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在极度的惊惧和惶恐中收了秋,在漫长的冬季里小心翼翼地算计着每一粒米,除了少数几家财大气粗的大户,几乎家家户户都改成了一天两顿饭。

瘦三仍旧在石碾街的大槐树下煎灌肠,小火炉前整日见不到几个驻足的人。稀稀落落的炮仗懒洋洋地打发了沉痛的一年,几个最闲不住的人在玉皇庙前敲打了几通鼓后,就算迎来了元宵节,然后将双手抄在袖筒里,挤在北圪台儿上不甚温暖的阳光下昏昏欲睡。

人们似乎都还没有从那场刻骨铭心的苦痛中缓过神来,大饥荒的幽灵还在每个人的心头缠绕着,刚去鬼门关里转悠了一遭的百姓,在一起时甚至找不出一个令人开心的话题。议论最多的,是正月十五那天苗香香生了儿子会来。大家几乎都认为确该如此,大饥荒里王炳中拿出了几千斤的小米——举头三尺有神明,那是一个理所当然的回报。

会来百日后,王炳中抱着孩子在石碾街转悠,赵老拐说:“还真没差种哦,除了没有一脸的络腮胡,和王炳中就是一个模子脱出来的两块坯!”

岁月没有因为什么而驻足,永远静幽幽地按着固有的节拍,哼唱着那首不老的歌。

麦子扬花的时节,也是一个早晨,不知谁在街里喊了声“有蝗虫咧!”,人们就喊着叫着,拿着铁掀、扫帚,疯一般地涌向村外。不长的工夫儿,四周的田野中到处都是骚动的人群,高声喊叫着互相通报各自的讯息,多数人直到中午也不敢回家吃饭,硬着脖子仔细搜寻着脚下的每一寸土地,直到太阳偏西,人们才三三两两地回了家。有人半夜里睡不着还到地里转悠两遭。

到后来,百姓们凡是见到带翅膀吃草的昆虫就打,蚂蚱、螳螂、斑蝥、蝈蝈儿,只要能够抓住,打死之后再放到脚下踩个稀烂。

直到秋庄稼变得满眼的碧波涛涛之后,人们绷紧的神经才渐渐松弛下来。村里的米店陆陆续续地开了张,虽然价钱有些贵,但却预示着一个信号:已经有了可以活命的余粮。梨花酒楼的泔水又开始拿来喂猪了,烧锅酒坊里的酒糟渐渐地无人争抢,人们终于渡过了鸡不生蛋、狗不下崽的大饥荒,石碾街北圪台儿上的人们,又将看见的和没看见的生产和生活的故事,将自己的喜怒哀乐和操守标准糅合进去之后,口耳相传地宣泄着受苦人的艰辛和欢乐。

香香的儿子已快六个月,到了“三翻六坐九爬抓”的时候。吃过早饭后,王炳中逗了一会儿在床上坐着玩耍的会来,就领了满仓到村东的地里来。

村东有两块他家刚买的春地,早早地耩上了春谷子,“六月六,骑着毛驴儿看谷秀”,正是春谷子抽穗扬花儿的季节,那两块春谷地因第一年耕种,三亩多的地上了十余车驴粪,今年雨水又好,粗壮的谷秆墨绿墨绿的颜色,半抽出的谷穗一片嫩黄,太阳下泛着耀眼的光辉。

地里看不见几根杂草,用锄头翻起的一条条深深的垄沟,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天上落下来的雨水,从垄沟里翻出的土又全被推到了谷根处,以便于谷子多生根——既多吸收水分又牢牢地支撑谷秆和谷穗。一阵风过,夹了青草的幽香自鼻孔钻入肺腑,足以舒缓每一根绷紧的神经。

王炳中摸摸自己野茅草一般的大络腮胡,很少弯过的腰板挺得更加笔直,他也许是陶醉于自己人财两旺的好时光,一脸的灿烂有些喜不自胜。满仓一手扶了锄一手指着地说:“你看看,这谷子再不能锄了,再锄就划断根了。”王炳中呵呵笑着说:“不锄了,今儿晌午撵着俺跑吧!”

炳中领了满仓来到村东的李木匠家。

李木匠一儿一女,女儿小桃自从嫁与赵老拐的哥哥赵进财后,他几乎没有过一天畅心明目的日子,儿子小旦才十六七岁,还没有成家,老伴早早地过了世,父子二人相依为命,苦捱着穷困的光景,加了个牵肠挂肚的小桃,一家子就像自山石之下长出的荆条,再硬朗的身板也禁不起经年累月的重负。小桃每次忍辱含冤来到娘家后,李木匠总会偷偷地跑到妻子坟上痛哭一场,当初那个糊里糊涂的选择,使他身心交瘁悔恨有加,想起妻子临终时那双托付的眼神和颤抖的手,一种深深的负罪感觉,使他每每产生一种死也找不到去处的恍惚。小桃虽然后来提起婆家的时候少了,但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仿佛还在诉说着她热鏊子上煎炼一般的生活。

大坡地一带的犁、耧、耙、耢类的农具,多数出自李木匠的手,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一件他做的农具,李木匠早就成了一个响当当的品牌。王炳中要给儿子订做一个娃娃车,所以来到了这里。

进门的时候,李木匠正在土坯垒成的方坑里熏木板,听炳中说了所要的大小尺寸和样式后,拿个凿子在一块小木板上划了一堆乱七八糟的道道儿。王炳中左看右看,看不出个子丑寅卯,就笑嘻嘻地说:“瞎划拉些啥,别给弄错了。”“木匠号儿,叫你看懂就不找俺了。”李木匠拍拍满屁股的木屑,回答简练而直接。

他的为人说话和他的手艺一样,总是钉是钉卯是卯的一步到位,从来不多加半个没用的东西。王炳中心里骂着“犟驴”,嘴里又故意问:“这猪羊还杀不杀?”李木匠头也不抬说:“稀饭还怕不能管饱喝呢,除了你谁吃肉?”

李木匠除了木工活之外,他还是个好屠宰手,年景好的时候,逢年过节总要宰杀猪羊拿去街上卖,为人又实诚,从不缺斤短两,忙上几天后赚几副下水全家解馋。经他作弄的东西干净而鲜亮,皮是皮肉是肉,手脚又快,他剔去的猪羊骨架,留下的全是白花花的骨头,带不去几两肉,他卖肉随你半斤八两的要,一刀下去差不了多少,两刀下去便足足的份量,拉第三刀的时候不多。

小桃的儿子狗狗死了后,他怀疑是自己杀猪宰羊给后代积下了罪孽,近来就很少动刀了,若实在拗不过乡邻的请托,在杀猪宰羊之前,也总要加一句“猪羊一刀菜”来自找安慰。家里养了一条大黑狗,极具灵性的一条生灵,进门来的客人可以携带任何东西,出门时若拿了物什便咬住腿死不松口,只要家里有人答应,熟人朋友进门一声不吭,若家里无人答应,外人绝不会来去自由。

王炳中临出门时,李木匠拿了满仓的锄给送了出去。

炳中领着满仓,踏着夏官道中间的青石条慢慢地向回走,他的心情就和路中间的大青石一样平整而舒贴,儿子会来嘻笑吟吟的胖脸蛋就像梨花井里的水,清冽甘爽而不含一丝的杂质——或许是因了“独占鳌头”的地气,或许是因了他捐粮赈灾的善举,还是因了他健壮如牛的体魄加了苗香香生儿子的大屁股?但无论是哪一件,每一件都会令他舒适满怀而兴奋昂扬。

正走着,周大中忽然着急慌慌地截住了炳中说:“老天爷!还不快跑!在这儿瞎转悠个啥!来了几个日本兵,才刚刚儿在酒楼里拿刺刀把小莲给挑了!”

王炳中抓住大中正要问到底咋回事,远远地就看见一个日本兵骑了大洋马,正呱嗒呱嗒地自夏官道由西向东而来,一只手拿了个软蛋军帽在忽扇着,敞着怀,露着圆滚滚的大肚皮,斜挎着一把军刀,松驰的皮带滑到了肚子的最下边,露出一片黑乎乎的毛。

那个鬼子一边摇摇摆摆地走,一边斜了眼四下张望着,王炳中面无表情也不言语,拉了大中和满仓低了头贴墙根站下,等到马头刚刚走过,马屁股正到脸前时,王炳中闪电一般夺下满仓的锄头,伸出去钩住鬼子兵的头使劲一拉,一下子就把他给拉下马来。没等对方有什么反应,王炳中抡圆锄头在鬼子兵的头上就是一阵猛砸,只砸得白花花的脑浆流了满地才住了手。那匹大洋马尥着蹶子怪叫着,一溜烟地经夏官道向东跑了。

满仓的那张锄长长的白杨木锄把儿,经年累月地叫他摸索得如同抛油上蜡一般明亮又光滑,明晃晃的锄板闪耀着主人的辛劳与勤快——是一把绝好的种庄稼的利器。王炳中却猛然拿来做了一回打斗的武器,钩、砸、砍三样功用,临场发挥且一气呵成,干净利落而畅快淋漓。

周大中和林满仓两个人吓傻了一对儿,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街上炸了锅的人四处叫喊着奔散逃命,王炳中拉了两人一人一只手,自夏官道向南的小巷左拐右拐,向南山方向没命地奔逃。尚未跑出多远,身后咣当咣当的枪声就乱纷纷地响了起来。

王炳中三个人兔子似地向南跑了好几里,在南山后的树林深处歇了下来,喘息了大半天后,周大中告诉了事情的原委。

酒楼刚收拾完,一个日本军官领着四五个兵和一个翻译就进来了,好像知道小莲,进门就奔莲香阁去了,开始还好生生地喝酒吃菜听唱,不长时间小莲就敞着怀从里边跑了出来,一边回手打着拉他的翻译一边骂:“死了烂了也不给日本人,想日日你娘去!”提着裤子的日本军官系上皮带后赶过来,左右开弓打了小莲一顿耳光,小莲胡乱抓挠了一阵,忽然弯起膝盖一下子顶到日本人的裤裆里,日本军官捂着裤裆转了几个圈后,就抽出刀把她给挑了……

周大中站起来四处张望一阵,回头对炳中说:“小莲那娘儿们,不简单,厉害得很,日本军官领了人出门儿后,自己硬是把一团血糊糊的肠子给塞了回去。”

三个人一直在树林中待到后半晌,笼罩在心头的惊慌和恐惧才渐渐地淡了些。满仓说:“东家的手也真快,这边儿还没弄清到底咋回事儿,那边儿就把头给砍砸了个稀烂,俺那把锄,以后给供起来吧,那可是个功臣。”

周大中也深有感触似地说:“咋也不是!咱东家到底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收拾个把小日本儿,还不是三下五去二?他们在咱中国祸害了多少人,要都像咱东家那样儿,早就给撵出去了,俺也真该上去再补上两锄——到底没有咱东家那胆儿,真解恨,真解恨!”

三个人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往回走,临到村口时,又找个僻静处听了一会儿,三个人商量一下,首选了一个四通八达利于遁逃的小道,才一步步走近石碾街。

大街上冷冷清清,只看见梨花酒楼有一群群涌进涌出的人,王炳中刚到门口,就听见赵老拐在高声嚷嚷着:“你也是大闺女要饭,净干些想不开的事儿,恁东家不是早就说你,你那个东西儿,闲着也是闲着,死了也是烂了,不就是两腿一叉的事儿?好汉不吃眼前亏呢,平时拿了个臭屁股当宝贝,那是你想哄个钱儿花,今儿这事儿,也不看看到了啥光景?你夹那么紧做啥?——看看,看看,这可好,叫人连肠子都给掏出来了,丢着个白屁股自己啃吧,再没人要了。”又听得小莲骂:“赵老拐,俄日你娘噻,拿这些屁话教你妹子儿去,你嘎毬日的欠俄的钱还没的还哩,你给俄记死了噻,今日六月初六日,俄就是死了也到你家要去,一年不成十年,十年不成二十年,看俄——俄——咋收拾——你——老——乌龟……”

王炳中近前一看,小莲腰上缠着厚厚的一层白布,一说话,那红的血就咕嘟咕嘟地往外冒,老拐伸过头去,几乎和小莲对住了脸:“都到这步儿光景了,还日能个啥?你也就脱了衣裳那点儿本事,恁大爷打今儿起,就是想死你,痒死你,倒贴也不尿你了……哼……”赵老拐也是只顾说话,根本就没有注意脊梁后面站着的那个人。

王炳中一把揪了老拐的脖子向后提溜了去,正要开口说话,白锁住一把扯住他的胳膊:“老天爷!这老,老,老——快回去看看吧,出大事儿了!”

王炳中跟了白锁住急急忙忙地往家跑,门口站了黑压压的一片人,刚进大门就看到一片狼藉,会来在廷妮儿的怀里扑腾着双腿哇哇地哭叫,林先生蹲在七叶树下低着头喘粗气,牛秋红在卧室的隔扇边横躺着,地上流了一大摊血,早来抱着母亲的头已哭不出声音来。

原来在王炳中砸死那个日本军官不久,余下的四五个日本兵就和那个翻译官到了他家,先在东院转悠了一阵子,抽了林先生几个嘴巴,后来就到了中院。

牛秋红怕伤了躲在卧室里的早来,两手叉了隔扇上的门不让进去,就叫两个鬼子兵拿刀戳死了。

鬼子刚到东院的时候,苗香香正和月琴坐着说话,听到东院乱哄哄的喊叫声后就抱了会来往西院跑,由于害怕,香香没走几步就摔了一跤,月琴开了通向西院的门,接过会来时日本兵就到了院子里,香香喊着“月琴快跑”就关住西院的门,用身子靠着死活不开。

后来的事也多亏了那张墨梅老鹰美人图,因史云烟在日本极具声望,培养了大批学生,是日本艺术界顶礼膜拜的大师级人物。王维贵死后,王炳中就把那张画收起来了珍藏,或许是为了时刻纪念故去的先人,他忽然有一天心血来潮,又将那张画替换了原来的中堂,也就是那张画使王家免了遭受更大的灾难。几个日本兵看见那张画后就开始抢,几乎打了起来,最后卷起那张画架起苗香香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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