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置了几项活后,维贵便一项项地看着做,一家人都不明白整这么多东西究竟要做什么。苗香香像遇到了娘家人,跑前跑后地忙得欢;雷月琴看了看王炳中卷起的裤腿和那个扁圆扁圆的红牙印,忽闪了几下大眼就扭远了;牛秋红颤颤巍巍地走过来晃过去,偷偷地扯了王炳中好几次,不知是那边装糊涂,还是两个人本来就没有应有的默契,王炳中抬头看了一会儿天后,一屁股坐到太师椅上,开始数自己的手指头。

牛秋红皱着眉弯了一会儿月牙儿眼,忽然笑嘻嘻地招呼:“香香!香香!听仔细了,满仓这人粗,大中这人慢,咱爹给交代的那些事儿,哪一件儿都得给整仔细了,要准备的那些东西儿,哪一样儿都能多不能少!就是闹不清为啥,也不能给打折扣!咱爹一辈子,看得都远,打算得也周到,啥事儿都错不了几分毫,听仔细了啊——”说完后拿月眼儿眼向王炳中身上照了几照,笑眯眯地摇荡着去了。

王炳中终于忍不住,吭咔两声后就问:“爹吔,你到底想干啥,这往井里头扔个石头溅个泡儿,还能听个响声儿呢,你这是——做啥……就那几个人?值当不值当大动干戈?这大麻籽掉到锅里头,你咋真把它给当成个豆儿了?”

王维贵慢慢地坐到一边,看看头上的天,回过头说:“你连一幅画儿都看不懂,你不知道的东西儿太多了,好多事儿不是叫眼看出来的,一看就透的世界就没有意思了。你知道头上的哪片儿云彩能落下雨来——你记住了,俺看那帮人,说不定哪天真就成气候儿了。”

太阳渐渐地向西滑去,远山和近岭慢慢地变为一片苍黄。维贵和满仓一齐站在烧锅酒坊的谷场边等大中回来。

满仓媳妇儿从酒坊担着一担泔水颤巍巍地走了出来,手里还拉着有山。

有山是满仓的第三个儿子,七八岁的样子,乌黑油光的小棉袄,前襟上沾满了饭粒鼻涕,硬邦邦的像一块做鞋的褙子,擀面杖一般粗细的脖颈上,顶着一颗硕大的脑袋,摇摇晃晃的样子,就像枯棉花棵子上晃悠着的干棉花桃子,瘦小的黑棉裤,膝盖上破了两个洞,高高吊起的裤腿露着两块黑黢黢的皴皮,街坊们习惯叫他大头。

满仓媳妇儿一手扶了扁担,一手拽着儿子大头,大头趔趔趄趄地走,东倒西歪的,如果母亲松了那只手,他不知要摔多少个跟头。满仓妻笑吟吟地给维贵打着招呼,维贵回头给满仓说:“满仓,领上大头,今儿黑夜到俺那儿吃饭。”

等四周的山变为黑魆魆一片的时候,满仓抱着大头来到了东院,月琴的北房里已摆上了桌子,院里点了两盏大灯笼。

当维贵刚坐下来点上烟袋的时候,周大中和小账房白锁住吱呀一声推开了门,后边嘀嘀咚咚地跟着一群人,黄连长走在大中后边,“锅盖头”和“灰布衫”被绑着双手跟在最后。刚进门儿,黄连长就大声说:“大爷,事情调查清楚了,给您老人家负荆请罪来了。”

王维贵似乎颇为生气,说:“这干啥吔,都还是个孩子,咋说绑就绑了,快给松了,快给松了!”

苗香香挤上前去就给两个人解开了绳子,笑嘻嘻地拍拍“锅盖头”的小脑袋瓜子:“个小东西儿,人不大,牙口儿还蛮厉害!”

韩狗子捂着肩膀头子,挤上前说:“俺早就说没事儿,看了看也真没啥大事儿,也就是口子大了点儿,也深了点儿,八路那边儿还准备着赔俺,那能?那能?松皮快长,松皮快长……”

王维贵使劲咳嗽了两声后,周大中扯上韩狗子就到了院里去。维贵叫端上了饭,“锅盖头”和“灰布衫”说什么也不敢吃,维贵拿了大饼,一人手里给塞了一张。

黄连长在“锅盖头”和“灰布衫”的头上一人拍了一巴掌,指着拉了满仓的手,在一边瞪着眼看的大头,说:“看看,啥叫老百姓的军队,这孩子像不像你弟弟?看看你手里的饼!是老百姓养着咱们,你们俩拿了刀枪对准他们,丢不丢人?”

小账房白锁住在一旁站着看,他或许是既眼热大饼,又嫉妒那两个拿大饼的人,舔了几舔干嘴唇后,歪着头斜楞着小身板,冲着和他差不了多少的“锅盖头”说:“你个小东西儿,就比俺多背了一把大刀?后晌干啃了人家一口肉,黑夜就又吃人家的大饼,你命真好,饼卷肉、肉卷饼一下子都叫你吃了!”

可能是心里没好气,王炳中紧接着就是一声喊:“你屎壳郎搬家——远远儿滚蛋!”

白锁住一缩头就急急忙忙往外走,牛秋红摇摇荡荡地走了来,一边走一边说:“锁住?给老老姨说说,你害怕上山的老虎,还是害怕下山的老虎?嘻嘻嘻嘻——哈哈!量你个小歪脖儿也不知道!”

吃过饭后,维贵叫满仓把两筐大饼先送到酒坊的大车上,再去催一下几个碾米的伙计天明碾完。

黄连长还不知道维贵到底给了多少粮食,只按下午装上去的半车算,他去衣兜里摸了半天,掏出一块“袁大头”,说:“大伯,真不好张口,真就这个了,再没有了,要信得过我,剩下的我打个欠条儿,要不怕迟,后边儿准送来。”

维贵一副很生气的样子:“车上的,俺大子儿不要,要给钱,就都卸下来,俺也不卖。今儿黑夜谁也不能走,说会话儿,一会儿俺搬坛酒来,也给这俩孩子压压惊。”黄连长说:“也正好,不瞒你说,部队要开拔了,要等明儿早起有人来,才知道把东西送到哪儿。”

黄连长他们都不太喝酒,到半夜的时候,他们在东院的西房住下了,满仓、韩狗子和白锁住都回了自己家。

王炳中回去后,翻来覆去竟也睡不着,过来的多少年,他见过不少来来往往的队伍,却没有见过这样的军队。白天的时候他一把夺了“灰布衫”的枪,夺下之后便有些脊背发凉,他知道,那决不是一镢头砸倒赵世喜的牛一般简单,当那个挎着盒子炮的黄连长一路跑着过来的时候,他曾打算着如何让父亲先行逃掉。他一直死盯着那个装在套子里的盒子炮,两条腿竟哆哆嗦嗦的有些站立不稳。

他没有想到今天的事竟以这样的一个结果收场。当时他曾想,只要那把盒子炮对准他或父亲的头,就是十车米他也会乖乖地拿出来。

他的心中油然地升起一股对父亲的敬佩无边,他坚定地相信,在东院住下的那几个人,或许就是将来要下雨的那片云彩。

王炳中迷迷糊糊刚睡着,突然被香香推醒:“不好了!西院儿怕是不好了,不像日本像土匪,动静儿不小!”王炳中一骨碌爬起来,抓起门后的钢叉就往外冲,被香香一把拽住:“老天爷,打狼也得有个好家具儿,等等儿,俺去叫那几个扛枪的!”

王炳中顿了顿,听见了西院翻箱倒柜和来回走动的响声,轻轻推了推进西院的门,门却早在里边被反锁了。毕竟牵扯着亲骨肉,香香刚进了东院的门,他一蹿一蹦就上了房,在房边摸索着向院里张望的时候,却忘了平时放在房角的一个罐子,那是风水先生摆的一个镇物,当地人叫“吸风坛”。他的胳膊一蹭,那个“吸风坛”便骨碌碌地掉了下去,咣当一声摔碎在院中。黄连长他们刚露头,院子里的土匪便“当——当”地开始打枪。黄连长怕伤了自己人,朝天上放了一枪后就大喊“机枪准备!一排救人二排堵后门!三……”黄连长还没有安排好“三排”干什么,里边的几个黑影顺着通向花园的门,野山猫一般逃窜得无影无踪了。

几个人下到院中,已静悄悄地没有了人。点上灯后,才看见王维贵光了身子被反绑在官帽椅子上,嘴里塞了一个毛巾,小肚子上在汩汩地淌着血。跟随回来的战士说,几个黑影上了园子里的房向北边去了,黄连长要去追,王维贵摆摆手不让,说:“那伙儿人要是吃了亏,死活不会饶的。”

子弹从维贵的前腹打入后背穿过,前后各有一个血乎乎的洞。给维贵包扎好后,黄连长有些内疚,说事情突然,地形也不熟,让老人家吃了亏。维贵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今儿也多亏了你们几个,这也才打了一个碗,要是没有你那三个‘排’,说不定叫人家连锅也就给端走了,啥对不起,谢都怕来不及呢。”炳中让廷妮儿叫来先生看了,又给拿了些药,大家一直坐到天明。

等黄连长走了以后,维贵告诉炳中,来的是鸽子岭的土匪,一进门就把他绑了起来,事先一点动静也没有,看来是早踩了点儿。反绑上以后,就给他要一只青瓷莲花碗,说那本来至少一对儿。

炳中站起来就要去找赵世喜,维贵却死活不让,他的意思是给了赵家的那只莲花碗肯定到了鸽子岭上,如果是无意间落到那里,找了世喜也是多了一个人知道;如果是有意的,赵家和鸽子岭早有往来,只能招来更多的麻烦。

当天,王炳中便找了几个人在房子的四周加高、加厚了原来的护墙,又加固了大门,还找了四个护院彻夜轮流值班。

黄连长本来说好如走不远便回来看看,到第三天,就有人送来一个包裹,里边包着一沓冀南银行的票子还有一张欠条,附了一封信,还有一瓶药片。维贵给炳中说,那片云彩现时就下雨了,要不是他们,真指不定要出啥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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