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贵其实并不姓王,他原姓“汪”,究竟为什么由“汪”改成了“王”,得从他的爷爷汪天成说起。

汪天成祖籍徽州婺源,“八山一水一分田”的自然山水,便是“无湘不成军,无徽不成商”的极其残酷而肥沃的土壤,“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这就是他们祖祖辈辈辛酸而悲壮的生命轨迹。和许多徽州人一样,汪天成亦是“出门三根绳,万事不求人”。唯一从祖辈那里承继下来的,就是在成功和成仁之间二选一的决绝;和许多先人一样,他亦毅然决然地离开了生他却不养他的苍苍大山,犹如一只飞蛾不管不顾地扑向熊熊的烈火。与人不同的是,他连徽州人出门必备的那三根绳子都没有带齐。

徽州人出门的第一根绳子,是用来捆当地的特产——茶叶和歙砚的,那是流浪者外出生存的第一袋,也是唯一的一袋口粮。汪天成的第一根绳子却绑在了腰间,用来绑缚他那破灯笼一般的短裤。他细小而黝黑的腰上,那两排干柴棒似的肋骨,就是他涌入茫茫人海的第一张“通关帖”,鹰击长空般的强烈欲望,在他羸弱不堪的躯体内翻滚沉淀,充盈了每一根血管,仿佛两排干柴棒内燃烧着一团熊熊的烈火。

徽州人出门的第二根绳子,是用来吃不饱时勒肚皮或集聚了钱财后捆钞票的。这根绳汪天成没带,他剩下的只有脏兮兮的几捧芋头干。

徽州人出门的第三根绳子,便是一事无成万般无奈之下挂脖子谢苍生用的。他携带的,只有搭在肩头的一件褴褛的小褂儿——即使想死,他连一根上吊的绳子都没有!

那年汪天成刚十三岁。

连三根绳子都备不齐的那个徽州孩子,在他三十岁的时候,应天府南京城内多了一家天成记的大商号,主营米面、布匹、茶叶、绸缎……那就是汪天成的产业。此时在他身上再也找不出那干柴棒似的两排肋骨的影子,他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和应天府尹也颇有些瓜葛,顺水顺风地把个“天成记”搞到了半道街的辉煌。

不料,汪天成令人刮目相看的那些奇迹,似乎在一回首的时间里就发生了改变。

自从“天地会”的“长毛儿反”以来,应天府便多了来来去去的绿营兵、八旗兵,潮来潮去一般闹得惊涛拍岸波声震天。“天成记”的流水一日一日的下滑,应交的摊派杂税却日日见长:购枪的款昨日刚交上去,今日又有人来要买炮的钱;买炮的银子正在清点的时候,催粮的账单又放到了案头上。

汪天成托府尹说情的银子一摞一摞地送了去,“天成记”应缴的银两也跟着与日俱增。他热脸贴了凉屁股,整日忙得团团转,那府尹却总是捻着花白的胡子,一脸的幽闷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终于有一天,汪天成被折腾得焦头烂额体无完肤,几乎到了伤筋动骨的时候,就又找到了府尹,两个人来到秦淮河,踏上一艘碧波深处荡来的画舫。

汪天成借了酒力,似乎要把一腔的幽怨和激愤,全倾入那秦淮河水中去:“这大清完了,真要完了,‘大筐小筐,大偷橐驼小偷羊’,这大点儿的官,在家坐着收银子;小点儿的官,跑到下面要银子;上不了属的,跑到酒楼里吃银子。”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戳着烟柳中络绎不绝的画船:“看看,看看!有银子的花银子;没银子的抢银子;没脸没皮的,脱光了屁股换银子!——你看看,你看看!这千行百业都萧条,这秦淮河的生意兴隆!这拿刀拿枪的生意兴隆!这明镜高悬的生意兴隆!真是!太平的日子莫名其妙,不太平的日子鬼哭狼嚎!”

当他那一肚的感慨,正像秦淮河水一般滔滔不绝地涌来之时,一眼瞥见府尹的脸拉了好长——鼓泡儿似的一双眼,似乎要劈出一个炸雷来。

汪天成顿感一股寒意自脖梗涌向足底,又反穿整个脊背。

当府尹身边唱曲儿的女子,将手中的丝绢啪地一下打在他脸上的时候,他真的感到自己在数九寒天里,被光着脊背抛到了旷野之中,而且他那秋水一般的精明和算计,也和画舫中女人的屁股揉合在了一起——龌龊不堪而荒唐透顶。酒也惊了个半醒,连忙说:“我说的是那绿营兵——绿头苍蝇一样的兵!烂成一坨屎一样的八旗兵!”

“留七分正经以度生,留三分痴呆以防死!——太过精明,一事无成!”花白胡子里传出的声音一字一顿,平静而执拗。再看那一张脸,似乎和窗外的天空一样,似阴非阴是晴不晴。

两个人离了画舫之后,汪天成望着府尹远去的蓝布小轿,他越来越感到自己岂止是在数九寒天里光了脊背,简直脱得不剩一只裤头!——他在一个不合时宜的季节里,和千人骑万人跨的娼妓一般,将那人人皆知的“万不该”昭昭于天下了。

不到半年,汪天成便被一个七品的按察司经历寻了个“不遵皇命”的借口,一条锁链锁入大牢去了。 

老父亲和账房程大宝费尽周折,荡尽了小半个家产,终于在“长毛儿”即将破城的前几天,将皮包骨头的汪天成从大牢之中抬回了家。

“长毛儿”进入南京后,男女分营而居,提倡男女平等一夫一妻,女人不仅不再缠足,而且头裹布巾、腰束宽带、横挎长剑。崭新的日子如一道横空出世的彩虹,在久阴不晴的天气中扑面而来。

谁能想到,只是在一回身之后,那条亮丽的彩虹便不见了影踪,转瞬之间,“长毛儿”里大大小小的官员,也一样干起了拜金宠玉妻妾成群的蝇营狗苟之事,和大清的混沌一般无二了。而且但凡重要的活动,“长毛儿”的官们都还要巫婆一般地贴符念咒烧纸钱,翻着花样儿地折腾来折腾去,像是阎王突然倒毙之后高兴疯了的一群小鬼。

汪天成和父亲几度核计之后,便逐渐将南京的商号盘掉,一家人到苏州重新经营起来。在汪天成盘掉最后一家铺子出城以后,南京城内就开始混乱起来,除粮食之外的一切物件全变不成银子了,有银子的也很难买到米。只半年多的工夫儿,湘勇就破城而入,虎狼一般地见人就杀、见钱便拿、见物即抢,只几日工夫儿,南京城就横尸遍野哀号一片了。

汪天成一家迁到苏州以后,蜘蛛结网一般地小心而勤奋,生意一天天地稳定下来,汪氏父子忙忙碌碌的整日无闲,蜜蜂一样的为一朵花而欣喜,为一滴蜜而狂乱。却未想,待那酿就的蜜聚积到一定数量的时候,却被人一下子给筛了去,甚至连那酿蜜的蜂巢也几乎打成碎片。

一个月朗风清的夜晚,汪氏父子悠闲地品着香茗,静静地欣赏着程大宝那噼哩啪啦的算盘珠子的声响,忽然,乌鸦一般的一群“捻子”涌入家门,其中还有两个婺源的老乡。

捻子由来已久,原是民间自行组织的团伙,小捻子几人到几十人,大捻子几十到几百人,平日里各自为生,也做些买卖,后来越发展越大,自中原以南几乎没有不出捻子的地界。捻子们买丝贩盐无所不干,人多势众的捻子可与官府抗衡,尤其皖北一带的捻子势大无恐,竟成堆成片地如雨后的春草一般见雨就长、见土就生。后来捻子便和“长毛儿”搅和在一起,把大清的兵丁打得落花流水四散逃命,几乎占据了半壁江山,官府向来列为匪患。

汪氏父子望着捻子们手里沾血带腥的利刃,割肉抽筋一般备足了银两和饭菜,捻子们酒足饭饱之后,裹了银子身骑快马,闪电一般呼啸而去。

第二天就来了数不清的绿营兵一路砍杀着进了汪府,眨眼的工夫儿,汪天成的父亲和妻小就倒在血泊之中,百十斤的大刀伴着他一腔的愤怒电闪雷鸣几个回合之后,他就感到体力再也支撑不下去了,死亡似乎正在向他走来。

在他几乎崩溃绝望之时,程大宝横里杀了过来,他接过程大宝递来的马缰绳,在熊熊的火光和沉闷的洋枪声中,拼命地向城外逃窜,主仆二人惊恐如两只奔逃的野兔。

当美丽的苏州城早已在身后化为一片黑暗的时候,二人才从汗水横流的马匹上滚下,浑身瘫软跌落在一块松软的草地上……

当年那个自婺源的大山里走出的孩子,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此生此世要投身行伍。

烽烟四起的清廷,为了腾出一只手来遏制捻子和“长毛儿”,便令南方的富豪乡绅帮同办理本省的团练乡勇,搜查土匪诸事物——湘勇便应运而生。

后来,江淮地区依湘军建制开始拉起淮军,军官建制自下而上为什长、哨长、哨官、营官、统领、元帅,各营兵丁由营官自行招募,谁招募归谁统带,汪天成倾囊招来一营人马,自然而然地成了淮军的营官。

淮军的组建对汪天成来说似乎是一个天赐良机,令他那颗枯井一般的心,悠然升起一道耀眼的光亮来。他像一个迫不及待的渡客,终于看到一架五彩斑斓的渡桥,等到他全身踏上那座桥之后,也未来得及仔细地审视一下,那座渡桥是不是一道彩虹?

经过几年的拼杀,当汪天成的人马换成清一色的洋枪洋炮的时候,他真像一个佃农突然得到了一块肥沃的良田。虽然刚开始播种,却仍为将来的那片绿茵茵而兴奋不已。然而,淮军的建制就像一个插错卯榫安错轴的大车,俨俨然的一个庞然大物,刚安上轱辘又掉了楔——营官以上的统领和统领之间互不相让各不相下,自招自带的兵,更像一个坐胎即残的婴孩,与生俱来的疾患困扰着整个军营。

汪天成似乎有所感觉,却仍然乐此不疲地全力耕种着那块非旱即涝的盐碱地,带着他募来的乡邻友谊,上河南入广东,东征西战攻城略地。最使他的身心走上巅峰之态的是,他遇上了一个唱黄梅戏的女人,复姓万里单名一个红字。

队伍休整的闲歇,三月的江南丽日如矄,在云蒸霞蔚的青山脚下,汪天成如醉如痴地听万里红唱的黄梅戏。万里红翠鸟求偶一般的甜美和清脆,使他生出了飘入九霄一般的忘乎所以。当晚,他便将万里红约了出来,好似有着前生约定的一对儿冤家,四目对射的那一瞬,便电石火光一般的灿若星辰。二人惺惺相惜相见恨晚,他将一只奶油一般的羊脂玉送与人家后便订了终身。那时的汪天成已年近不惑。

当他的洋枪兵嘀嘀嗒嗒地将二人送入洞房以后,汪天成真像一个惨败的赌徒,忽然摸到了一张绝牌卡张,通体疯狂而精神抖擞,好像已跌落谷底的汪家,忽然又跨上一只飞天的苍鹰,飘在头顶的浮云,很快便成了他踏在脚下的轻雾——这赌徒全忘了摸牌时的焦躁与惶恐,全身心地享受着上天的恩典,享受着心跳的狂放,想都没想永远的赢家只属于那坐庄的人。

当清廷的队伍仍然洋枪和大刀混杂使用的时候,庶出的湘勇和淮勇却不仅肩扛洋枪洋炮,而且有了相当火力的铁甲船舰。就数量而论,单淮勇即达二十余万之众,和湘勇合在一起即是一支近百万人的队伍。

当时满清绿营兵的在册人员,加上吃空饷的也不过六十余万,八旗兵也只二十余万。在满清千万里画图一般的江山之上,湘勇和淮勇只不过是朝廷在急切之时,无奈中顺手捡来的一块揩屁股的砖头,没有人想到这块砖头忽然做精变妖似地成了气候,并且随时便能砸断那只拿砖头的手!

在各处的“长毛儿”捻子四处奔逃噤若寒蝉以后,踌躇满志的湘淮勇营里的元帅统领们,便言恳辞切地上书朝廷,痛陈“防营诚为劲旅,有事则兵不如勇”诚惶诚恐地请求将“功高盖世”的勇营,转变为朝廷的“经制兵”。

或许天下所有的有功之臣都会犯同样的错误:小功小利之后就遗忘了与生俱来的低贱和卑微,即使天下最开明的主子,在生死攸关之时,急切地盼望下属“有功”,于船过险滩之后,他们绝不会遗忘那个“之臣”!“有功”是驴拉磨一般的本分,是一千年的应该,是一万年的理所当然,所以“有功之臣”才是坚守了几千年的孪生弟兄。忘了“之臣”身份的“有功”们,有哪一个不是被戴上一顶犯上作乱的帽子之后,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大逆本道”地想和主人磨肩蹭膀的驴,哪个驴主人也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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