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

林满仓终于垫完了王家花园西边的地,用步粗略丈量一下,三亩多不到四亩的样子,往西就再也刨不动了,全是坚硬如铁的青石板坡,石板相连的缝隙中,只长些荆蓬和葛条,夏季到来之时,倒也是郁郁葱葱的一片。满仓把牲口圈的牛粪驴粪往地里拉了一些,又从酒坊里拉来两车发黑的酒糟,耕翻一遍后,王炳中说:“这才像能长出点儿东西的样儿。”

花园里垫的地因了地势的缘故,共分为上下四层,最下边圆弧状的一圈只有两步宽的样子,第三层的地也是圆弧的形状,约有一丈宽,最顶上的一层被下面的三层围了起来,不足二亩的样子,却比最下的一层高出三四丈来,远远地望去,下面的三层像玉带缠腰。王炳中请林先生给那片地取了个响亮又吉祥的名字,叫“玉带坪”。

“玉带坪”位于向阳的东坡下,花园北面烧锅酒坊高大的房屋,挡住了自北而入的凛冽的风,自春暖花开之时,满仓就绞了梨花井的水一片片地浇,一片片地种,谷雨前后撒花点豆的日子,“玉带坪”的庄稼苗已一拃高了。

和去年冬季一样,这年的春季仍然滴雨未见,过了谷雨眼看又要立夏,田野里到处都是裂开的缝和皴开的皮,四周的山野仍然灰蒙蒙一片,挣扎着拱出地皮的小草尖经干热的风一吹,蔫蔫的样子像要往回缩,用镢头在地里刨起的土块砸也砸不开,坚硬如西山的石头,解开裤带在地上撒上一泡尿,尿水吱吱地叫着转瞬即逝,来回扭头的工夫儿,那片尿迹就不见了影踪。太阳整日直杠杠地照着,把地里仅有的一点潮气也毫不留情地夺掠走了,深邃高远的天空水洗一般的瓦蓝瓦蓝,看不见一丝能给带来几滴水珠的云。

经大坡地向西到山西去的路上,逃荒避难的人流渐渐地多了起来,有肩扛的,有背背的,有人拉的;还有担担的、推车的、徒步的。大人孩子一样菜叶黄的脸色,一个个步履蹒跚无法忍受的神态,肮脏蓬乱的头发,像架在荆蓬子上的鸟窝。

在这个时候,活下去成了人们的唯一要务,饥饿主宰着一切,半只窝头就有女人陪睡觉,二斗高粱就可以换个女人做媳妇。大坡地一带凡能让人饿不死的光棍儿,几乎都在这时找了女人。为了生存而饥不择食和慌不择路的人们,南腔北调地给人往一个屋檐下一凑,也就为人妻为人母了。和过去无数个循环往复的大疼痛小历史一样,年复一年代复一代之后,大坡地就成了一个来自五湖四海且人丁兴旺的乡间市井。

梨花酒楼里倒出来的泔水,开始叫几个外地人拎了去吃掉,不几日工夫儿,讨泔水的人就排起了长队,又过了几天,泔水也叫本村的人轮流占住了。

再过几日就要立夏了,庄稼主儿们再也按捺不住焦灼的心境,几乎家家户户都发动了能动得动的劳动力,肩扛担挑车载人拉,一双双干树皮一般的糙手,将一粒粒寄托了生存厚望的种子播下去,直到蓄水池的水见了底,官井的水供不上用的时候,人们才陆陆续续停止了点种,北圪台儿上那一双双几近绝望和惊恐的眼睛,似乎有了一丝丝希望的光亮。

林满仓和往常一样早早地起来,天刚亮就来到王炳中家里担水扫院。自从家里出了那场变故后,他几乎每天都要回家陪伴他的女人。女人看见有良就哭,整日整日地吃不下东西,半碗小米粥喝下去就撑胀得难受,老葱皮一般黄绿的脸,干谷秆一般枯瘦的身子,晃晃悠悠的一阵风就能刮倒的样子。

满仓还是找那个人兽并用的先生王老水给女人看了几次,吃了几服草药,也不见点滴的起色,后来,或许是老水嫌弃满仓连几个小钱都舍不得花,亦或许是为了掩饰他的黔驴之技,瞥了一眼惊恐万状的满仓后看着天说:“这个,叫俺说,嗯?那是气攻心,痰雍盛,将养着,心里通泰了就好了。就是这么一个意思,这《黄帝内经》,这《伤寒杂病论》,这开——天——辟——地!——嗯,也就是这么一个意思!”

天色微明的时候,林满仓照例把王炳中家缸里的水担满,扫净了院子,给牲口添了草料,抽去鸡窝口的砖头,放开养着的二十多只鸡,正要坐下来歇会儿,忽然看见脚下飞来十几只山坡上也不多见的三四寸长的蝗虫,有的还在呼啦啦地煽动着翅膀。

他先是一惊,普通蚂蚱大多是土灰或发黄的颜色,个头儿小,拼尽全力也蹦跶不了多远,蝗虫则是通体草绿带黄,个头儿大,力气足,当地人叫“青头蚂蚱”或“蹬脚儿山”,黄豆瓣大小的牙齿咀嚼力强而且食量惊人,硕大有力的双翅能作长距离飞行。

满仓正在纳闷儿,就随手拿起扫帚拍打,不想越打越多,房上、树上、地上满院都是,有几只还爬到满仓身上,院中的鸡“咯——咯——咯——咯嗒——咯嗒”地惊叫着扑棱棱乱飞,有几只鸡吓得躲进窝里边不敢出来了。又听到天上呼隆隆的一声响时,他抬头一看,两棵枣树的枝枝杈杈上全都爬满了蝗虫!林满仓大叫一声:“老天爷呀——不好了,闹蝗灾了——”他大叫着在两个院子里转了几圈,又回头大叫着出了大门。

大街上到处都是嘀嘀咚咚乱跑着的人群。满仓来到大西沟,听到天空中忽喇喇的一片响,像雨点打在树叶上的声音,抬头一看,飞着的蝗虫像一团烟雾从天地边滚了过来,忽喇喇地落到一块玉米地里,咔嚓咔嚓的咀嚼声连成一片,只一袋烟的工夫儿,一棵棵的玉米苗就变成一根根光秃秃的绿橛子。

那些蝗虫仿佛在听从着一个号令,小苗吃光后,忽喇喇地又飞向地边的两棵榆树,不长的工夫儿,两棵榆树就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条。吃完榆树上的叶子后,轰地一声又飞起来的蝗虫,像猛然卷起的一团黑云,“黑云”怪叫着在天空中转了一阵子后,呼拉拉地就卷向不远处的一株柿树,紧接着一团又一团的“黑云”都向柿树卷去,惊恐无比的人们还没有来得及细看上几眼,“咔吧吧——咔吧吧”的一声声脆响之后,那株柿树横七竖八的枝杈就一条条地折断了。

林满仓双腿哆嗦着几乎要疯狂:“来人呀——来人呀,这老天爷不叫人活了,快来人呀……”

他急急慌慌地往回走,迎面碰见拿着扫帚的魏老大,老大说:“毁了!毁了!从哪儿一下子冒出来这些个东西,这满天满地都是,一点儿都不怕人,这边一扫帚打下去死一片,那边该咋还咋,还没扬起扫帚,又来了一群,吃不净不走!俺那黄豆苗儿——连个橛儿也没剩吔——”

几乎家家户户都赶制了宽大的蚂蚱拍子,到处是拍打驱赶蝗虫的人群,每个庙里都有磕头烧香的人,敲脸盆敲洋桶吓唬驱赶的;赶到一起放火烧的;轰到沟里填土埋的……充满惊恐和愤怒的人群用尽了能用的手段,地里的禾苗却在一日日地减少。

逃荒的人一日日地增多,一群群地向外涌去又一群群地向里涌来。小住几日的,马不停蹄的,向东的,向西的……南来北往的人群清一色的衣衫褴褛,清一色的面黄肌瘦。饥饿和活命主宰着一切,连四处流浪的野狗都渐渐地恢复了狼性,把一个个暴弃于荒野的尸骸啃咬得只剩一具骷髅,成群结队的狼大白天在村子周围乱转悠,在人们的眼皮下竟敢将骨瘦如柴的猪羊叼了去,时不时地传来狼群袭人的恐怖事件。

比狼群更可怕的是来自东边的日伪军,他们一步步加紧了摊征摊派,看见能吃的和能用的就直接下手去抢,四周的村庄几乎每天都有被枪杀刀劈的百姓,比野兽更疯狂的日伪军,以血腥的屠杀镇压着愤怒的人群。

从山里开来的八路军和鬼子打了几个大仗之后,鬼子们才全都蜷曲在交通壕东边的据点里不敢轻易动弹了,杨老歪的队伍也叫八路军收拾了二百来人枪后,自己炸断了上下山的石崖也悄无声息了。

灾荒带来的饥饿继续啮咬着骨瘦如柴的人们,能吃的树叶都被捋了个精光,连山崖上苦涩的胡枝子也被带皮捋了去,光光的枝条风干为一堆堆硬柴。绿色的叶子被吃光后,人们开始在碾子上碾轧能吃下去的一切东西,不太苦涩的树皮开始被一棵棵地剥光,就连石碾街被人们平时奉若神明的大槐树,树冠上的叶子也被人偷偷地捋了大半个,到后来,凡是能被捣成粉末状的东西,都被人碾碎捣烂吞到了肚子里去。

有人在大西沟里发现了一种能吃的土,紫红紫红一瓣一瓣的瓣瓣儿土,细腻而有些光滑,比树皮容易下咽。有人试着吃了一些之后,还不知道最后的感觉究竟如何,半天工夫儿就叫人成片地挖了开来,宴席一般地将瓣瓣儿土吃下肚去,填充了几乎粘连在一起的肠胃后,就躺在阴凉地里苦捱着另一种苦痛。体格健壮一些的,捂着肚子又跳又蹦地拉出一串串蚯蚓屎一般的土条儿;体弱一些的,就从此送了性命,也无须再忍受饥饿的煎熬了。

外来的灾民和本地饿疯了的百姓,接连不断地生产着明偷暗抢的盗贼,天上的乌鸦也敢飞到端着的碗里抢食米粒,一只饿得东倒西歪的猫,正在恍恍惚惚地晃悠着,眼不见就叫人给带着皮煮到了锅里。

八路军从山里运来一车米,在大坡地村皂角树的后谷场上烧开了大锅煮米汤,一碗米汤中能见到数得清的几颗米粒,四五口大锅轮流着烧煮,最先喝下米汤的人早排泄了出去,没有喝到第一碗汤的人还在排着长队。

几天过后,清清的米汤就换成了糠面稀糊儿。一队队的八路军士兵从山里挖回一筐筐的野菜,到后来,糠面稀糊儿就变成了一锅锅野菜掺了酒糟的黑糊儿汤,黑糊儿汤也叫人们排着队一碗碗地舀了去。

在八路军的动员下,王炳中家拿出一些粮食又维持了十多天的时间。

王家在半夜里遭遇了几次盗贼之后,就找了几个人日夜护院,工钱是一日三餐的饱饭和两个窝头的补贴。

林满仓抽个空怀揣着两个窝头回了家。他的女人头下枕着一块油光四射的砖头,蜷曲在炕沿上半睁着眼,有气无力地挥挥手,赶走转了一圈又飞回来的苍蝇,生了一层干皮的半碗黑糊儿汤里,飘着几片谷草叶。

满仓娘怀里抱着一脸麻坑的四孙子有余,手里端着一碗散发着霉味儿和酒味儿的黑糊儿汤刚回来,满仓的女人见了有余,眼里立即绽放出一缕亮晶晶的光,她挣扎着抬了几下身子后,满仓帮着女人坐了起来,女人把儿子抱在怀里,脸颊上似乎出现了一缕不经意的红晕,冒了一头的虚汗。

有余伸了一个小指头到女人的嘴里,女人含着孩子的手,黑瘦的面颊抵着孩子的前额,一串热泪滚落下来。满仓娘递过那碗黑糊儿汤说:“满仓家的撑着点儿,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别吓着孩子,俺听说八路军正挨个儿动员大户捐粮食哩。”满仓娘伸手要去接孩子,满仓家的搂得紧紧的一直摇头。

满仓将两个窝头一个递给母亲,一个递给妻子,他妻却死活不要,只一个劲儿地流泪。满仓心里不好受,扭头来到院里,几近绝望的两只眼已坑满了泪。

满仓娘也来到院里,给满仓说:“是爷儿们就要主事,你就是家里的顶门棍儿,哪儿有门户还在,顶门棍儿先折的事儿!打起精气神儿,像个顶天立地的主儿!——不过也得勤回来看看,恁媳妇儿俺看光景不好,才刚刚儿出了一身的透汗,衣裳都湿了——也别害怕,失势蒙难的人天将就呢,老天爷总不该饿死瞎眼的雀儿吧?娘半辈子,虽没天天修桥补路,可也见庙儿就烧香,遇佛就磕头儿呢。”满仓娘说着,那只拿着窝头的手就哆嗦起来。

满仓出了门,他原想自己就像在狂风肆虐的旷野中,双手罩着一盏昏黄的油灯,但“顶天立地的主儿”,在他的背脊里却忽然翻腾出一股无所畏惧的雄壮来,“顶门棍儿”的使命,使他在骨子里蕴积出一股赴汤蹈火不皱眉的信念。而他的家,就像一块自山顶抛落而下的巨石,奔腾呼啸已成千钧之势了,他的力量,甚至比不过乌鸦肚皮上滑落的那丝羽绒——一种生生世世都难以找到的渺小与轻微。那句“恁媳妇儿恐怕光景不好”的话,又使他惊惧得使了全身的力气,猛地收紧了裤裆间的两个排泄之处,仿佛少不经意一些,他肚里的那些积蓄就再也无法存放了。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他抖抖地找到王炳中的大太太牛秋红,平生第一次鼓足了勇气提出要借半袋米。要不是娘的那句“像个顶天立地的主儿”,他双腿松软惊恐难当,简直要扑通一声给人家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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