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僧一路上像游街示众的罪犯那样尽力把头低得更低,有人打招呼他也只做没听见。二巴子遵照刘大眼的指示让他填村西路口前几天大雨冲出的浪窝。那浪窝深有两丈,宽约丈八。多年不曾下地干活的唐僧拿着铁锨没干几下就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了。

  正是三伏天,太阳刚刚出来就把遍地庄稼晒得拧了绳。潮湿的大地蒸腾着人眼难见的热气,坐着不动也会汗透衣背。

  二巴子和傻僧蹲在树阴下拿草帽搧凉,说说笑笑地抽烟,还不时板起脸,煞有介事地吆喝:“快点,别磨洋工,这又不是掏你家炕洞!”

  唐僧又羞又气,脸上水淋淋的自己都不知是汗是泪。他一边吃力地往那浪窝里扔土,一边想上辈子爹何以会与刘家结下这不明不白的血海深仇,让狗娘养的刘大眼公报私仇,对自己下这般狠手。记忆里爹和刘大眼的父亲刘大胆一直关系不错,往来如同亲戚。爹的为人他清楚,家里虽穷,爹却从不拿钱当钱,他那样的人怎么会见财起意,杀害自己的哥儿们哩?

  这上辈子的事只有上辈儿人鱼阎王和刘大胆心知肚明,可惜人鬼殊途,没法再从他们嘴里求证那些恩恩怨怨的前因后果和孰是孰非。

  他清楚记得,马司令的队伍南下后,爹犹如一只丧家的小狗那样失魂落魄,摆渡,打鱼,吃饭都无精打采。奶奶说马司令把他的魂儿带走了。

  马司令确实把鱼阎王的魂儿带走了,他像离群的大雁没了主心骨。那些灰蒙蒙的日子里,唯一慰藉他孤独的是常回娘家的彩霞,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像月亮照透他满心阴霾。她坐在船上,欢眉笑眼和他轻聊慢谈。小船缓缓,清风徐徐,哗啦啦的流水都在唱歌。天空蓝得透亮,芦苇绿得如翠,蝴蝶成双成对在船边上下飞舞。那一天是鱼阎王的节日,是连阴数日难得一现的朗朗晴天。彩霞走了,天又阴了,剩下的只有无聊,寂寞,渴望,思念,回味和等待。

  那天彩霞抱了刚出满月的儿子回来,那小子黑黑胖胖,虎头虎脑。鱼阎王摸摸孩子绒毛似的胎发,惊疑地问:“嘿,这小子,咋这么像俺哩?”彩霞白他一眼:“种的是瓜咋能长成豆哩?”

  鱼阎王咧开大嘴憨憨地笑了。

  刘大胆小鱼阎王几岁,没事常带些炒花生提葫芦酒来渡口找鱼阎王,两人坐到船上边喝边聊。剥落的花生皮一瓣瓣像小船顺水漂流,酒多话稠,村里村外,山南海北,天上地下,聊个云山雾罩。好的像掰不开的烂姜芽儿,通家往来不分彼此。

  鱼阎王眼看着彩霞一天天出落的珠圆玉润,心生爱恋,有心娶她续弦,可两家关系太近,年龄又相差十多岁,一直没敢开口。

  彩霞出嫁后,不断河东河西来来去去,两人干柴烈火,渐渐就烧到了一处。幽会的地方就在东岸那片苇子地里。

  那片芦苇茂盛的像女人的头发,从河岸绵延到河心。其间有小块沙滩,高出水面低于芦苇,非到近前很难发现,加之四面环水,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世外小桃园。

  鱼阎王在沙滩上用苇子搭了个窝棚,里面铺些干松的苇叶。彩霞来时,他先摆她到窝棚里,看没人摆渡才悄悄钻进去,两人脱个精光赤条亲热一番。之后筋疲力尽的彩霞光身躺在窝棚里小睡,鱼阎王则没事儿人一般重回船上。若过河人等急了问起,阎王便不高兴:“管天管地,管不了拉屎放屁。咋?就不兴俺去拉泡屎呀?”过摆渡的多是熟客,笑骂道:“操,你属鱼的?拉线儿屎呀,这么老半天?”

  等没人了,他重又钻回窝棚,坐在一边欣赏彩霞光滑润泽的躯体,抚弄她圆鼓鼓的奶子和毛茸茸的阴部。风拂芦苇沙啦啦,不时有小水鸡从水里冒出,愣头愣脑地闯上沙丘,看他们一眼便吱吱叫着凫水而去。阵阵裹带着苇子清香和河水腥鲜的小风吹进窝棚,抚动着彩霞脸颊上的长发,溜过她好看的躯体……鱼阎王看得性起,脱光衣服重又趴在她的身上。

  彩霞醒了,咯咯笑,用手指点他鼻子,说他是不知饥饱的馋猫儿。两人嘻笑着滚做一团。彩霞还似小时,爱在他面前撒娇,在他身下扭着身子耍一会儿就一定要骑他上面,像骑马那样又颠又撞。鱼阎王双手抓着她的奶子,看她半眯着大眼睛陶醉得如痴如迷,俊俊的脸蛋儿涨得彤红,半张着小嘴发出快乐的喘息声,感觉就似喝了半斤老白干。

  彩霞在窝棚里呆上半天才去娘家。在娘家住上几天,早早出门,说回婆家,躲进那窝棚呆到后晌,直到兴尽,才懒懒地在河边洗洗脸,拢拢头,挎起小包袱,依依不舍地上岸去了。

  后来,彩霞生下个黑黑胖胖的小子。

  韩少爷瞅着孩子左右端详,越看越皱眉头:“这小子这么黑,不随俺也不随你,咋回事哩?”

  彩霞不高兴地说:“这么点孩子,看出嘛来?总不会是哪来的野种吧?”

  韩少爷撇嘴冷冷一笑,阴阳怪气地说:“还真说不定哩。”

  两个人婚后一直不和,三天一吵,五天一闹。夜里各睡一头,每次云雨几乎都是一次强奸。彩霞两手推着他的胸脯直催:“快点!快点!”令韩少爷十分扫兴。不久韩少爷吊上邻村一个小寡妇,干脆就夜不归宿。后来觉得来来回回地跑甚是不便,就一顶蓝布小轿把小寡妇抬进家中做了二房。夜里彩霞听男人在对面房里和那女人彻夜浪叫荡笑,虽不嫉妒,心里毕竟不是滋味。独守空房的凄凉让她更加渴望鱼阎王的温存,往娘家跑得也就更勤。

  孩子出了满月,她更是没事儿就抱着孩子来娘家,而且一住多久。纸里包不住火,她和鱼阎王的事到底被跟踪而至的韩少爷发现了。韩少爷没敢冲进窝棚捉奸捉双,他知道鱼阎王跟二皮脸干过,武功了得,是个敢杀人拼命的主儿,惹他不起。一个人嘬着牙花子怏怏地往回走,心里恨得长出刀子。

  不久,鱼阎王碰到一个东高地来此报丧的小子,一问方知彩霞死了,是晚上得急病死的。鱼阎王不信,前天她从这里走时好好儿的,抱着孩子高高兴兴,咋说病就病,且一病就死了哩?

  刘大胆急火燎忙地赶去奔丧,晚上回来,大眼肿得像对铃铛。

  鱼阎王小心翼翼地问:“兄弟,咱妹子真……”

  刘大胆擦擦眼睛,哽咽着说不出话。

  鱼阎王试探地问:“那,你见咱妹子尸首啦?”

  刘大胆摇摇头:“天热,人家怕坏,俺赶到人家都入了敛,棺材下了钉,没见着哩。”

  鱼阎王一肚子疑惑:“可前天妹子走时还好好的呀?”

  “说是半夜叫心口疼,疼得满炕打滚儿,没等大夫赶到,就咽气了哩。”刘大胆说着又流下泪来。

  鱼阎王撑起竹篙,望着那片芦荡,自言自语道:“这事儿蹊跷哩。”前天,就在那小窝棚里,彩霞在他怀里还像条刚离水的鱼儿那般欢蹦乱跳,才两天呀,咋就生死两隔了哩?当时,孩子甜甜地睡在一堆苇叶子上,不时巴咂着小嘴……他突然问:“那孩子哩?”

  刘大胆抬起无神的大眼瞅瞅他,有气无力地说:“让人看着哩,小脸哭得像个小花猫,可怜着哩。”

  “兄弟,那孩子咱得接来哩,那是咱妹子的骨血,不能留给那家人,俺就看她那男人不是个好鸟哩。”

  “那是人家韩家的人,人家能让咱抱来?”

  鱼阎王点着他的脑门子说:“你咋这么死心眼儿哩?有的是法子哩。”看他呆呆地盯着河水不吭声,又说:“咱妹子死得不明不白,这里头有猫腻哩!这事咱不能就这么过去,得查查哩!”

  刘大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俺也觉得怪怪的,该不是那个花心的韩老大出的嘛坏吧?”

  鱼阎王说:“俺也这么寻思。兄弟,冤有头,债有主,咱妹子不能就这嘛白死!咱当哥的不替妹子报仇伸冤,妹子死不瞑目哩。”他狠狠一撑,那篙扎进河底,半天才拔出来,搅起一团混浊,像一朵青烟,在水面上翻滚几下随河水悠悠荡去。

  那年正月十五,村村放花耍灯。半夜里,东高地的韩家放起盏最露脸的灯,十几间房子付之一炬,冲天大火把全村照得如同白昼。韩家一门,除彩霞的孩子住在舅舅家,韩老二外出喝酒未归,韩家大少爷和他过门不到一年的小寡妇全在那大火里做了人油蜡烛。

  那火直到天亮方才扑灭,韩老二看到尚未烧尽的屋门皆从外面反锁了,心知是有人纵火寻仇。他含泪敛葬了一家老少七口焦黑难辩的尸骨,卖光田产,把院门一锁,从此没了下落。而彩霞的孩子也就由刘大胆收养,成了刘家一员,排行老三,人称三黑子。

  韩家大火后,鱼阎王和刘大胆更磁更铁,几乎天天聚在一块儿喝酒。第二年冬,天冷得出奇,河里上了大冻,船没法摆渡,过河人踩冰而行如履平地,鱼阎王没了生意,两人合计找点营生,既打发这无聊的严冬,还能赚点钱花。刘大胆本是穷出身,靠跑口外贩牲口赚了份不错的家业,近些年只顾在地里啃圪垃,正闷得心里长毛,就说:“听说济南府日本人的纱厂收棉花,咱从这儿收了,拉到那儿去卖,一车能赚不少哩。”

  说干就干,鱼阎王拿出马司令走时留下的一百块大洋,刘大胆又以二十亩地为质借了些钱,两人就在宋家集开秤收棉。第一趟跑济南赚了不少,鱼阎王说:“今年就这吧,够咱过个好年就行了。眼看到年根儿了,咱收秤明年再干吧。”刘大胆正干得起兴,说什么也要再跑一趟。鱼阎王只好依他。两人在济南卖了棉花心里高兴,让马车先回,在济南府逛了两天。鱼阎王刚娶了杨柳,也想买些称意的东西让她高兴哩。

  两人出了济南府在路上急赶三天,离宋家集不远就煞天墨黑了。

  正是除夕,远远近近鞭炮声络绎不绝。两人想尽早到家,就贪近抄小路而行。那小路细如羊肠,曲曲弯弯穿过苇子地,干枯的苇子在寒风里哗啦啦响,像上大水时马颊河的涛声。两人边说话边赶路,冷不防从苇丛中跳出几个人,不由分说抡起棍子就砸。鱼阎王只听有人说了句:“冤有头,债有主!”头上就挨了一闷棍,一身武艺不得施展,两腿发软,一个跟头栽下去便人事不省了。

  鱼阎王醒来天已大亮,身边躺着一身是血的刘大胆。他被人当胸连捅七刀,刀刀透气。下手之狠,非杀父杀兄之仇不能解释。他脸色青白,瞪着无光的大眼,人早死挺了。身上的钱物也没了踪影。悲痛万分的鱼阎王背起他,踉踉跄跄赶到镇里,借了辆地拉车,把尸体拉回了夏家窝棚。

  那个年唐家和刘家过得一样伤心。鱼阎王帮刘家料理完后事,内疚得直捶脑袋:都怨自己一时冲动,定要为彩霞报仇雪恨,和刘大胆对韩家下了狠手,灭了韩家一门,以为足可告慰彩霞在天之灵了。谁承想会跑了他家老二留下祸根,以至发生今日惨剧哩?他后悔自己太过大意,赚了钱只顾高兴,竟没发现一路有人跟踪?刘大胆身中七刀,分明是为韩家人报仇雪恨哩。

  本来事儿就这样过去了,起初刘大胆的女人还直感激鱼阎王背回了男人的尸骨,又帮着料理安葬。她是个毫无主见的浑人,可她走街串巷相面算卦的娘家弟弟歪心眼儿却多得像筛子。他帮姐姐分析前因后果,断定此系鱼阎王图财害命,不然他何以只挨了一棍而姐夫却被连捅七刀哩?“那么多白花花的袁大头,谁看了不眼红?白酒红人面,黄金黑人心哩。那鱼阎王本就跟二皮脸干过土匪,杀人比吐口唾沫都容易,谁能保证不是他见财起意动了杀心?他鱼阎王说是人家韩家老二来寻仇,证据哩?既然是寻仇,何不来个满门抄斩而只对姐夫一人下此毒手?会说的不如会听的,不能任他胡说八道瞎摆划!咱跟他韩家可是亲家,有嘛冤嘛仇?何况他家的骨血咱还帮他养着,人家感恩还来不及,咋会杀俺姐夫哩?”

  大胆家觉得弟的话在理儿,把脸一翻,找鱼阎王闹了几次,又让弟弟跑到官府报了案。鱼阎王被抓进大牢,皮鞭棍子老虎凳尝了个遍,鱼阎王只一口咬定是土匪劫财害命。警察局毫无证据,加之夏爷上下打点,便不了了之把他放了。

  大胆家的有气难出,就时时流着眼泪把这仇恨浇铸到大儿子刘金柜和二儿子刘金锁心里,要他们长大切切要给爹报仇。仇恨入心要发芽,要生长,要开花结果。而这果子总有一天又会变做种子播下更多的仇恨。

  都说人死账烂,刘大胆死了,欠人的账却没烂。他收棉花借债押上的二十亩地的地契债主攥着,地,人家毫不费力就收走了。刘家剩下的十多亩地经不住娘家弟弟紧着撺捣,帮她今儿卖点,明儿卖点,钱却大多落了他的腰包。

  临到解放,刘家已是地无一垅,差点就拉上棍子上街要饭了。家里一穷,处处显紧,大眼娘就把三黑子另眼相看,特别是见他长相越来越似鱼阎王,对他嫌弃上又增了份仇恨,疑心他就是鱼阎王和彩霞的私生子。轻辄饿饭,重辄打骂,连他小名都懒得叫,喊他野种。小小的三黑子成了她的出气筒。她最爱拧他的左耳朵,拧得他不得不踮起脚尖闭眼咧嘴,以至于左耳朵因长期被拧而变得又大又薄,大出右耳许多,嘴也有点往左歪。三黑子穿的是老大老二剩下的破衣烂衫,吃的是他们的残汤剩饭。有点好吃的大眼娘就藏起留给老大老二夜里偷吃。可怜三黑子大冬天穿件露着套子的破棉袄,光着黑黑的屁股满街跑,样子还不如个花子。村里人对大眼娘多有烦言。本来刘大胆在时与街坊四邻处得不错,现在却让她搅成了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臭狗屎,没人愿跟她家来往。

  一向傻头傻脑的大眼娘自男人死后俨然恶魔附体,整日脸色铁青,眉头紧锁,大嘴撇成八万,眼珠子愣愣的发直,像只受了惊吓的母狼,看谁都不顺眼,动辄跳着高儿骂大街,说人家欺负她孤儿寡母。就是他家两个小子跟别家孩子挌气,明明打了人家沾了光,她也定要骂上门去不依不饶。人家稍一理论,她便扯散头发,躺在人家院里撒泼打滚,一把鼻涕一把泪像受了多大委屈。邻里们怕了她,喝呼孩子不能再和他家孩子玩。只是大家见三黑子没爹没娘可怜,才偷偷招呼他去自家吃饭,却不敢让大眼娘知道,不然她非但不感激,还要骂人家埋汰自己不疼孩子哩。三黑子常常是这家啃一口馍那家喝一碗汤,几乎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鱼阎王挑堤放水在马颊河里再没上来,大眼娘高兴地给孩子们做了顿打卤面,幸灾乐祸地说:“老天有眼,收走了这个丧尽天良的鱼阎王,替咱家出了这口恶气!这是你爹显灵哩!”

  她点柱香跪到刘大胆的牌位前,磕头如捣蒜:“孩儿他爹,若真是他鱼阎王害的你,在阴间你就好好收拾那王八蛋。若是韩家老二杀的你,你就显显灵告诉俺们,俺让孩子们大了给你报仇哩!”

  刘大胆的牌位突然从条几上栽下来,正砸在香炉上。香灰四溅,像散开一团烟。把正跪地磕头的她吓了一跳,慌忙站起,四下看看,并没人捣蛋,只有一只瘦骨嶙峋的大耗子趴在条几上,疑惑地瞪着贼亮亮的小眼看她,见她扬手来赶才嗖地跳下条几钻进炕洞。她一边拾掇一边恨恨地嘟哝:“不管咋说,你死啦,他鱼阎王就得死!就是他害得你哩!”

  刘家两个孩子去野地里玩,见了鱼阎王的坟或往碑上撒泡尿,或往坟上拉泡屎,或用尿和了泥巴抹满石碑,让人看了生气冒火却不敢招惹。两个小子渐渐长大,出息成了村里最会装猫变狗的刘大眼和最能胡搅蛮缠的二老天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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