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龙降沟,十几座牌坊不见了踪影,前些年还有人寻了那四四方方的石块,去做垒土坯房的地基,现在只有荒草一片,伴了些错落无致的坑坑洼洼,王家的坟茔甚至看不见一个小小的土堆。那些曾经的辉煌,也就像刮了一场大风,即使跑到天尽头,也难以寻觅到些许的影踪了。

武老栓的武姓也在附近安了坟,结果几代单传,到老栓这一辈竟绝了后,就有人说这武松打虎也就是一回,再有人打,再仗着喝高了酒,也就不会有个好结果——世上的好事情,向来不会有第二回。

王炳中的这个王家在靠龙脊山的老虎洼选了坟地,那是因为老虎的两眉中间长有王字形状的花纹,“王”和虎便自是一家亲。可是到了王炳中这一辈,打着灯笼满天下找了好几个花朵一般的媳妇,竟也只守着早来一根独苗苗儿!都说正是应了龙虎相斗两败俱伤的祖训——龙脊山下的虎,如何能给“龙降沟”的那条“龙”长期地和平相处?过上些时日龙虎总要打斗上一回,无论打斗的结果如何,说不定哪一次就伤及了四邻!

大家最后的一致意见是:把王维贵先找个地方丘起来,待选好坟地后连同早逝的先人一并迁去。奇怪的是,事情定下来之后,王炳中就像小眯了一会儿似的,喝了一通热茶,出了一身透汗,大吃大喝一顿之后,骤然间就精神抖擞劲头十足了。

王维贵最后被丘在了牛头垴下的石板坡上。乱哄哄地打发了故去的先人后,王炳中疲惫不堪地躺了一天,第二天他坐在父亲生前的官帽椅上,把全家人和廷妮儿、满仓、林先生、周大中一齐叫了来,按照父亲的嘱咐,让满仓把扣在南风道的斑鸠掀了黑布搬到北房中,三只斑鸠咕咕咕地叫着,因好多天没有吃食,晃晃荡荡一副要摔倒的样子,倒还是一身灰绒绒的毛。令人想不到的是,三只斑鸠的眼睛都变得通红,像点上去两滴鲜红的血,又像两颗红艳艳的宝石。

炳中先给三个媳妇和早来一人一张折好的便笺,那是维贵去世前就写好的,四个人打开后一一交给林先生念。秋红的便笺上写的是“忧喜皆因比对”,月琴的是“烦恼缘起心累”,香香的是“种收原本一家”,早来的是“无思自然无悔”。

早来什么也不懂,最关心的还是三个媳妇,她们把自己手里的和别人手里的来来回回地看了无数遍,几个人最后仍是不明就里。尽管都知道老太爷在世时总有好多先见之明,而且好多时候颇为精准,但看来看去,几张便笺上的那些话,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有一个什么实在意义,至于像书上说的锦囊妙计之类,也更不着边际。她们最关心的,还是如何分那些真金白银,但那纸上面,连个一二三四都没有。

大家面面相觑。王炳中给林先生说,能有啥,家里要分一些东西,几个人都拿不定主意,说不准该咋分,所以老爷子到走也没能分清;还有一碗瓜籽和一碗绿豆,一直到今儿,也没有弄清老爷子究竟是啥意思。

林先生听后,把便笺上的四句诗一一做了解释,三个媳妇你看我、我看你地恍惚了一阵子后,忽然把眼光“唰——”地都投向了林先生,叽叽喳喳地你说我嚷,但相同的一个意思是:那圣人君子圣谕圣言的真不好懂,懂也没啥用,当不了银筷子金碗,也敌不过黄菜捞饭!说些有用的,老太爷的那一碗瓜籽和绿豆,到底啥意思?再别说是哪些圣谕圣言了,打死也不信!

林先生忽然猛咳了好几声,他唰唰唰地捋打了几下左衣袖,又唰唰唰地捋打了几下右衣袖,然后前后左右地拍打了几下蓝灰色的长衫,长长地“嗯——”了一个长腔后,双手伸出去停了停又捋了捋头——如果不是天气热了没有戴帽子,他伸上去的双手定是要去整理那顶扁圆的布帽。然后卖出几个规规矩矩的方步,又颇具威严地咳咳了两声,和走进他学堂一般的庄严有度威仪有礼。

三个媳妇肃然起敬地一起张望着林先生,林先生环视一周,和王炳中对视一下后再扫一眼林满仓,把一只略长的袖口卷了卷,弯起另一只手的食指说:“那一碗瓜籽和那一碗绿豆,依据鄙人的领悟,倒的确不属圣谕圣言,那和土坷垃里长金银,琼楼高阁生祸灾一样简单,怕就怕听清了想不清,想清了也记不住。那碗瓜籽说的是种瓜得瓜,那碗绿豆说的是种豆得豆。圣人曰‘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别以为这是个谬注,大千世界芸芸众生,看似纷杂烦扰,其全部精髓也就两个字:简单。啊——啊——哼!俺咳嗽,嗓子有点儿痒。老太爷!你就高高兴兴地上路吧,哪边儿都有哪边儿的规矩吔!”

或许是三个媳妇都想起了维贵在世时的许多好处?一个个低着头看着脚下的地,仿佛地底下的那个人,又给传递回来什么新的讯息。

王炳中眼睛红红的抹了把鼻子,说:“人死如灯灭,有个念想就行了。咱最后再好好听老爷子一回吧,满仓和林先生,一人先领十升米,其他的交代,有空的时候再说。明儿就是爹的一七,爹在世时还说,他给写下的东西要记不住,就再好好看看那几个斑鸠,真要悟透了,一辈子都受用不清。来!一人一张纸,老爷子都给安排好了,都把最想给他说的一句话儿写上去,上坟时一并寄送到那边儿去。”炳中说着说着就抽咽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才说:“爹临死也就给在坐的说了这一件要办的事儿,都把笼子里那三只斑鸠再好好儿看看,都瞅好了,仔细想想,到底想起了啥,都掏心窝子说,别叫他在那边儿不舒坦!”

林先生凝凝重重地研了墨,找来一摞麻头纸,等着给大家写。

秋红叫满仓找来一个小长桌子,把斑鸠放在上面。她先围着桌子来回转了两遭。她想,以公公的眼光和心计,她为老王家辛辛苦苦撑起的那片绿荫,他定会点滴不漏地感受得到,他一定是借斑鸠敢和大老雕打斗的事,来夸奖她在女人之中的出类拔萃,并且暗暗指责那两个不争气的女人早点儿有些长进。于是双手捂着脸叫了一声爹后,说:“俺想爹的意思是说,叫俺们都多想些事儿,多做些有用的事儿。林先生给俺写上吧,俺给爹说的是:守住本分管好家!”

月琴围着斑鸠看了又看,斑鸠“咕咕咕——咕,咕咕咕——咕”一个劲儿地叫着,很像说着那句“领着我——哥!领着我——哥!”她也隐隐约约地听说娶她之前公公摔碗的事,就想,以公公的为人,万不会拆散她和小魁,要是当初老太爷多摔俩碗,或者再做些别的什么,世上不就又多了展呱呱喜滋滋的一对儿?公公最想说的那句话,就是多少年一直想说都不愿说出来的事。于是鼻子一酸,回头给林先生说:“写上吧,就写——爹,你到底有啥话儿没有说吔,真想说,就托个梦儿给俺。”

香香看看关在笼子里的斑鸠,一副歪歪倒倒的样子,就想,公公那么大的能耐,说没,还不是忒儿嘣就没了?世上真难找个舒心的人。于是说:“在家,憋红了眼儿,在外边儿,就叫老鹰吃了,反正都不舒心。林先生给写上吧:万事儿由命。”

香香说完以后,王炳中说:“满仓,你也去看看说说吧,不是一家人,在一个家里边也都一二十年了。”

满仓在远处看了看,他想,老爷子临死还给了俺十升米,那是叫俺好好儿活,就说:“先生给俺写上:好好儿活,命苦的东西儿多着呢。”

早来也过来看了看斑鸠那两只红眼,他想起了斑鸠香生生的肉,挨个儿看了一圈儿后,说:“这斑鸠,眼都红了,恐怕是不好吃了。给俺写上:好吃俺也不吃了,俺替爷爷好好儿喂着。”

王炳中听后又觉好笑,说:“净是个吃心,跟林先生好好儿念书,要不啥也不懂!——也算,林先生给写上吧。”一边说一边摸着早来的头,叹了一声气,说:“林先生给俺也写上:到了临死的绝路,不会说话的东西儿也能急红眼——啥东西儿都一样,骨头长壮了,才有说话的份儿。”

林先生写完之后,把写好的一张张麻头纸一个个分给众人,回到座位又摊开一张纸,说:“都知道石鸡子憋红眼,谁知道,这斑鸠也能憋红眼,万物一理还真是不差。也真是,不受苦受难的人,成不了大事;一辈子顺水顺风的人,写不出好文章!”说完后,在纸上工工整整地写上:“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周大中拍了一下脑袋,一副茅塞顿开的样子:“叫俺说,那斑鸠是老爷生前的心爱之物儿,意思是叫咱都记住,不给整点儿东西儿吃,是物儿它就不能活,鸦雀也能憋红眼。”

廷妮儿或许还在念叨着老太爷生前的许多好,她叫林先生写上的是:“苦命人,靠山山倒,靠水水跑。”

第二天上午,王炳中把那一摞纸,在那个青砖砌起来的墓丘子前一把火烧了,一大堆黑纸灰随着轻风扬起,飘飘摇摇地升入半空,他大喊着:“爹!是与不是,您老人家在那边慢慢儿琢磨,要说对了,给俺个信儿哦!”

赵世喜自从把几家店铺和上百亩的地卖与王家之后,猛然间就像一只严霜打了的柿子,软塌塌地没了个形状,偶尔的到石碾街去一下,也是真有些急事万不得已才去,即使到了街上,也是瑟缩着脖子低着头,一副有急事要办的样子。他总是害怕从此之后被人瞧不上眼:赵家的几代人,辉煌的家业就像一只貔貅,只见年年进日日收,就没有长着往外走东西的那个出口!不想在自己手里竟卖房卖地,那岂不是一个败家的征兆!在他看来,在他面前匆匆走过的一些人,仿佛都没有了先前的恭敬与谨慎,甚至有人将原来的“赵爷”或“赵老掌柜”直接喊成了“老赵”——心里就犹如刀挖了一般。

红梅娶过来之后,一切情况好像有了大相径庭的回转。宴席上黑压压的人群几乎全是清一色的壮汉,有人还在人群里发现了别在后腰上黑洞洞的枪管,就悄悄地打听,世喜摸着山羊胡子,故意做出一副漫不经意的样子,说:“嗯?——你说那个?俺倒没见,带那东西做啥?嘿嘿!嘿!要有,那也是家里的强子的人,你还不知道?他早在东边儿当了警备队长了!他怕有啥事儿,现在不太平不是?非要来几个便衣给招呼招呼,其实能有啥事儿?褪裤子放屁白费手续!你不知道,那边儿的人也有吔,大坡地一带打听打听,谁敢把咱咋着?”说着用手向西边指了指,意思是说八路军那边也来了人。

听话的诚惶诚恐地点着头,半顿饭的工夫儿,那消息就从石碾街的北圪台儿上传了开去:赵家还是个动不得的主儿!

就是赵聚财,大家对他比平时也多了几分的惧怕。

赵聚财自从在鸽子岭挨了一枪之后,那条腿就没有好过,在山上尽管也进行了百般的救治,但那样一个生死由命的群体,向来就没有过什么有效的医药,那条腿也就在肿肿消消的煎熬里捱了一段日子。

回村后,内服外用的药倒也双管齐下,直到在 “伤筋动骨一百天”的祈盼里再也坚持不住之后,才终于发现腿上那个花生豆大小的窟窿里,早溃烂成桃子大小的一个洞了。

后来世喜通过警备队长强子的关系,到邢州找了家日本医院,鬼子大夫说晚了,能保住性命是“大大的希望”,想留条瘸腿需“大大的努力”。尽管最后保住了性命也留下了瘸腿,但却成了终生残废,腿里边的两条筋都断了。

聚财开始时的确难受了一阵子,大骂鬼子大夫 “医术大大的不行”,但赵家血脉里遗忘痛楚的先天基因,最终又无可匹敌地让他给发挥到了极致。凡有些关联的人,看见那条瘸腿都免不了要唏嘘上一阵子,过了一段时间,他自己倒想了开来,拄了根差不多齐腰的拐棍儿,一瘸一拐地哪儿乐呵就去哪儿晃荡。

聚财不同于父亲之处,就是不仅精明而且刁钻,得理的事丁点儿不让,任你磕头作揖也难改铁石一般的心肠,不得理的事就给搅个稀烂,再逼急了就驴和牛抵头——全凭了一张脸抵挡了,煮不烂更嚼不动,有人叫他“二牛筋”。

前些天和几个混混玩牌,手极不顺,打了个天昏地暗也没有还清欠下的债,聚财将牌一推起身就走,说:“以后都别叫俺赵老二了,二牛筋也不算了,就叫俺赵老拐。也都看见了,今儿一天这点儿背的,嗨!——背出屎来了——这里头有大有小,谁能跟俺个拐子叫真儿?要不,俺就在这儿上吊算了;要不,叫俺弄个痛快的,那样——”聚财说着,用手比划着拿枪的姿势,先在自己头上,后又在每个人的头上比划了一遍。几个人也听到过赵家宴席上黑洞洞枪管的传说,大家正在面面相觑地张着嘴瞪着眼,聚财却一瘸一拐地走了。自此以后,大坡地村就有了“赵老拐”。

对于赵世喜来说,王维贵死了之后,就像有一只巨大的手卸去了压在他脊背上的磨盘,整个身心忽然变得格外舒展。在他看来,落入王家花园的那个炸雷,本应是一个毒而又毒的凶兆,比仓惶地睡了一个骑着“马”的女人还要倒霉透顶,不想那炸雷却劈出个梨花井来,就终日的使他闷闷不乐,那王家在不长的时间里,又将他的店铺和田地裹了去,他也就像眼睛珠子上长了一个疔,暂时要不了命却整日疼痛,白天睁开眼看不清物件,夜晚闭住眼睡不着觉。

他曾偷偷地跑到静峦寺,在佛祖的金身前悲泣声声:“佛祖哟,俺赵世喜就睡了俩娘儿们,那跟吃饭、喝水、屙屎、尿尿都一档子事儿,那饭量大的,平时吃得多、喝得多,自然屙的屎也多、尿的尿也多,魏老大他屁还多嘞!俺遭啥罪了?这么折腾俺,真能饶了俺,以后就少吃点儿!——再说,他王维贵积了多少德,您睁眼看看,他那么大的家业,那可不是他爷儿们撅着屁股锄地挣了来的,还不是净挣了些黑心钱?你那个大雷劈错地儿了,该照准他爷儿们头上劈吔……”

如今,王维贵被一摞青砖垒砌到牛头垴下的石板坡上不言不语了,赵世喜便暗自地不胜狂喜,他就像一只遍体鳞伤的老鼠,眼睁睁地看到了一只轰然倒地的猫,自觉着连打嗝放屁比平时都畅快许多。

尽管他并不坚信他那个恶毒诅咒有立竿见影之效,但他仍然要毕恭毕敬地匍匐在佛祖的脚下,他要向佛祖禀告:无上的佛祖呦!您老人家终于执行了一次最公正的裁决!——他情愿砰砰地磕破他的头便是明证。更重要的是,他要到王维贵那个不得不去的去处看一看,真真实实地再感受一次消恶去毒一般的轻松,就像丰收了的庄稼主儿,喜不自胜地抚摸着他的粮囤儿,静悄悄地消受一番那种无可替代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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