!——婶子!行行好,行行好!谁家有大洋?拿出来,借给俺!快点儿救俺爹吔,快点儿救俺姐姐!——叔叔!——大爷!——大娘!——婶子!行行好……”                       

后来他就几乎喊不出声音来了,明晃晃的太阳已照亮了大半个牛头垴。待东河滩那边传来枪声时,他忽然明白了似的从家里抄了把斧头又向东边跑,远远地看见鬼子伪军排着队向三百台的方向去了。到了人群中,没有了脑袋的李木匠倒在河滩上,李小桃抱着父亲被砍下的头颅,一边往那个还汩汩冒血的脖子上安,一边声嘶力竭地喊:“都快点儿帮忙!都快点儿帮忙!安上去,安上去,都快点儿帮忙安上去!这好好儿的人,这咋能死?这好好儿的人,这咋能死?都给俺帮忙安上去……”

那个血淋淋的头颅到底也没有安上去。后来,魏老大帮着李小旦给李木匠拼凑起一副透着窟窿的薄棺材,可惜他一辈子响当当的木匠,却没有为自己留下一副像样的棺木。

李木匠下葬时,小桃扯天扯地的声声哭,又加了揪心揪肺的声声诉:“断子绝孙儿的日本哟——遭雷劈的鬼子吔;驴爹马娘的杂种吔——坑死苦命的一家人哟;不闲不歇的爹吔——不睁眼的爹哟;受罪受难的娘吔——不回头的娘哟;好脾气的爹吔——不言语的娘哟;谁还能给小儿说句知心话儿吔——要人命的老天爷哟;断子绝孙儿的日本哟——遭雷劈的鬼子吔……”

和苗香香同一天埋的,还有梨花酒楼的小莲。那段时间王炳中家乱了个地覆天翻,只有卖灌肠的瘦三每天去酒楼里看一看。开始的两天,小莲还能挣扎着吃上几口软和些的东西,后来的两天,连口水也不能喝了。因为怕弄脏了那个大雅间,她自己感到不行的时候,就恳求瘦三给她在村外找个土窑或破庙什么的出去,瘦三哭咧咧地说:“闺女!说的啥话!你要不怕别人说啥,就去俺家……”

后来小莲到底还是搬出了“莲香阁”,死在一个平时放杂物的闲屋子里,周大中在酒楼的账上支了一块银元葬了她。从此之后,鬼沟子里又多了一堆不起眼的坟莹。

 

一个月以后,王家东大院里的学堂才正式开了课。每天太阳刚近西山,孩子们就叫嚷着要回家,一个个如同惊弓的小鸟。

又过几天后,大坡地村的上空,成群的麻雀和不知名的小鸟从东飞到西,又从西飞到东,整日叽叽喳喳地尖叫着,半夜散去后,太阳刚露头就又聚拢了来。林先生说:“这恐怕要出啥大事了。” 人们又陷入一片惶恐之中。

几天后,传来一个几乎令人疯狂的消息:日本投降了!

百姓们哭着喊着跳着涌向街头,燃放的鞭炮哗啦啦地连成一片,听说三百台附近村的女人在满街揪打两个日本兵,人们便黑压压地叫喊着奔了去,炮楼子冒着滚滚浓烟像刚出了大殡,人们闹嚷嚷地回来后,又聚到了石碾街上,抬来祠堂里的大红鼓,你一会儿我一会儿,拼尽全力地敲打庆祝。

石碾街上,王炳中悲恸欲绝地哭一会儿歇一会儿,他没有想到,他的那一张墨梅老鹰美人图,竟成了埋藏日本人的最后一张上路符,他深深地痛恨自己,当时竟没有再杀几个日本人的勇气,日本兵在中国犯下的滔天之罪,不应该以这样的方式结束。

王炳中抓住那架大红鼓的鼓槌后就再没有松过手,哪个也夺不走他的家伙,索要得急了的时候,他就会把一张脸向天上一仰,大嘴一撇就呼哧呼哧地又要哭。后半夜的时候,他全身大汗淋漓,就像置身于滂沱大雨中的一只落汤鸡。

后来,他的鼓槌越来越慢,大镲、小镲、大锣 、小锣,哪一件也和他配不上了。林先生在一旁高声浪吟:“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够了,够了!倭寇走了,再敲下去,钢筋铁骨也撑不住了!”

林先生的话王炳中应该没有听清楚,但那对鼓槌突然雄赳赳气昂昂地又大展威风了!周围的人惊恐地看着,看着看着,大镲、小镲、大锣 、小锣又配合不上了,人们惊呼一声之后,那对鼓槌突然疾风暴雨一般地又敲打了起来,敲着敲着,声音就不对了,“噗——噗”的两声闷响过后,大红皮战鼓上的牛皮突然破了!王炳中的两条胳膊旋风一般地抡了几圈后,两只鼓槌就翻着跟斗飘飘摇摇地向天上飞去了,他的身子晃荡了一下后,就突然向后直挺挺地躺了过去。

 

从石碾街抬回家中之后,王炳中就病倒了,这一病就是五百多个日夜。在这段时间里,他就像去阎罗殿里呆了一些时日,吃不上什么东西,甚至连水喝得都不多,后来就全身肿胀。肿胀消褪些之后,全身就褪了一层皮,连嘴唇和口腔里都褪了一层,双眼奇大,两颧奇高,两只黑乎乎的大手只剩下了筋骨和皮。

他的脾气似乎比原来好了许多,真着急上火的时候也就那么两次。

或许是因为终于惦恋起了牛秋红的许多好,王炳中自躺下来,自始至终就没有离开过那座北房。雷月琴总是说不愿意看死人的那些死东西,可单看她的眉眼神态就知道,王炳中在她的心里,也随着牛秋红一起死掉了,所以她从来不踏进北房半步。

或许是牛秋红到死都不离不弃地眷顾她苦心经营的那个窝,她缠缠绕绕的阴魂根本就没有走,因为每逢夜晚,连早来都不大到他娘原来的房里去。所以多数时候儿,是王炳中一个人独自煎熬那份身心疲惫的苦痛时光。他所能做的事,也就是在略略地好受些的时候,把那些想起想不起的、明白不明白的林林总总,梳理了一遍又一遍。

住在西房的雷月琴似乎没什么大改变,只是不再哼哼那些撩人心扉的调调儿了,一如既往的那张嫩脸,多了些持重和安详,逗会来玩耍时倒也甜蜜蜜的幸福满怀,却再听不见她那“咯咯咯咯”的铃铛笑。

王炳中终于梳理清楚:月琴的那份儿阳光又热烈的娇羞和妩媚,永远回首即逝一般的不可多得,尽管月光一般的妙不可言,却永远的触不可及。他和她的那点儿情缘,原本也就是刻在门墩儿上的那个猫蝶戏:抓不到手时,总以为是一个生死相求的天缘配;待抓到手后,方明白不过是一场人鬼两劫的血泪祭。只有细细地想过之后才知道,世界上那些凤求凰的大戏,都是混账透顶又生情该死的生灵做的一场大梦,真试过之后才知道,全是伤筋动骨一般的血淋淋结局。就是梁山伯和祝英台,要不变成一对儿虫子飞了去,要是还在人世上,后边的事照样不敢提。

突然有一天,雷月琴斜倚在西房的门框上,怀里抱着会来,先是奇奇怪怪地脆叫了几声,然后就双眼迷离地看着天,摇摇摆摆地“咯咯咯咯”了好一阵子。那个久违了的神韵,有着“海的呻吟和浪的呼唤”一般的质感,像同一把琴子的同一根弦上流淌出来的两个音符。

王炳中猛然一惊就坐了起来,隔窗望去,琴子和弦也真的没有变,只是拨弄琴弦的换成了另外一双手!——武小魁抄着手在院子里站着,还时不时地向北房这边瞄上几眼。

王炳中忽觉嗓子里有一股浓甜浓甜的东西要喷涌出来,他不知如何就一下子跳到了地上,抓起桌子上牛秋红用过的那个妆奁盒,拼尽全力甩了出去。

他费了好大的劲才又爬回到炕上去,三天三夜汤水未进。稍稍地好了些之后,白锁住娘来了,有意思没意思地坐了一通,说了一通,又涕泪零落地把牛秋红生前的许多好处怀念了一通,说着说着哭着哭着,不留意就把一块黑色的府绸卷起来塞进了裤腰里,王炳中只当没看见。

锁住娘走后,牛秋红生前用过的一把象牙梳子就不见了,锁住娘分明用那把梳子拢过几次头,尽管没有看见她再往哪个私密之处塞,她应该是在拢头的时候把梳子顺手插到了纂子上,然后头顶着王家的宝贝,悲悲戚戚又招招摇摇地出了王家的大门。

后来白锁住又来过一回,王炳中故意拿出一块大洋放到炕头上,锁住斜楞着身子来回晃悠了一阵,那块大洋就不见了。待他稍稍能动一些之后,就把锁住从王家撵了回去,连工钱都没有给算。

赵老拐也看过王炳中一回,临走的时候说:“唉!这回是真倒下了,唉!见过没见过?那最壮的牲口,甭看他平日里一蹶子尥多高,一蹄子蹬多远,要呼嗵一声真倒了,爬起来它还真不容易!咋?还是那么嘴硬心硬?把锁住也给撵跑了?恁两家儿不是老亲?亲啥亲,嗯?不教你也就不懂,恁老子活着的时候儿,也没有给你说说?穷到闹市没人问,富到深山有远亲?要是短缺了那俩臭钱儿,到了孙子那辈儿就都是乡亲!——你急啥急,再急,三天两后晌的你也爬不起来,闹不好,你也就直接躺着往那边儿走了!”赵老拐迈出门槛后,扭回头前前后后地把廷妮儿打量个够,说:“哼哼!要真能鲤鱼打挺翻起来,那也不是王炳中你有啥能耐,那叫有贵人相助!”

倒也是,如果没有廷妮儿的悉心照料,来来往往的那么些人,扑通扑通地倒下了多少好汉!王炳中大病一场之后也才知道,再强壮的生命,也不过和炕头上的那盏豆油灯一般,静静地燃烧之时,喜洋洋红彤彤的一片倒也鲜亮,猝不及防的一股风吹过来,要是少了一双及时遮护的手,至多冒上一小股轻烟之后,也就此生安然了。

王炳中到底还是爬了起来,这中间尽管仅仅一年多的时间,可是,等走出大门之后才知道,一样的阳光灿烂碧空辽远,一样的丘壑山川蓬勃如旧,却都有些似曾相识又大相径庭的感觉了。怨不得古人常说万事只在转瞬间。

他感觉躺倒以后的一段时光,也就是打了一个盹儿似的那么一会会儿,睁开眼之后,旧有的山川万物似乎一下子全跑远了,看见的一切,就像迎来了一位顶着红盖头的陌生新娘,欢喜不欢喜和舒贴不舒贴已无关大局,唯一的选择,就是在看清红盖头下边那张铁定的脸之后,别无选择地开始铁定的生活。

扛着红旗的共产党人来了之后,照样和灾荒年那会儿一样开大会搞动员,王炳中想都没想到,盖狗剩的父亲盖大全竟成了农协会的会长!还领了一大帮子人减租减息闹革命!

他尤其看不惯魏老大欢天喜地兴高采烈的嘴脸,他娶了三房如花似玉的女人,都没有过那种激情澎湃的感受,而更为扎眼的是,三碾杆都打出一个屁来的林满仓,竟也偷偷地去听会,回来后还做贼一般地和月琴悄悄嘀咕什么。

减租减息是个什么东西?哪朝哪代有这个先例?可去掉了他近一半的租和利也是果真。他跟盖大全订正了好几回:日本人在的时候,他其实早就减了租的。有谁能够想到,盖大全如今早屎壳郎变知了——一步登天了,一副牛皮烘烘的样子。他总是左推右推,说新社会人民当家作主,要农协会委员全体表决才能算数,他一个人作不了主。农协会是个什么东西?王炳中不仅没有见过,听都没有听说过,可是,也仅仅刚刚听说,就感到那东西是果真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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