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庙自然是敬仰和膜拜圣人的场所,江南贡院则是那些饱读圣贤之书、恒达君子之礼的学子们的一飞升天之地,从这里走出的达人显贵不计其数,他们都无可替代地承载了几千年的文化和后人的仰慕——吴承恩、唐伯虎、郑板桥、吴敬梓、翁同龢……他们正如一座座挺拔屹立的高山,叫人叹为观止望而却步,引领着一代又一代的圣徒和圣孙前赴后继。

自夫子庙的江南贡院一路行来,无数个旷世经典、治世箴言,伴随着匡世兴邦的雄韬伟略,都自才子们的羊毫之下妙笔生花,光辉灿烂若满天星辰。自圣人脚下,仅一步之遥一桥之隔,即是凝脂堆雪、画舫凌波的秦淮河,给人顺情顺理地晓喻了佛祖与恶魔的一线之隔。所以连接这边与那边的一座桥——文德桥,自古便有“君子不过桥,过桥非君子”之说。

至武精鬼道至文即鬼首。“君子”和“桥”的绳索,历来就只能捆缚唯命纲常、画地为牢之徒;蛊惑孤洁自傲、视死如归之党。那些冠冕堂皇的大人们,哪个不是一只手敲着惊堂木,一只手抚着佳人臀?都能在女人的体股之间,天衣无缝地再造出一部部圣人圣典的荣耀!

程子几个人乘了渡河的画舫向对岸划去,彻头彻尾地做了一回未过桥却到了对岸的“君子”。

三人刚上岸,就被碧玉箫的丫环梅子引入一个僻静之处,那里停靠着一艘华盖状船顶的画舫,一个身着碧绿长纱裙的女子,早在船头笑吟吟地迎着。程子忽然感到,秦淮河一般的柔顺和娟美扑面而来,一会儿的工夫儿,便化作一方风月无边的长天,将他整个儿地裹挟而去。

程子要了铁蛋儿、糯米藕、蒸儿糕几样点心,一壶碧螺春,心也随着碧玉箫手指间流出的琴韵向四周游荡开去。他忽然有些感觉,仿佛自己化作了一个手持羊鞭,站在绿茵茵草地上的牧童,眯着眼睛看那红彤彤的太阳自地平线冉冉升起;又忽然觉得有一个倜傥风流的美少年,站在酷似婺源的高山上,在看那一层接一层、一片连一片的嫩黄粉翠的油菜花儿,相伴夕阳摇曳于微风之中……那一山一木一水一风情,竟然和秦淮河融在了一起,浩浩荡荡地奔流而来。

柔情似水的秦淮河里仿佛有一只巨大的手,能将为名所累的、为利所困的、为情所扰的,一概的负担统统地卸去,只留下一个香绕雾缭的俊美和松驰熨贴的每一根神经。

在这里,无论升迁的贵人,还是谪贬的政客,亦或是高中的举子,落魄的秀才,都会去追寻故事里“媚香楼”一般的歌谣和那遥远寂寞的旧影;在这里,春风得意者收获一种炫耀或骄傲,落魄和失意者得到一腔忘怀和感慰。无论贫富贵贱,只要舍弃了那两块碎银,一个亮丽清新的桃花源便扑面而来,心猿意马地在那个春来春去里穿梭那么几次后,一个荡气回肠的凄美,就烙印一般地赠与了每一个有缘无缘的关联者。

从这一夜起,汪程子便留在画舫上,将那无尽的春光揽入怀中,死亡也挡不住奋勇向前的脚步。

如胶似漆的日子大约维持了半年。程子在画舫里的尽情逍遥,令他忘怀了一切。可是,那些梦一般的逍遥,于每一次的梦醒时分,他都无可豁免地会坠入一个万劫不复的沟壑——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又欲罢不忍欲拔不能的那种感受,随着睡得越深而变得越来越强烈,最终变得铜墙铁壁无路可逃。

可是,程子三天不到自有梅子来叫。

有一次,梅子丢下一封书信后便气嘟嘟地去了。程子拆开粉红的信封,几行工笔正楷的娟美小字即映入眼帘:

红颜非祸水,贱妾亦可惜。千忧惹是非,皆因尘缘起。

他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类似的诗句,却又想不起来,只觉得几行秀美的小字里饱含了声声的幽怨,好似那双玉手中又流淌出来一段醉人的韵律,婉转跌宕如泣如诉,穿透人的肺腑。忽又想起那个咬牙切齿地敲击着自己额头的文小姐,一股壮烈的火焰自胸膛便悄悄燃起。

与碧玉箫在一起的销魂荡魄的日子,他就像一个口渴难耐的挑夫,忽然捧了一瓢凛冽甘甜的泉水一饮而尽,那种透骨穿心的滋润,使他终于有了一种能站着撒尿的感觉:他是一个男人!生活那丰富多彩和博大精深,就在眼前一层层地展开了一幅壮美的画卷。

终于,程子在桃花渡买了一处不大的庭院,筑起了自己的爱巢:枕河而建的小居,粉墙黛瓦飞檐漏窗,一眼便尽收了秦淮河的如画风情。

一段日子之后,汪程子和往常一样,踏着碎银一般的月光向桃花渡去。路上的行人稀稀落落,连那些叽喳喳的莺燕也都一一归宿,只留下一棵棵落寞无边的依依杨柳。

汪程子只顾低了头走,猛然和湿漉漉的梅子撞了个满怀,梅子气喘吁吁地拉了程子往一个巷子里急走,待到寂静无人之处,才说明事情原委:主仆二人刚刚躺下,忽听院中人声嘈杂,一伙彪形蒙脸大汉闯了进来,见东西就砸见人就砍,玉箫凄惨地叫骂几声后再也听不到声息。梅子见大势不好,就猫着腰躲入房后的花丛中,看好四下无人,便纵身跳入河水中逃了出来。

两个人正在捶胸顿足之时,只看见桃花渡方向红彤彤的一片照亮了天空。

待到黎明时分,程子和梅子才踅到了桃花渡的近旁,小庭院里,除了没有烧尽的木料还噼啪作响之外,那“青砖小瓦马头墙,回廊桂落花格窗”早成一堆废墟,几个衙皂斜挎着腰刀,在嘟嘟囔囔地来回游走。

汪程子不用猜就知道是文千秀干的,因为很早她就恶狠狠地警告过他,“别嘴硬,等我找到那乌鸦窝,一把火烧了干净!”

程子带了梅子没敢回家,在朋友史云烟处住了几日,当时史云烟虽然有些才学,终究名气不大,也没有太多的收入,每日只靠临摹别人的画作赚几文钱。程子咬咬牙跺跺脚,托云烟照顾净身出户的梅子,径自往家里去了。

程子战战兢兢地到了家,文小姐正领了小小逗蛐蛐儿,乜斜一眼程子后又拿着棍子拨弄着蛐蛐儿玩。程子一颗悬着的心刚有些放松,忽地又悬了起来,抬头一看文大人正坐在堂中饮茶。文大人看到诚惶诚恐的程子后,鼓着腮帮子对着茶碗猛吹了一口,那茶水噗地一声四溅开来,浓墨一般铁青着脸却没有作声。

院中那丛高耸入云的凤尾竹上,一只乌鸦呆头呆脑地缩着脖子,忽然“呜哇——呜哇”地叫。。文大人不紧不慢地向竹子上斜视一眼,从腰间拔出一把蓝莹莹的洋枪递给程子,说:“去,把那畜牲给我弄下来。”程子接过枪按上火,不慌不忙地抬手一勾扳机,呯地一声闷响,那只乌鸦便一头栽了下来。

文大人肥胖的腮帮抖了几下,似乎满天的乌云绽开了一片可喜的光亮。“这好多事儿,就像饮酒,浅尝辄止,当饭菜一般来用,就要伤及脾胃,折了寿命。”文大人尚未说完,文小姐撅着屁股晃着腰,领上小小到后院去了,文大人也不加理会,说:“吃饭去吧,我有要事儿,要你出趟远差!”

程子听完文大人的话,犹如五雷轰顶,他真想一走了之,四下一望,门口站了好几个兵丁,连刚才乌鸦落下的地方也站了两个。他之所以想逃,是缘自文大人的那句“出远差”的话:对要砍头的犯人,一般才说“出红差”或“出远差”的。

程子真的倒吸一口凉气,但看文大人慢慢腾腾的神态似乎又不太像,他索性一反常态地定下心来:果真要自己往那边去,以文大人的算计,十个程子今天也逃不掉的,如果不是那档子事,折腾起来反而显得量狭气小。也就定下心来饱饱地吃了一顿,胃口也奇大。

原来文大人的娘舅在春季的时候,和皇城里的殿阁大学士拜了把子,结拜的时候文大人也去道贺,可惜带去的物什在京杭的漕运河上,叫人一股脑儿地给掳了去,弄得很没有面子。再过几天就是中秋,也是殿阁大学士的生日,文大人这次备了双倍的礼物,一来还了上次的欠缺,二来两江府空了一个三品的参将职位,借此机会通融一下,也好有个照应。因为有了上次的教训,这次又备了厚重的大礼,为免得树大招风,故不再找镖局,想来想去还是把这事靠给了程子。

程子选了几个平日里靠得住的兵丁后,就悄悄地来到朋友史云烟的住处。梅子听说他要走,就啼哭得泪人儿一般,是死是活定要跟着他。程子念她和玉箫的旧情,也就应承下来,只嘱咐了一些注意的事项。史云烟触景生情,即时画了一张墨梅老鹰美人图,并题诗一首,装裱好了以后,在程子上马之前送给了他。

收拾妥当之后,一行二十余人便迤迤逦逦地上了大道,梅子和程子的一个亲兵经过打扮之后,跟在二里以外。最令程子窝了一肚子无名火的是,文小姐带了儿子小小跟着车队,一会儿前头一会儿后头地来回晃悠,还带着那个油头粉面的“恩骑尉”。

原来的“恩骑尉”也是整日地闲晃荡,或许是为了往来便当,文小姐让文大人在身边给找了个差使,他虽无大的能耐,拈花惹草溜须奉承的本事,却是与生俱来的拿手好戏,时间不长,就在文大人身边弄了个六品的副使。

刚出门的几天,他只是和文小姐眉来眼去地打情逗笑,过了长江以后,就肆无忌惮起来,他把乘坐的马匹交给了随从,自己则坐进了文小姐的轿子中。程子真想把后边的梅子叫来坐在自己的马上,也香温玉软地羞辱一下那个没脸没皮的贱婆娘——却真真的也只不过是想想而已,打死也壮不起来的胆量。

车队越走离京城越近,周围也似乎比南京安定了许多,大道两旁除了瞪着大眼看热闹的人群之外,似乎没有什么非分之辈。快近黄河的时候,“恩骑尉”和文小姐终于耐不住缭乱的心旌,瞅个空闲就一唱一和地跑到一个房间里鸳鸯戏水了,俨然一对恩爱的夫妻。

程子则被安置到大仓房,和兵丁一起看护那十几口笨重的木箱。整整一个夜晚,那漆黑一团的小屋,将他的五脏六腑给搅了个周天寒彻,第二天一早,便去寻了些巴豆撒在了马料里。

那些吃了巴豆的马匹扯着劲地拉稀,程子买通了瞧视的兽医,只说和人一样水土不服并无大碍。文大人眼看着接近了京城,内心也着急,便带了几个人匆匆地往前赶路去了。

文小姐和“恩骑尉”或许为了行事方便,也拚命地往前赶,把程子带着的大队丢在了后面。过了黄河走了不长的路程,程子所带的兵丁被特意安排了一席上好的酒宴之后,全一齐睡到了第二天的太阳当空照,醒来后一个个头痛不止,前后左右地寻找,竟不见了汪程子和那十几个大木箱,再仔细寻找,只有门后挂着的一个口袋,打开一看,里边装着十几包包好的纹银,数算一下留下的人,正好人手一包。大家几乎同时明白:汪程子到底还是没能“吞下大粪,安享富贵”,他劫了钱财逃了。

原来程子在刚过长江的时候,就派人找到了王莽山的汪天成,父子两人合计好,上演了一出“智劫生辰纲”的戏。

汪天成此时已过花甲之年,并未参加这次行动,在王莽山的人得手之后,程子曾有另谋出路的打算,山上的军师问他到底因为什么,他对天长叹:无颜见江东父老。

军师说:“无颜见江东父老?那是史家编的一个至假至空的鬼话!小孩子也不会相信!霸王怀抱如玉美人、饕餮珍馐佳肴之时,也未曾与哪个共享!江东的父老,根本就无人在乎一个成与败的项羽!给张三纳税和给李四纳粮,他们原本都不喜欢,功成与功败,看用了什么尺子去度量,孩子才是父母永远的心头之肉,跟颜面没有瓜葛!”

当汪程子拉着梅子登上父亲的大寨时,已满头飞雪的汪天成早等候在寨门前,身后站着万里红。汪天成看到程子时,扑簌簌的眼泪从沟壑纵横的两颊倾泻而下,颤颤抖抖地抹了几把后,扭头走到北墙根的关公像前跪了下来,一边咚咚地磕着响头,一边嚎啕大哭起来。

程子感到,父亲那一声声长嚎才是生命的永恒——全身心投入的底蕴,悲烈壮怀而撼人心骨。

经过短暂的相聚之后,历尽惊涛骇浪的汪天成,偷偷地将劫来的财物转移了出去,藏到一个百里开外的秘密去处,汪程子母子和梅子,连同佝偻着腰的程大宝一行悄悄启程北行,沿太行深处的大山一路向北来到了大坡地村,除程大宝半路滚落悬崖摔了个粉身碎骨之外,三个人在大坡地村置办了房屋田地,慢慢地安顿下来。

来到大坡地以后,汪程子的“汪”便去了三点,程子这个名字因为也不再敢用,但为了纪念程大宝二十年的养育之恩,程子就改为了“宝子”。

安居下来的王宝子便和梅子结了婚,一生只生育了一个孩子就是王维贵,王维贵一生共育有三个子女:王炳德、王炳彰、王炳中。

王家在大坡地更名换姓后慢慢地发达起来,以经营药材为名,过一些日子就沿太行山向南,一趟趟地取回那些“生辰纲”的浮财。那些劫来的东西有一部分是些古玩字画、瓷器和金银物什,王家便偷偷地拿到远处去变卖现银。

汪天成后来因为王莽山的伙计发现少了东西,内部发生了火拚,最后死在了那里,那些余下的胡子,直到日本人进入中国前夕仍然续续不断。后来,王维贵的大儿子王炳德也掉进了取宝路上的深崖中,死时十九岁。二儿子王炳彰拿了几件古董出去换钱,最后一次出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①长毛儿反:民间对太平起义军的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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