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是大坡地一带的百姓最难以忘怀的年份,人祸又加了天灾,一个个日本人忽然都像屁股上抹了蒜的猴子,火烧火燎地杀人放火抢粮食,自从大扫荡开始,能够果腹的食物甚至比生命还珍贵。

去年的五月,麦子刚刚开镰,一场突如其来的冰雹从中午一直下到傍晚,树上几乎看不见一片完整的叶子,冰雹大似鸡蛋小如蚕豆,漫天漫野的白花花一片,冰雹带来的冷气足以让人们穿上棉衣御寒。好一点的庄稼也只收回了两成,糟糕一点的地几乎颗粒无收。雨过天晴之后,满地的麦粒就开始发芽。秋季的谷穗刚刚发黄,天空就忽大忽小地下了一个多月的雨,天上地下到处水汪汪一片,谷子、玉米在秸秆上就开始发霉生芽,百姓们赖以活命的苦累收获,硬叫老天爷给生生地夺了去。

惶恐无比的庄稼主儿又过了一年。去年冬季未见大雪,春来未落透雨,明晃晃的太阳和呼呼的大风,将阵阵的燥热带到天地间的每个角落,人们懒洋洋的脚步将路上干硬的土块碾碎再碾细,除了干硬的石头,所到之处脚下都会腾起阵阵烟雾,走不上几步,小腿下的裤管上就沾满了细密的黄土。由于干旱,小麦长到一筷子高的时候就开始抽穗了,翻起来又卷在一起的叶子,暗绿暗绿的颜色不胜焦渴,用手轻轻一捋,白而轻细的粉沫会沾满整个手掌——小麦正该灌浆。

一日半夜,人们在呼呼的大风中被惊醒,刺骨的寒风从已撕下纸的窗户和每个透气的洞中涌入屋内,人们急惶惶地重新堵上窗户找出棉被,在被窝里充满惊惧地捱到天明,院子里盆盆罐罐中的水已结上一层薄薄的冰,天空上翻卷着灰白的云,却看不出有大雨雪的征兆,潮湿寒冷的风在屋顶上、树杈间挂了一层薄薄的白霜。寒风又刮了一天一夜,地里的小麦冻死了大半,春播的豆子、玉米、棉花,枯瘦伶仃的秸秆上找不到几片嫩绿的叶子。

庄稼主儿的心一天天变得零乱无度而脆弱不堪,就像一片片黄弱不堪的纸,风吹吹就透了。焦急无比的人们在惶恐中安上了秋苗,谷子开始抽穗时竟又干旱了起来,朝天仰起的半截谷穗,在微风中忽飘飘的样子像一枝枝狗尾巴草。

林满仓一夜未睡,他的四儿子有余,在新年开始的第五天来到人间,正在害麻疹的小生命已高烧了三天三夜,开始的两天还细声细气地哭,像腊月里刚生出来的小冻猫,自昨日夜里开始就不吭不动了,头顶的囟门子一起一伏地翕动着,鼓起的时候胀起一个圆滚滚的大包,塌回去时又陷下一个深深的坑,随时都会崩开的样子。

满仓的女人彻夜抱着有余,过一会儿就给孩子嘴里灌点儿温水,胸前两只干瘪的奶就像两只风干的茄子,除了一层皱折的皴皮,看不见还有多少水分。

这个女人共为满仓生了五男二女,在有山和有余中间,还生过一男二女,一个不足满月就没了,一个得了百日疯去了,一个害天花死了。这个干瘦如柴寂寞似水的女人,孕育和生产新的生命,仿佛就是她此生此世唯一的使命——正像她家的那只灰黄的母鸡,除了找草籽、拾饭粒、寻小虫之外,生鸡蛋、孵小鸡、带鸡崽,才是其坚定不拔永恒不二的立世之本。

天色微明的时候,满仓来到院中土坯垒起的泥棚子里,棚子里一共放着三口水缸,周围堆着麦糠,麦糠里边向外冒着一缕缕的轻烟,小屋里暖烘烘的闷热。满仓摸一摸缸的温度,又掀开盖子试一试缸里的水温。他每年总要漤几缸柿子卖,赚几个零用钱贴补家用。

二儿子有良已有十三岁,虽然仍看不出“有地不种,没翅儿能飞”的梦一般的迹象,但一种与生俱来的勤快和聪颖,在他的身上遮掩不住地四处迸射着。周围的每个村庄和集市,几乎都能看到他的身影。和满仓一样,他每天黎明即起,早早地把漤好的柿子背出去卖,卖完后又背回摘来的青涩的新柿,漤好的刚卖完,新的一缸就又好了,最远他可以卖到三百台日本的炮楼里去。日本人称漤柿子为猴果,在这个各种瓜果尚未成熟的季节,有良的猴果几乎成了他们唯一的果蔬。

由于怕火着得太快,满仓舀了瓢水往麦糠上洒,有良揉着眼提个挎篓在身后说:“头天黑夜俺尝唻,那缸好了。”

满仓回过头看着有良,霜打似的一张脸马上松弛下来:儿子粗壮的黑眉,宽厚的下巴,黑葡萄一般的大眼珠,出溜出溜地蹿来跳去。当满仓将漤好的柿子装满挎篓后,摸着有良的头说:“卖不了也别去炮楼儿了,那里的人缺人性,翻脸伤人哩。”

有良找来一块干净的白布盖在挎篓上说:“没事儿吔,腻歪了俺,他们就吃不上漤柿子,别的没人儿敢去。上回一个日本洋娘儿们,穿了一身袍子,屁股上背着一卷子‘屎布’,趿拉着两块儿木板儿,脸上画得跟妖精似的,拿了俺五个柿子不给钱儿,俺就揪住她‘屎布’不叫走,几个日本鬼子都还笑呢!”

满仓一把抓住挎篓说:“小孩子家,知道个啥!火不烧屁股不知道疼吔,日本人刚挨了打,正有火没处儿放哩,别没事儿找事儿!再说,给你两张军票儿也没处儿花,这么旱的年景——有东西儿也不能叫日本人吃。”有良嘴里嗯嗯地应着,拿开父亲的手,背上挎篓就出了门。

后半晌的时候,满仓正在王炳中的花园里垫地,老三林大头慌慌张张地来叫他,说有良叫日本人给打了。满仓回到家,有良满脑袋黑紫的血块已不成人样,胳膊和腿软乎乎地耷拉着,如何的喊叫也没有个应答。满仓娘跪在院子中,祷告了天地跪佛祖,求了送子奶奶再拜阎罗爷……满仓的女人抱着有良,一边死命地嚎叫,一边拿自己的头砰砰地往墙上撞。

赵老拐在院中来回踱着步,见满仓回来就说:“别急别急,缓过来了,缓过来了,肯定要不了命——你说也是,去哪儿不好,咋去日本那炮楼儿里头,不给钱儿就不给钱儿吧,还硬要,这不,差点儿把命让人家给要了,一枪托砸到天灵盖儿上,当场没气儿!日本人要扔去喂狗,多亏了俺家那亲戚,知道是大坡地人,就给俺捎了个信儿,俺给抢回来一条命吔!”

满仓去请了王老水,老水大惊失色地给洗净包了,有良的整个头颅都肿胀着,仍是不睁眼不吭声,老水给把了脉后说:“这个,叫俺说,嗯?这么一个意思,外伤止住了,是第一层意思,孩子千真万确受了惊吓,是第二层意思!过几天许慢慢儿会好——要是有了内伤,就是这么一个意思……这开——天——辟——地!嗯,外伤内伤都因倒了运,要总清醒不起来,那是遇到了邪祟,这《黄帝内经》,这《伤寒杂病论》,这开——天——辟——地!撞上日本人,鸿运当头的人想活命也费劲,那日本人,原本就是阎王殿的大门坏了,跑出来的一群鬼祟,就是这么一个意思……”

王老水走后,赵老拐用手指着自己衣裳上的一片片血说:“朝廷不白使唤人不是?俺可是给你背回来一条人命。”满仓先给老拐拾了一筐漤柿子,老拐嘻嘻地笑着说着不走,最后又把小半升米面给倒了去,老拐才抱在怀里一瘸一瘸地走了。

 

天气持续地旱着,进了八月,挂在谷秆上的半截谷穗便日见干枯起来,由于缺少水分,近一半的谷子从中间折断,横七竖八地在地里歪着。有良被打后,满仓家土坯小屋里三大缸的漤柿子,慢慢地变作一摊稀水直到发臭,整个院子充满了令人窒息的怪味儿,成群的苍蝇“轰——轰”地飞来飞去。

或许是阎王爷在打盹迷糊儿的间歇,曾经向满仓这边斜睨过那么一下?老四有余奇迹般地缓了过来,但落下了一脸的麻坑,有良也终于睁开了眼,却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眼睛直呆呆地哭笑了几天后,便再也不多言多语——有良傻了。

饥荒渐渐地蔓延开来,有人开始早早地将能吃的树叶往家里藏,未完全秀出穗的谷草连牲口也不爱吃。恐慌中的人们把地里的庄稼当作杂草收拾干净,把一块块的土地耪了、耙了、犁了、耢了,田野里光秃秃的萧瑟一片。

过了霜降,西山的野枫和柿叶由黄变红,再由红变干,地里的土坷垃下结上一层白花花的冰凌碴,一个个庄稼主儿彻底地绝望了。

林满仓在家躺了近一个月,他家里再也不见了秀眉大眼光亮可人的有良,大坡地村多了一个四处奔颠半疯半痴的“傻二小”。赵老拐为了再要些酬谢,又去过满仓家几次,最后一次满仓的女人已躺在炕上不怎么说话了。满仓娘在太阳底下低着头抱着有余,有余一脸的麻坑里沾满了眼泪鼻涕。

一连几天,夜深人静的时候,满仓总是到大北沟往西的鬼沟子口附近,一个人捶胸顿足地大哭一场,在这个绝无人影死一般静寂的旷野中,把一腔无尽的愤懑和痛楚哭与天,哭与地,哭与蜿蜒的大山和幽深的沟谷。半生的苍凉与苦痛皮鞭一样抽打着他,飞来的横祸烙铁一般烧灼着他,他死的心都有。

“老天爷呀,老佛爷呀,俺林满仓连只兔子也没杀过呀,人前大屁也不敢放一个呀,别人烧香磕头,俺也没往供桌儿上屙呀……”他一个人往鬼沟子里走,一个人在鬼台子上转,他想碰上个鬼神什么的问个明白,阴间是不是也一样的不公道?——可是,除了呼呼的风和扬起的尘,他什么也看不到。

有良在全家人的心目中,远胜过高挂在天空的那一轮圆月,皎洁而明亮,辉煌而灿烂。在满仓一家人的想望里,儿子就像那绿茵如毡的满地谷苗儿,充满着生机,孕育着希望,承载着收获。有谁能够想到,这一切在转瞬之间却被“傻二小”取代了,一个猝不及防的噩梦,将林家的精神之塔轰击得支离破碎了。

赵老拐在北圪台儿上对人说:“这有田,有良,有山,有余,齐节节四个大小子!这一眨眼,就变成了大有田、傻二小,三大头,四麻子,这时光时光,就是一会儿一个光景,想起来吓得俺光想尿吔——”

太阳快到西山顶的时候,林满仓才起来做中午的饭,他把泡好的干榆叶剁碎了扔在锅里,正要把仅存的半勺小米往锅里放的时候,林先生来了,手里提着一小捆萝卜缨。

林先生把手里的东西放到炕头上,满仓的女人睁了睁眼算是打了招呼。林先生撩了撩长袍,在屋子里踱了一阵子方步后,慢悠悠地说:“这人,不怕倒了运,就怕泄了劲,人这一辈子,谁也不能光走上坡儿,也不能光走下坡儿,咋也不能老牛卧墒沟——打倒不如自倒吧?满仓,这还有一家子嘞,见天儿吃呢,总不能喝风活吧,恁东家给俺说叫你快回去——该做啥做啥,一大堆的孩儿,鸟儿一样,一个个张着嘴儿等着喂呢。”正说着,老拐来了,问林先生要不要儿子,有心思先看看去。

林先生跟了老拐往回走,过尚官道的时候遇见两只狗,林先生平时最怕狗,不想一只也没有叫。一只趴在石阶上,有气无力地抬了抬眼皮;另一只瘦骨嶙峋的只剩了一副骨架,脊背向高处隆,肚皮紧贴着地,见有人来,夹了尾巴就地一躺不吭不动了。

林先生跟了老拐看了看孩子,一块脏兮兮的蓝粗布小棉被包裹着,一边露出一块黑黝黝的套子,孩子约三四个月大,虽不胖,倒也精神十足。抱回家去后,林太太心花怒放的样子像又做了一回新娘,两颊绯红双目流光。

当老拐说要五斗小米的时候,林太太手一抖,差点儿把孩子掉到地上,她茫然的两只眼四下巡视着,像刚挨了结结实实一鞭子的羔羊。林先生一声不吭地在踱方步。

老拐有点儿沉不住气了,拐棍儿往地下一戳,说:“三斗,三斗!行不行,痛快点儿!”林太太巴瞪着眼望着林先生,难以名状的表情又像是突然得了什么急症,林先生还是一声不吭地踱方步。。“两斗!两斗!再不要俺就抱走了!”

林太太缩着脖子,眼皮一眨不眨地斜觑了林先生好一会儿,脑袋忽然抽筋儿一般地抖了两抖后,战战兢兢地说:“当——家——的,俺说,这年头儿,那——这,大人要保不住,这孩子,他靠着墙也长不大……”

林先生看看女人,又扭头看看老拐,刚要张口,老拐就急不可耐地喊:“罢了!罢了!这山里边的娘儿们,比俺大村儿的秀才还透彻,透彻!——可你还就不知道,禽兽不穿衣它靠一张皮,鬼祟不吃饭它有一炷香,你林先生,总不能盼着天上掉下个糠窝窝儿,偏偏儿砸着你吧?这,可是个乱踢乱蹬的大活人!不要米了,两块大洋!就两块,咋样儿?”

老拐说完后一直盯着林先生看,林先生拈着下巴上不慎粗壮的几根胡须,又踱了一阵子方步后,

慢悠悠地说:“俺说这孩子——”他似乎有些难以启齿的话。

老拐皱着眉头耸耸膀子:“小子,大小子!天天看圣典,就没舍得往俩腿中间看一眼?那个东西儿能哄人?不是年景不好,十块也买不了。”

林先生眯眯笑着,一字一句地说:“俺是说来路,这来路——”老拐眼中忽地闪过一股亮光,长吁一口气,说:“因为这个,咳!——你也早说不是?给恁俩说,要在平日里,俺说往东边,你去西边截就正好,对你——林先生,斯文人儿,你信俺一回:爹娘往山西逃荒的,后晌刚哭着走人,两口子推个独轮儿车,车上筐里还有四个小不点儿,那不是个啥稀罕物儿!倒也不全是,没有的他还真宝贵!宝贵!今儿这事儿,俺哄天哄地哄阎王,也决不哄你。”

林先生从太太手中接过孩子,点点头,林太太从大襟里抖抖地掏出一个旧布包,将里边的一块银洋抖抖地递给林先生,林先生说:“家里就一块,剩下一块赶明儿借了就送给你。”老拐接过后一个劲地吹吹又听听,心满意足之后,说:“你林先生读书人,咋也欠不了俺拐子的磨鞋钱儿不是?要不,再给俺弄个一把半把的萝卜条儿、干菜缨儿啥的,俺总算最后张了一回嘴,恁也总算白捡了一回舒心事儿不是?”

林太太最后给了老拐多半升细糠面,老拐一边喜滋滋地往外走,一边嘟嘟囔囔地偷偷笑,走到大门口时,又回过头说:“要不——赶明儿晌午俺过来拿,省你来回跑路了。”

赵老拐走后,林先生到石碾街的货店里赊了些红糖和白糖,两口子轮流抱着喂,喜悦而激动的心情好像在过新年,这一夜,两个人谁也没有合眼。天明以后,林先生说:“俺给孩子起了名字——木秀于林,林秀于山,就叫林秀山吧!”林太太喜滋滋地点着头说:“好听,好听,真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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