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经过精心的准备后,他悄悄地背了包裹,早早地去了静峦寺。

田野里的麦子绿茵茵地连成一片,微风吹来,像大海中忽涌忽涌翻滚的波涛,远近的山峦泛着青青的绿色,蓝莹莹的天蓝得叫人心醉。屁股后面东升的太阳将他的身影拉了好长,瘦长的影子自路边越过深沟,映到了沟那边的山坡上,在高高低低的山石上变幻着、跳跃着,他的心情和那天气一样,晴朗而娇艳。

踏入静峦寺的大门,几个尼僧看见他就远远地躲了去,连静心师傅也低着眉,给他做了个请的手势后就走开了。

赵世喜上了香火灯油钱,在每一座神像前三拜九叩,欢快的心境几乎和佛前的灯火融到了一起,辉煌闪烁而经久不息,出了大门后才想起来,他连那块包东西的布单也丢到了寺里边。

大门外的银杏树下,两个尼僧看见他就把手里的扫帚往墙上一靠,一只宽袖掩了脸,小步碎跑地躲得飞快。他闪着一对小眼睛喊:“嗨!新鲜!一个光头尼姑儿你有啥宝贝?跑得那么快,看看那些个一扭一摆的小细腰儿就知道,到了驴年也舍不得凡尘,哪个恁也修不成正果!整天价哭丧着脸——等啥时候儿一人送恁个‘角先生’,再见了俺准就欢天喜地了!”

离了静峦寺后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转到了牛头垴下的石板坡,抬眼望去,漫山的山桃花粉白粉白的灿烂一片,像刚刚下了一场瑞雪。半山腰的一片青石坡上就是王维贵的安息之地,他围着那个青砖砌起来的墓丘子转了几圈,原本想踹上两脚却怕沾上晦气,想扯开嗓门大骂一通,又没有想起来究竟该从哪件事骂起,于是就解开裤子在上边撒了一泡尿,然后带着一身从来没有过的畅快淋漓,一路奔石碾街而来。

大街上人头攒动来来往往,他在街中转悠了几遭,来来回回把东西两边的两棵大槐树看了个够。

去年的时候,有好多人说东边的槐树蔫了,连树上的喜鹊也搬家了,还是西边的槐树长得好,气势雄壮。他端详过几回,东边的那棵象征着赵家的树,除了落下一些黄叶之外,似乎看不出其他的端倪,西边的那棵树尖上倒是新架了一个喜鹊窝,两只黑白相间的喜鹊,正在“喳——喳喳”地昂着头翘着尾巴叫。世喜今日看了又看,两棵树的树枝都透着绿色,毛茸茸的嫩尖从枝枝丫丫上拼命地往外钻。

在他看来,似乎东边的那棵树更绿了一些,仔细看了又看,的的确确比原来更加葱茏,他想象着这个槐树也住上一窝喜鹊该有多好!夏季一到,在热烘烘的天气里,巨大的树冠撑起来,碧绿碧绿的像一把大伞,上面有凉风下边有阴凉,更有他求了佛祖的庇佑,在树荫下放上一把太师椅坐上去,摇了大蒲扇,跷起来二郎腿,看见个能说会道的爷儿们,就高扬起头给他朗笑上两声;过来个细腰大屁股的娘儿们,就拿脚尖子勾上她那么几勾……那将是一个多么舒心逍遥的所在!

赵世喜静静地想:就是那喜鹊,天生的一个捣蛋娘儿们,专拣高枝儿去,王炳中去年不就在树下埋了个死小猪?日死恁奶奶的,今年咱往树底下埋头死驴!

正想着,觉得身后有人捅了他一下,扭头一看,原来是聚财笑嘻嘻地在后面。“干啥嘞?”世喜问。

聚财拄着拐棍儿,晃晃悠悠地来回挪了几下,说:“身上带钱了没有?”世喜悄声说:“就知道要钱,快看看,咱这树是不是比西边那棵长得好?”聚财拄着拐棍儿来回看了一下,撇着嘴点着头说:“是,是,真比那棵长得好吔——急着用,爹,给个儿。”

世喜只顾看树:“是,还就是!树大根深,枝繁叶茂!——哼,俺就不信……”聚财有点儿不耐烦:“给就给,不给就拉倒,啥树大根深,啥枝繁叶茂,林先生写对联儿年年都写那几个字!一个在阳处,一个在阴处,能一个色儿?叨叨絮絮的发神经。”说着话,就一瘸一拐地走了。

聚财的话似乎并没有惹世喜不高兴,他两手叉了腰,向着西边槐树下的瘦三喊:“瘦三,过来!你今儿的灌肠俺全包了,这边儿来!就在俺这边儿这棵槐树底下煎,谁吃,俺请了!”瘦三把摊子一件件地捣腾了过来,在街里玩耍的几个孩子,也围拢来要吃世喜请的灌肠。

聚财刚走不远,听见父亲请客,拄着拐棍儿一拐一拐地又摇荡回来,一边摇荡还一边说:“俺说,敢是俺要吃,还不知道叫不叫吃?要个钱儿说没有,石碾街请客儿倒大方,真是!真是!别人不知道,那能哄了俺?请客也是老鼠跟猫亲嘴——一回足够,一回足够!”聚财嘟嘟囔囔地拿了小盘子一边往前边挤,一边用拐棍儿驱赶着围在瘦三身边的孩子:“去去去!给个拐子争食儿,要脸不要?要脸不要?这爹娘咋教的?”

聚财吃了几块后就放下盘子不再吃了,斜着眼瞅了瞅世喜说:“这俺说也是哎,这娶了媳妇儿就成了另一家儿了?爹不是爹,儿也不是儿了?——也好,那边的钱啥时候儿过来了,可没有你一个子儿!”世喜看也不看,撅着嘴往他的洋货店里去了。

聚财说的“那边的钱”,是指世喜送上鸽子岭的钱,红梅娘上次让土豆儿来看红梅的时候给捎信儿说,既然成了亲戚,给老歪说说退回一些来。红梅娘的意思是一来聚财伤了腿怕闺女受委屈,二来赵家卖了店和地,日子也较从前紧些,既为亲戚,则是亲必有一顾。

聚财不太知道钱的来龙去脉,只知道山上的亲戚要帮衬些,也只操心钱的数目。当他知道最少也要一千大洋时,就连被打瘸的腿也只字不提了,只道是自己前世修来的福气,于是天天急切地盼着等着。每每提起的时候,世喜总是说:“自始至终俺就没想那一回!一千大洋,这狼嘴里头能掏块肉吃?哭得不痛想得痛!”

后来一直到了五月临近,鸽子岭上“帮衬”的钱也还是没有个影踪。聚财过惯了花钱如流水的日子,世喜近来卡得也紧,红梅娘那边又靠不住,心情就日渐糟糕起来。红梅正在风华浓郁的年龄,聚财要么深夜不归,要么回来倒头就睡,一边是杨柳依依,一边是雨雪霏霏,世界上有谁碰到过这样的鬼天气!红梅便有些急。

终于有一天,她一把掀了聚财身上的被子,说:“这是个啥东西儿,这是个啥东西儿!纸糊的灯笼儿也经得起摇三摇晃三晃,就是模样儿不好,就是歪脖儿瘸腿儿,咋也得算根嫩葱儿!敌不上个鸡子?这是个啥东西儿,就说腰板子像根麻秸秆儿,咋还不敌个老头儿?”

聚财一听,霍地坐了起来说:“才刚刚儿说啥?”红梅也不示弱:“这腿拐了,别处儿也拐了?”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后来竟叮叮当当地打了起来。

世喜听到动静就赶紧过来劝架,不想里边把门闩了,啪啪啪一声接一声的脆响,不知是谁打谁的脊梁,还是谁打谁的屁股:“谁稀罕恁娘的钱,俺赵老拐上鸽子岭,放个大屁就把脚后跟给砸了,连腿也给捎带了,你浪出来水儿也是臭水儿……”

又是啪啪啪的一阵响之后,后来就听见红梅在大骂赵老拐,再后来好像聚财把红梅坐在了身下打,而且随着节奏喊一声打一下:“叫你喊,叫你浪,下辈子叫你当和尚……”

世喜跺着脚叫起了小桃,也只是屋外该喊的喊,屋里该叫的叫。黎明时,骂赵老拐的声音小了,赵老拐也不吭了。

说来也巧,第二天上午,老拐还在睡觉,红梅披头散发地红着个大眼圈在屋中坐着,土豆儿敲门没人开,就隔墙跳了进来。

土豆儿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五短三粗胖墩墩的身材,粗脖子大脑袋,外貌酷似土豆儿,却是个上树爬房的好手。他很小的时候就跟着红梅娘,一直跟到现在,原来想挣些钱后回家生儿育女,不想稀里糊涂地做了土匪。土豆儿早就有金盆洗手的意思,也是由于红梅娘陈凤娇一直对他不薄,又都是山西的同乡,他也看凤娇一人孤身在外,又到了人老珠黄的年龄,杨老歪的歪歪事又多,就咬着牙留了下来。

土豆儿看看红梅的模样就知道出了什么事,跑到里屋一把将光着屁股的赵老拐提溜了出来,老拐刚喊出声,土豆儿轻轻一动便将他的下巴脱了臼。

赵世喜听到动静就跑了过来,土豆儿反提着老拐的两只手,从裤腿里抽出一把小匕首,冲世喜比划一下又贴到了老拐的脖子上,说:“都给俄安分点儿,信不信俄骟了他?明说,鸽子岭上的那一枪不是猴头儿打的,是俄,有账找俄算,信不信?要不看面子,那天一枪就给你敲折了,今儿咋说?嗯?要不要把那条腿一齐弄弄,单拐变个双拐?”聚财歪着嘴,乌哇乌哇地叫着,世喜一跌声的好话,红梅说了一句,土豆儿才算罢了手。

土豆儿收拾了家伙,给老拐安上下巴,将一个小包丢在桌上,说:“数清了,以后也想清了,要大家都好,那没啥,要是皮紧了、骨贱了、活腻歪了,就说句话儿。”说完就自己开开大门,跳上马一溜烟地去了。

土豆儿走后,老拐打开包裹数了数,不多不少,正好一千大洋。

正在赵家父子不知是福是祸的时候,第五天的夜里,赵家半夜里进来了几个蒙面的持枪人,进门就把所有的人蒙上了眼,赵家父子本来就爱财如命,直到有人在老拐的拐腿上砸了一枪托后,结果除了包里的一千大洋,连洋货铺里刚拿来的二百大洋也都送了去。

那一枪托把聚财的膝盖骨砸成了几块还错了位,成了名副其实的赵老拐。

此后的赵家似乎又厄运连连,麦穗泛黄的时候,李小桃的儿子狗狗静悄悄地去了,至死还带着脊背上的血窟窿,赵进财看着孩子坐了半天,临走的时候嘟囔:“唉,这该死的不死,这不该走的倒悄悄走了,这就叫活该死不该?这真是,真是,还真是骡子下马,能把人吓傻……”

小桃嘶哑着嗓子说不出半个字来,赵世喜看了看就回屋躺在了床上,再也没有出门。赵老拐勉强下床看了看,红梅给抱来一床被褥,她因已有身孕所以不能近前,在院中坐了一会儿就回去了。魏老大找了两块薄木板,订了一个小木匣,和小桃的兄弟两人抬了,到坟上找了一块空地把狗狗埋了。

当满地的麦子变成了一片片明晃晃的麦茬,赵家再也没有了要收的庄稼的时候,魏老大将做活的物什放好,给卸下的牲口添上了草料,扛起耪镢兴冲冲地奔向自己的那二亩地。

落入西山的太阳燃烧了漫天的流云,那一片片灿灿烂烂的火红,似乎全融进了魏老大的血液里,他的每一根骨头仿佛都在吱吱作响。

他先在裹脚垴下的那片坡地里,抖抖索索地转了两圈,掏出大铜烟袋想抽两口,竟几次没有打着火镰,把烟袋别回腰里后,在两个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哆哆嗦嗦地抡圆耪镢刨了下去,当的一声就溅起一溜火星来,手上的虎口被震得生生地痛。

还是麦子刚开始收割的时候,魏老大就整夜地合不上眼。上鸽子岭拿性命换回的那两块地,他甚至知道哪个地里有几块石头,尽管他的活被赵家安排的满满当当,抽不出丁点的空闲,但哪怕是晚上吃饭之后,无论如何的疲惫,他也要摸黑去看一看那两块将要归于自己的地。

从东湾的一块到裹脚垴的一块,两块地差不多三四里的路程,他每天至少要走上两趟。有一天早起,魏老大照样第一个摇响尚官井的辘轳,当第二次担了空桶出门的时候,竟又想起了自己的那块地,想着想着,竟不由自主地走到了裹脚垴,要蹲下去看的时候,两只水桶嘀溜咣当地从肩上滑落下去,才明白自己原来要去担水。

那两块属于赵家的庄稼捣弄干净之后,老大便叫了林先生去地再看一遍,想认认真真地再认定一下各自的区域范围,他叫赵世喜一块儿去,世喜急得直想跳起来,说:“你井里的蛤蟆没见过天,两块破地比你裤裆里的蛋还值钱,地里头押着你的魂儿?一天三遭儿,也不怕把脚磨烂把腿磨短?要是有俺这些地,还不把你烧包死?”骂归骂,世喜越是火冒三丈,老大倒越是满心的欢喜,他一边和林先生往地里走,一边说:“甭管咋说,那两块地姓魏了,你说是不是?咳!——还真没法儿,气死你个爬灰头!”

老大几乎每次扛了农具到了地里的时候,天就渐渐地暗了,地里本来没有什么杂草,从开春到收麦,他有意把那两块地多锄了几遍,把垄子里的王不留、黄花草、瓦缸儿菜之类的作弄干净,他怕打了籽以后耕种不方便。收麦之后留下的麦茬,一般的庄稼主儿也不会去刨,种上秋庄稼后雨季一到,麦茬便烂成了肥田的粪,没有谁愿意费多余的力气。

魏老大对他的地,就像年轻人新讨了个俊媳妇:平平坦坦的大道上,非要悄悄地拉住了手——不是怕哪个不操心摔倒,而是想要讨得个亲密接触的机会。魏老大一天能把他的地看三遍、摸三遍,等真的心满意足之后,才会扛上耪镢或锄,甩了大脚片,踏碎了一路的夜色回家。

这天,老大进门的时候小桃正在倒刷锅的水,世喜也正往外走,看见兴冲冲回来的老大,扭头对小桃说:“糊住火!该干啥干啥去,有人喝风喝饱了!”

魏老大放下农具,咳嗽两声后转身来到驴圈,牲口都在嘎嘣嘎嘣地嚼着草料,大黑马伸过头来在老大的胳膊上蹭来蹭去,老大从屁股后边的腰上抽出那支明晃晃的铜烟袋说:“给你抽一袋?咋?看俺有地了,你也高兴?等下了雨,给俺耩地去!”

他往烟袋里装上了烟丝,点上火,一边抽一边进了自己的小土屋,点上第二袋烟的时候,小桃一瘸一瘸地端了一碗饭过来,饭里边半个窝头,手里还攥着半个烙饼,老大接过来,问:“腿咋了?”小桃只是不吭,老大再问,她便有些着急:“吃你的饭去。”

老大三口两口就把半个烙饼连同窝头和饭吞下肚去,小桃还要去舀,老大硬是不让,说:“你弄错了,俺咋能叫你给舀饭。”自己就在厨房站着喝了两碗饭,就势把碗洗了。

当小桃一瘸一瘸地走回厨房的时候,老大在后边又跟了进来,说:“到底咋了?又打架了?腿一瘸一瘸的,别跟聚财一样弄成老拐了——你也是,就不能少说几句儿,被屈是福吔,你看俺,实在憋屈就……”老大想说要实在受不过,就把大黑驴拉到一个僻静之处打两棍子,那个真能解气,还没说完,小桃就哭了起来:“你知道个啥?净瞎咧咧,那东西儿牲口不如哦,在外边没踢腾够,跑回家了又牲口一样的横折腾——他还不敌个牲口吔,牲口还有个时晌,那畜力要人命吔……”老大怕被世喜家的人撞见,他虽不全懂小桃的话,但也知道不是些体面话,着边不着边的说了几句就回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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