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的坟修好了以后,王炳中照样在梨花酒楼招待了一干人等,人们敬神明似的把老刘围在中间,王炳中那个深藏的秘密不断地在心中翻腾奔涌,像一条源远流长的河。因为在老刘说的未初一刻,北边路上一个推小车的人准时地到来了,而且还光着膀子,未卜先知的鬼掐神算,就像《马三保征东》里那枝长出柳芽儿的柳条,一股势不可挡的生机勃勃,自脚跟涌向了王炳中的头顶,他忽然觉得,身体内有一股强悍的彪野和征服一切的力量,正伴了小莲的浅吟低唱,飞越高山遨游海洋,铿锵蓬勃地消受着此生此世的赏心乐事。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这命大逼得天鼓响,有福人不占没福地儿。”席间,赵老拐斜了身子,满脸堆笑地向王炳中敬酒,王炳中只当忙碌别的没有看见。

赵老拐略有三分醉的时候,探过身子歪着头,把嘴凑到王炳中的跟前故作神秘地问:“俺说,打墓的时候儿,这响当当的穴位,要真是点准了,黑夜总该有个啥动静儿吧?”说完后眯了一会儿眼、张着嘴,静静地等着炳中说话。

王炳中脸膛红红的,野茅草一般硬茬茬的胡子上沾着几滴酒珠儿,扭过头来鼓起紫红的厚嘴唇对着赵老拐吹了口气,说:“还真有动静儿,动静儿还不小哩。”

周围的人都停止了吃喝,伸长了脖子静静地听。王炳中忽然站了起来,一只脚踩到凳子上,一只手掐在腰间,颇有些聚啸山林一般的姿态和气概。

他的眼光从每个人的脸上划过一遍后,盯着老拐说:“按说你也该知道,还真有动静儿!为了做好这天地人三合,俺从牛角口村找了个俊俏的娘儿们,瘦长脸儿,高鼻子儿,白年年的一身细肉皮儿,小细腰儿一晃荡,能忽悠死人儿!哼哼唧唧的说话儿音调儿,就像撑不住劲以后急着找人办事儿!半夜里听得鬼沟子里有说有笑有打有闹,鬼台子上叮叮当当地还唱着《刘墉下南京》,俺想,管他呢,啥也敌不上咱怀里的天仙女儿,赶紧行好儿吧,耽误了良辰美景,后悔啊!刚要扛枪上阵,就听见一个正给拽脉气儿的小鬼儿说:‘看,那边过来一个人儿,还是个拐腿儿,别叫他坏了王老爷的风水儿。’另一个说:‘甭管他,王老爷安着铁夹子呢。’”

王炳中瞅了瞅赵老拐裹着布条儿的脚,继续说:“俺这刚大战了二百回合,忽然感觉头上撒下几把土来,听见一个小鬼儿说,这王老爷整的声音儿也忒大,叫俺先给配个镇物镇镇。另一个说,你贼羔子聋了?没听见里面一个娘儿们正叫唤?王老爷正在种胎呢!要惊扰了胎气,白忙活了一黑夜不说,回去还得叫阎王铡刀铡,油锅煮,看你啥时候儿能投生!一个说,咋也不是?听那叫唤的声音儿,像是种上了,咱都操点心儿,可别惊扰了胎气儿。另一个又说,贵人不怕惊扰,阎王爷早就订好了,生下这孩子就叫天喜!好叫王老爷天天儿都喜欢!”王炳中说完后就伸出食指在老拐的鼻子上刮了一下,掂起坛子倒了一碗酒,一扬脖子灌了下去,然后趔趄着上莲香阁去了。

等王炳中用脚倒踹开莲香阁的门,赵老拐才开始狠命地咀嚼早塞进嘴里的猪肚肠,嚼了一会儿忽然眉头一皱,“噗——”地一下全吐了出来,两只瘦削的肩向上耸了耸,扭身就往门外走,刚拐过那个正冲门的大屏风,回过头“啊——呀——呀”地大叫一声,就往刻在屏风上的仕女图上吐了几口痰,抡起拐棍儿挥了挥却没有敢敲上去,然后咬着牙冲着里边蹦着说:“王八蛋,王八蛋!恁娘才是牛角口村的俊闺女,恁娘要不叫唤,咋能屙出来你!”

王炳中说他从牛角口村领了一个女人在新挖的墓坑里种人,种出的人还要叫天喜,赵老拐的母亲就是牛角口村人,那个模样也是瘦长脸儿,高鼻子儿,白年年的一身细肉皮儿……而且他的父亲叫赵世喜,王炳中“种”的小子阎王给取名“天喜”,那岂不是和他父亲一个辈儿!那恶毒的奚落和咒骂,就像拿着一个杀羊用的柳叶刀,在老拐肚里搅了几搅——令他生生地痛彻心扉又肝肠寸断。

赵老拐走出梨花酒楼的大门后,还在狠命地往外吐嘴里边油腻的唾沫。

当天晚上,他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在王炳中家的门楼里拉了一泡屎。

第二天的上午,王炳中把正蹲在北圪台儿上下棋的老拐提溜着领子拽了起来,赵老拐嚷嚷起来:“干啥?干啥?这大白天的遇着土匪了?要给个拐子打架?你不怕乡邻笑话?”

王炳中把老拐小鸡一般提溜了一段后又放下,拍拍手说:“头天黑夜做啥唻?”

老拐歪着头,一脸的无辜:“笑话儿,黑夜能做啥?俺踢蹬着拐腿儿像凫水,扒着炕边子,咬着嘴片子,薅着胸脯子,盖着红绸子,铺着绿缎子,种了个大个子,一脸大胡子——还不知道俺做啥唻?搂着家里的娘儿们睡唻!”——王炳中不仅个子大,而且还是一脸大胡子。

王炳中一只手揪住老拐的耳朵,一只手拍着老拐的屁股说:“信不信俺砍个枣木橛儿,把你那个斜门儿给堵上?——那泡屎俺一看就知道是个歪屁股屙的,晌午那一盘子尖椒熘肥肠儿,俺眼看着都叫你一个人吃了,屎里边还有辣子皮儿!”

赵老拐心里一咯噔,心想坏了,这下可叫拿住证据了,于是笑嘻嘻地把自己的耳朵从炳中手里拽出来:“说实话儿,头天真喝多了,真不记得了,你松开手,真要是俺,就叫俺去给吃了。”说着说着就一瘸一拐地跑了。

赵老拐受到的羞辱,一般人总会耿耿于怀一阵子,而他却能把一只绿头苍蝇吞下去当肉吃,撇着嘴嚼巴嚼巴之后,用不了多长时间,那团一塌糊涂的脏东西连同着那个记忆,就一齐排出了体外。他从石碾街走了之后,刚拐过墙角,就斜趔着身子歪着屁股,把王炳中骂了个地覆天翻,骂过之后就大笑了一阵,笑过之后,就欢天喜地地找李小赖打牌去了。

开始的时候赵老拐一吃三赢了不少,黎明的时候叫人抓住了他偷攥在手里的两张牌,之后就一直输,直到把赢来的钱全部输回去后,又欠了一屁股的债,赵老拐急于脱身无奈找不到借口,两个肩膀向前收拢着,一副挨饥受冻的样子。

半上午的时候,有人进来给李小赖说,前些天那个当在当铺的石头眼镜,戴在了王炳中的眼上,他现就端端正正地坐在北圪台儿上,还一副牛皮烘烘的样子。

那是一副前清的金丝边镜框的眼镜,茶色的镜片,对了太阳能看见一道道棉絮状的水纹,由于镜片独特的反射作用,反过来看可见到四五个太阳,是一件珍贵而地道的行货。那个眼镜原是李小赖收赌债收来的,在当铺里当了三块大洋,听说又归了王炳中,心里就不是滋味儿。

就挣银子来说,李小赖有时候玩上一个晚上,即抵顶得上王炳中几十亩地的收入,但到头来却仍是行囊空空,他就像是一条宽大的水渠,那银子哗啦啦地流了来,又哗啦啦地流了去,最后山不转水转,就是钻到地底下,也要找个地方冒出来,再哗哗地流入王炳中的大海。李小赖浑身的本事使尽了,伸出去的腰还是没有王炳中的小拇指粗壮。每每想起来就令他痛恨不已,更可恨的是,上次他去找小莲,还被王炳中一口唾沫给唾了出来。

李小赖停止了摸牌,用眼盯了赵老拐好一会儿后,说:“都说你赵老拐三十六个心眼儿七十二个转轴儿,今儿俺倒要看看你个名声在外的老草鸡,到底能不能给屙个蛋儿出来——你去把王炳中眼上的眼镜摘下来砸了,欠下的债就一笔勾销了。”

赵老拐眨巴着小眼睛,一副为难的样子,李小赖却故意奚落:“不吭声儿?不敢吧?早就知道你是个圪蹴着尿尿的货,王炳中不是说他再生个小子叫天喜?论辈儿你该叫他爷爷!去去去!趁早儿圪蹴着去把你屙到他家的那泡屎吃了,回头连本儿带利还俺钱!”

李小赖这么一说,赵老拐吃下的那只“苍蝇”,忽涌一下又返了上来——李小赖几个的嬉笑声,好像让他在女人的裤裆下来回爬了好几遭,于是咬牙切齿地问:“当真?”李小赖说:“当真!”老拐又说:“说话儿不算是大闺女养的。”说罢,就从小赖家找出小半坛酒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把剩下的在前胸后背上洒了一些,拉起拐棍儿直奔石碾街而来。

王炳中在北圪台儿上坐了一把小圆凳子,翘着二郎腿正在比比划划地说着,一副满腹经纶傲视天下的模样。赵老拐晃悠晃悠地走到他跟前,也不说话,眯着眼低着头,一副晕晕乎乎醉酒的样子。王炳中正在思谋着那个莫名其妙,赵老拐却冷不防伸手抓下了他的眼镜,往自己眼上戴了几戴没有戴上去,一松手,眼镜掉在青石台阶上,老拐又前后左右地晃荡着跺了几脚,眼镜就碎了。

赵老拐又晃荡了几下后才稍稍地抬起了头,眯着眼对王炳中说:“你——再——好好儿瞅瞅,俺拐子——腿——拐屁股歪,可屁眼儿——还,还——还不歪,你就断定那泡屎是——是俺屙的?再说——晌午吃的尖椒赶黑也不见得——不见得就能屙出来,论气力儿,俺,俺也打不过你,论钱财俺也比不过你,俺就——俺就——就找根绳儿,就在这大槐树上吊死算了,俺的娘呀——”说着说着就嚎啕大哭起来,哭着哭着就拿头往王炳中身上撞。

王炳中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站在那里愣了,人们都纷纷劝说拉了开来,老拐一路哭着走了。

王炳中回到家,一天心里不是滋味儿,那副眼镜被赵老拐当众从他的脸上抓下来,而且给踩踏得一塌糊涂,那就像当众在他的脸上吐了一口痰又打了一巴掌,让他在众目睽睽的石碾街上失尽了颜面。在大坡地村,只有无尽的荣光围绕着他,无尽的奉承迎合着他,除了牛秋红以外,甚至没有人敢去摸一下他的后脑勺儿!这就令他产生一种超越常人的不快。

吃过晚饭后,满仓把他那把摇椅搬到七叶树下,然后沏上茶,王炳中安置满仓套大车,叫他连夜去把六安的张三癞请来,别的不要,单买赵老拐的手指头,一个指头大洋一百,拿来算数,按数给钱,一辈子不能光当好人,叫鬼也给咱推一回磨……

满仓刚要出大门,赵老拐提了一只便壶,一瘸一拐地迎面而来,见满仓急急忙忙地往外走,扔下拐棍儿就拽住了满仓的手说:“叔吔,恁侄儿前晌办了件不蹬底的事儿,在恁主儿家跟前给俺说几句好话儿,那是行好!行好!这辈子享不了福,你就等着下辈子的好报应!”

满仓指着老拐手里的便壶,嘴里说:“你——你——你——”还未说出下一个字,就被老拐弓着身子推进了院中,老拐见到王炳中, “扑——通”一声便跪了下去:“炳中叔吔,这酒壮熊人胆,要不是灌了二两猫儿尿,打死俺也不敢摸摸您的脚趾头儿啊,前晌的事儿当时记不清了,后来别人给俺说了,才知道又惹您老不高兴了,这新鞋不踩臭狗屎不是?大人不计小人过,你看这不是?俺提了一夜壶尿,你要真不饶,俺当你面儿喝了,再不解恨,你也别动手,俺自己把那条腿打折算了。”

王炳中猛地抓起那把便壶,一副要砸向赵老拐头上的模样:“先把那壶尿自己倒头上去!”

老拐半蹲起身子,战战兢兢地向后退了好几步,瑟缩着脖子撇着嘴说:“倒到头上倒不怕,就怕脏了您这块地儿,要不俺去街上倒?”

“哟——俺二侄子儿多懂话儿,还怕脏了这地儿,这头脑头脑不叫狗捯,侄子儿的头脑再不值钱,也不能拿尿浇不是?”牛秋红一边系着大襟上的扣子,一边摇摇摆摆地荡了来,走到老拐跟前提过那把便壶,实实在在地把里边的东西倒进了旁边的木盆里——原来是清凌凌的水。

倒完之后,秋红在老拐的脸前翻弄着那把崭新的便壶说:“俺侄子儿歪屁股的事儿也做,没屁股的事儿也做哎,把恁叔叔婶婶儿,当了一天吃四顿饭的小孩儿糊弄?整日价弄些耍尿泥的小把戏儿,叫人知道了,把咱个好好儿的三条腿儿当成四条腿儿看了,那以后可咋人前人后的游走!活着丢人死了都败兴呢,是不是?亲侄儿?”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扯了扯炳中的肩膀。

王炳中随牛秋红来到北房,她不无骄傲地说:“屎皮子还没蜕掉呢,就敢在如来佛跟前翻跟斗儿——哎,俺说,这老人说得好:休与小人为仇,小人自有对头。甭理他,先晾一会儿在那儿,饧饧性儿就叫他滚蛋!”

 

赵老拐的父亲赵世喜在世时许给魏老大的二亩地,当时林先生代写了文书并作了中人,不想竟如西瓜皮擦屁股,哩哩啦啦的好长时间没完没了,就连从来不多言多语、不多一句废话的林妻,也一劝再劝林先生以后离赵家远点儿,免得沾边就烫四两肉。无奈人世上要想不上当还得上回当,净是些说嘴打嘴的事。

赵老拐因急着用钱,小桃住宅北边的皮店就急于出手,等了好久之后,竟以一百大洋的白菜价卖与了石匠白老六。

白老六几代人都与石头打交道,一手精巧的石工活儿。他上有五个姐姐,为了保佑娇贵的儿子平安成人,就加了闺女的行数取名老六。

老六凭了精湛的手艺,加上每日的省吃俭用,略有些微薄的积蓄,也是老六的女人贪图便宜昏了头,连同五个大姑子都折腾个精光后,才勉强凑足了一百块大洋。开始时两口子也算计着赵老拐不好的名声和品性,无奈抵挡不住那青砖碧瓦的皮货店的巨大诱惑,一家人在诱惑之中就慢慢地淡化了开始的算计,最后把宝全押在了中人林先生和那张管君子不管小人的文书上。

林先生拗不过千恳万求的老六夫妻,字斟句酌了文书上的每一个字后,又用刻印一般的蝇头小楷誊写了四张。老六夫妻把那张盖着红彤彤的指印,字里行间应说尽说滴水不漏的麻头纸抖抖地揣入怀里,又抖抖地将一百大洋交与了老拐。

按照文书的约定,赵老拐应在三天内腾清房屋交与老六,老六揣了那张文书搓着手指上的红印儿,心里扑通扑通地乱跳着领了妻子回了家。

在与日俱增的恐惧里,老六夫妻慢慢地感觉到手里的那张文书,只不过是拿到一支牧羊的鞭,那群肥美的羊,自始至终仍一直圈在别人家的篱笆里。

好几个三天过去后,老六妻子几乎天天到林先生家里哭一回,林先生也是天天往赵老拐家里跑,老拐却像个无根无梢的鬼灯笼儿,一阵风过便不知又飘到了何处。

林先生累得精疲力尽之后,才终于见了老拐一面,老拐说:“驴笼头都给老六攥住了,这驴迟早还不是他的?就是眼下俺这驴正在做着活儿,一时半会儿卸不了套儿——别狗肚里盛不下个针鼻儿。”

林先生到底是个有声望的人,他叫齐了赵家本户的老少爷儿们,说老拐再不交房,他就到老拐家上吊去,叫大家作个见证。赵老拐没有料到秀才也还真有个造反的时候,就痛痛快快地答应了第二天交房。

第二天一大早,老六一家就到了皮货店,进门一看,老拐在院中已刨好了一个一人多深的大坑,方方正正的像一个墓穴。挖上来的土堆上放了一碗的红信石(砒霜)和一壶凉水。

老六夫妻见状,急问老拐你想作啥,老拐说:“这房子是卖给你了,这下面的土,文书上可没写归你,咋俺家的时光也不能过了,连个石匠也敢骑到俺脖子上屙尿,等会儿俺就着这壶凉水儿,喝了这碗信,往这坑儿里一躺就啥也没了,恁俩人仁义的话就填把土埋上,不仁义的话就叫俺在那儿臭着。俺小子起升也太小,俺也净折腾家产,给孩子置办不下啥,也就不给孩子添累赘了,也给孩子省下个刨坑儿埋爹的钱。”说着,就坐在土坑边上,爹一声娘一声地吼喊起来了。

老六的妻子一看,竟咬着牙翻着白眼,一头栽到地上人事不省了。

经过一番折腾后,老六把妻子抬回了家,那女人只要睁开眼就扯天扯地地哭个不停,闭了眼就迷迷糊糊地睡。老六的五个姐姐一致商量,不能因为几个钱要了弟媳的命,都一直宽慰说永不索要借给的钱。

林先生从老拐处要回五十大洋,余下的老拐打了借条儿,说好每年还十块,老六的媳妇才慢慢地缓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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