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次见了小魁,她便一直在兴奋和惶恐中煎熬了好多天,她知道有好多事是万万碰不得的,正像父亲和鸦片膏子,有了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最后在惶恐和无奈中,走向不人不鬼的境地。

房后边又传来了激越铿锵的锣鼓响,那如泣如诉的弦子声,尤其是石小魁那优美的二本腔,激越而豪迈,声声仿佛都在唱给她听。她几次拖了那把灯挂椅想出去,每次都退了回来,最后的一个想法使她坚定地打消了看戏的念头。

她想起了王炳中。他对于女人的算计就像一头发疯的叫驴,下流的丑态还不如廷妮儿养的那只红公鸡,他就是因为看戏,自己才有了今天。她无论如何不能和王炳中一样,骚臭如同一个黄鼠狼的臭屁!

永顺班的戏后来唱的是《马三保征东》,戏的内容和太行山紧紧相连,说的是太行山的辛凤村有个人叫马三保,马三保的祖父原给一财主放羊,是个羊倌。一天,一风水先生给财主看坟,看准了一块穴地,财主却不太相信。风水先生说,你不信可到河边折一柳枝来插到这里,如明日清早柳枝发了芽我便看准了,财主真的插上了柳枝。羊倌听见后,半夜跑到那个地方去看,那柳枝果然长出了一个个的幼芽,羊倌连夜把自己的父亲埋到那里,又插上一个不发芽的柳枝。第二天一大早,财主拔了柳枝一看没有发芽,便不再用那块穴地。羊倌第二天便举家逃荒而去,后来生了马三保。马三保长大后果然成了大将军,后来被奸臣诬陷,东征高丽,奸臣就乘机来到辛凤村挖马家的坟脉,不料,第一天挖断,第二天那山便又连上了……

当戏唱到开始挖山的时候,廷妮儿非让月琴给说说后边的事,月琴说只有自己一截儿一截儿慢慢儿看,那才能品出味道来,和活人一样,要是早知道了后边的事,就啥意思也没有了。廷妮儿说:“今儿黑夜俺看不成了,东家有事儿让俺做菜。”月琴说:“俺明儿了再给你说吧,困了。”

月琴要回自己屋里的时候,廷妮儿说:“哎!差点儿忘了,有人给你捎了件东西儿,怪稀罕的。”月琴一看是一块沉甸甸的石头,那块石头也是奇怪,正像一把月琴:满月一般的琴箱,短小的琴颈,弯曲如龙的琴头,琴头两边各有两个弦轴,通体的暗褐色,透着一层油油的光。最神奇的是在琴箱通往琴颈的中间,明显地生着四道白线,正如那四根琴弦,仔细翻看,竟是一块天然的石头。石头的背面还刻了两行规整的行书:丝桐合为琴,中有太古声。

月琴问廷妮儿是谁给的,廷妮儿说:“戏上的一个人让俺给你,说是恁娘家捎来的。”

月琴猜想那人一定是小魁了,心想这么一个东西,就像唱戏用的那些描金绣银的凤冠霞帔,尽管是一件实实在在的物件,却没有扎扎实实的效用,不能遮风挡雨,却不少招惹是非。内心便有些急,对廷妮儿说:“可能是捎错了吧?同名同姓的人多着呢,你给人送回去吧。”

廷妮儿似乎有些为难,说:“散了戏后东家叫俺捎坛酒回来,俺去搬了酒,才出大门儿,就有一个唱戏的拦住给了俺,还打着脸子,一晃就又走了,咋能认准哪个是哪个——俺思谋着该也不会差。”

月琴想了想说:“那你甭管了,再说吧。”于是便回到自己房里。

月琴住的北房有临街的山头墙,后谷场的戏刚开锣不久,她就听到几声敲击山头墙的声音。王炳中不一会儿便过来叫她,说:“今儿黑夜戏班儿俩人有事儿来家,俺请他们喝点儿,要不,你也过去坐会儿?”月琴说:“俺想去看会儿戏——俺又不会喝酒。”王炳中呵呵两声,阴阳怪气地走了。

廷妮儿在东房做着菜,月琴心里扑通扑通跳,一会儿工夫儿,山墙上又咚咚地敲了几下,月琴拿布将那块石头琴包了,刚迈出大门槛,就看见南墙根一个小黑影向一边急急地躲,她跺了一下脚就转身回屋,火烧火燎地转悠了一会儿,从梳妆盒儿里拿了一把象牙的小梳子,顺手往头发里一插又出了门。

迷迷离离的半片月亮在头顶上羞答答地浮着,后谷场大皂角树下的弦子锣鼓,在尽情地渲染着相差无几的乡音旧梦。月琴摇摇荡荡地在前边走,那个小黑影在后边磨磨蹭蹭地跟,走着走着她就摇了两下头,插在头上的那把小梳子就滑落下来。又走了几步,弯下腰来跷起一只脚顺手提了提鞋:她分明看见后边的那个小东西把梳子捡起来了。

待快要拐弯儿的时候,月琴突然疾走几步,拐过墙角儿就放下手里的包裹把身子贴住了墙,等后边那个踢踢踏踏的小东西刚露脸,猛地抡圆胳膊就甩了出去。跟来的小东西来不及躲闪,被结结实实地飞来的脆巴掌忽扇了一个跟头。

月琴跨上一步,揪住小东西的头发就是一顿猛打,一边打一边说:“叫你做贼!叫你做贼!你偷了俺可不是一回,说!今儿咋说!把俺的梳子拿出来!”月琴把手打疼了之后才停下来:“咦——锁住?咋又是你?上回你偷老太爷的玉扳指俺饶了你,不想今儿偷到俺头上来了!这回不能饶你,说吧,咋办?”

锁住想哭又不敢哭,双手抱拳颤巍巍地说:“这回,真不是偷,真不是偷,千真万确是拾起来的,拾起来的!娘吔!俺要是不管他交代的那个事儿,再等顿上一会儿会儿,绝不能有这事儿,绝不能有这事儿……”

月琴不容锁住说完就又甩过去几巴掌:“小小孩儿不会做活儿倒会说话儿!这梳子,老大家的屋儿里一模一样的还有一把,你给拾过来俺看看!”一边扶住墙弯下腰,不知是要脱鞋还是找别的什么东西,锁住猛地爬起来,弯着腰箭一般地逃窜了。

月琴揉揉手,刚拿起放在墙角的小包裹,抬头看见一个人远远地向她招手,就在后边远远地跟着,一路来到了大北沟。

过了大北沟的土路,便进入一片树林中。林中多是些杮树和枣树,树林不宽,一里多地的样子,月琴在后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一直来到林子的尽头,她便有些害怕,因为再往前走,翻过一道土岭便是赵家的大片坟地了。

前边的人还走,她便有些急:“再走,鬼架走你!”

小魁站在前边的土堰下不走了,月琴走到跟前,把手里的包递过去说:“你疯了!给弄块石头做啥?拾的还是买的?”

小魁说:“那是块林滤石,也碰巧了,是一个爱耍石头的人,愿意跟俺认识认识,也没多要钱,你不懂,这东西养性。再说今儿黑夜俺也要走了,留个念想吧,俺也不想图个啥。”月琴好像听她爹说过,太行山一带有一种奇石叫林滤石,是全中国有名的石头,只是不多见。

不等小魁说完,月琴便急急地说:“你傻小子疯了!耍闲钱富折腾的活儿你也跟着起哄!养啥性,富人养性穷人养命!富人跟穷人相差的那些事儿,远了去了!没经过没见过的,想都不敢想,有天地远!孙猴子就得在花果山鬼逛,硬闯到天上也是个弼马温!你连富人该做啥穷人该做啥都不知道,还念想啥?连养性跟养命都弄不清,你还想图个啥……”

小魁一屁股坐到地下,连头也窝到了裤裆里。“富人啥都有了,一辈子才折腾那些不该有的,穷人啥也没有,一辈子就求那些该有的,该有的都还没有,再去整那些不该有的,还想活不想活……”

月琴只顾说,头在裤裆窝着的小魁却呼哧呼哧地哭了,她突然一哆嗦,一把抱住小魁的头:“哎——吔,俺的人吔!俺到底该说点儿啥?知道你难过,可不知道你那么难过,这辈子,欠你的真还不清了。好了好了,男子汉,啥时候儿都得挺直脊梁骨!给说说,你咋到了永顺班儿?”

小魁后来说,咱原来的那个三合班散了,还有件事儿,可不敢给别人瞎说,这个永顺班儿,实际上是八路军的一个戏班子,今儿黑夜就得走,敢明儿还有慰问任务,要不,俺也不担惊受怕的叫你来,这回走了,还不知道啥时候儿能看见你……还是永顺班儿好,不分高低贵贱全是一家人……

二人静悄悄地说话,月琴对有些事听起来懵懵怔怔的,但觉着挺新鲜。她感到时候儿不早了,便说:“咱回去吧,要真往远处儿走了,记着给俺捎个话儿,俺——”

月琴说着要站起身,却被小魁一把拽住,伸出另一只手来去拉她的裤带,月琴一把攥住,说:“小魁你真疯了?想做啥?”小魁一只手抱着她,一只手在腰间和她撕拽:“俺算想清了,再不等黑老鸹往嘴里屙了,再不做那雨天不带伞,晴天穿蓑衣的事儿了……”

当月琴感到小魁真的要解开自己裤带的时候,便猛地撕开他的另一只手,放在嘴里狠命地咬了一口,小魁被咬得猛一哆嗦,手便松开了,说:“你也疯了?还真咬?”

月琴叹口气,说:“真咬?你当咋,你当谁给你耍?那不能耍的事儿要真耍了,能要人命!——唉!世上的好些事儿,到不了‘真’那步儿田地,还真就不知道有多疼,等知道了,啥也就迟了,要想不经过‘真’啥都懂,天天打坐参禅的和尚也不一定能,你,连和尚那点子恒定也没有——啥都等下辈子吧——下辈子想顺心,怕也得先给阎王老爷通融好,穷人,连通融阎王的那几个纸钱怕也没有。唉!回吧!”

月琴说完扭头就走了,小魁许是怕被人看见,到了大北沟南堰根时就抄了近道向上爬。月琴到了谷场上,贴在暗影处一直悄悄地张望后边那个该过来的人,等终于看到土堰边晃晃悠悠冒出来一个人的头顶时,扑通一声响之后就什么也看不到了,她急急忙忙地跑过去,黑乎乎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也听不到动静,心中一急,就喊起来:“快点儿救人哟!了不得了!快来人!了不得了!有人掉下去了!快点儿救人哟……”

看戏的人呼隆一下便跑了过去,王炳中随着人流也涌了过去,好像喝了不少酒,他看见月琴便远远地喊:“哎!——哎!你做啥唻?谁掉下去了?”一边喊,一边向月琴的那边拼命挤。

月琴只当没看见也没听见,挤挤撞撞地向远处走,正好碰到林先生,便把包石头的那个布包递过去说:“求你帮俺拿一下儿,对谁也别说。”说完后便急步快走地往家里去。

待月琴进了屋子,王炳中随后也跟了进来,说:“才刚刚儿干啥去了?”月琴说:“看戏了。”“到哪儿看戏了,看啥戏去了?俺在台下咋找不见你,唱戏去了吧?”“俺去方便了一下,唱啥戏,疑神疑鬼的。”

王炳中上下打量着月琴:“没唱戏?咋打脸子了?——眼泡儿那么红,方便了?这一腿啥,满腿鬼圪针!找了个啥对了卯眼的地方儿?也不怕扎了屁股拉了缸?”月琴低头一看,知道是在树林里弄的,便说:“反正也没做啥见不得人的事儿,你爱咋说咋说,爱咋想咋想,在恁王家,你要逮住俺做了丢人现眼的事儿,随你把骨头打折。”说完便去抻炕,一副要睡觉的样子。

王炳中一回头就往外走,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忽然又停住脚步,扭回头说:“行!俺记住了,俺还就待见贞妇烈女,好歹你就是一个!就怕啥时候儿日昏了,清清楚楚屙了一炕!——俺可给你说,这屙出来的东西儿,可不好塞回去,吃下去能噎死人!”

第二天上午,月琴见林先生来到学堂,就急急忙忙地上前搭讪,说:“林先生来了?咋不听锣鼓儿响,戏走了?”林先生说:“你不知道?头天黑夜就走咧。”

林先生后来便和月琴说了妻侄小魁掉下地堰的事:“……谁知道咋了,黑天瞎火的,一下儿掉下去,腿折了。”

月琴一惊:“说啥?——真的?真的?——嗯?黑天瞎火的,一个人跑到那儿做啥?嗯?你没问问他?敢是——你没弄错?折了?真折了?——那……”

林先生说:“那还有假,刚接上,人还在俺家躺着呢,问他咋掉下去了,只说晕晕乎乎的,不知咋回事儿就走到了地堰边儿,头一晕就下去了——年轻轻儿的,真遇见鬼了?也是,这《聊斋》既然写成了书,里边的事儿说不定还真能有,迷上了啥,或叫啥迷上了,都说不定,一迷,再蹊跷的事儿也就不稀罕了。哎!忘了——”

林先生还要说,月琴忙接过话茬:“好好儿弄些吃的,还年轻,长得快。”月琴见满仓正在南墙根坐着接断了的套股,便低声对林先生说:“那个东西儿,俺有空儿到恁家去拿,谁也别给谁看,也别给谁提,咱都是苦命人,照应着点儿。”林先生略略地愣了愣之后一声没吭,抬头张望了一会子蓝天后,便摇头晃脑地进了学堂。

整整一天,月琴立不安坐不稳,她暗地埋怨自己不该走得那么快,出了这样的事,人受罪不说,也跟不上戏班了,要再有个好歹,这以后的日子,靠啥挣东西去喂那个红嘴黑窟窿?

王炳中整天在两个院子来回转悠,她很想去林先生家看看去,又怕炳中起了疑心,火烧火燎地熬过了一天。

第二天,廷妮儿和满仓要去碾米,月琴终于找到了借口,说:“闲着也是闲着,给恁俩帮个忙去。”然后和两个人一块儿出了门。走到林先生学堂门口,悄悄给林先生说:“你中间儿回去走走。”

碾出来一些米之后,月琴找个口袋装了十多升,给满仓和廷妮儿说:“俺娘家有个人来了咱村儿,俺想给捎去点儿,回去了恁俩别吭声儿,俺不爱听老大那边儿说三道四——要行,俺就拿点儿,不行,也就算了。”

廷妮儿点点头,满仓接住说:“啥不行吔,反正都是恁家的东西儿,撒盐撒到酱罐儿里了,又没扔到别处儿。”

月琴背了那半袋米,一径来到林先生家,小魁在炕上躺着,林太太坐在火台上看着火上的药锅子。小魁伤了小腿,蓝布条儿缠着三四块木板在上面裹着。林先生坐在炕头的草片儿上,端了碗水在吸溜吸溜地喝。

两口子让月琴坐下后,却无论如何也不要那半袋米,林先生说:“这非亲非故的,咋能要你的东西儿,无功受禄,寝食不安,寝食不安!”

月琴每听到林先生那些文绉绉的话,每次都觉好笑,便说:“又不是给你,俺是来看小魁,俺俩原先在一块儿干茧儿,听说了,还不该来看看,不是啥值钱贵宝,也别嫌少。只是还要恁俩操心照顾他。”

小坐了一会儿后,林先生又说了戏班的事:戏班的人还没走到要唱戏的地方,半路就叫一伙日本鬼子和警备队给截了,叮叮咣咣地打了一阵子,接应的八路军死了三个,戏班里的人死了十二个,班里能唱的眼下只剩了两个,其余的人也都走散了。

月琴稍稍有些舒展后,林先生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嗯?不达意,不达意……”说着下了炕,从柜橱里拿出月琴的那个包:“这圣人曰:君子行乎于道,止乎于礼,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动,非礼勿行……狂乱之事万不可为!”

月琴虽听不太懂,但也猜出了大概意思,心想自己原没有做什么事,却被林先生给想入非非了,她猛地抓住林先生的手,鼻子一酸,眼泪就扑簌簌地掉了下来:“求你,林先生,圣人的书俺懂不了多少,可周周正正做人,俺说得起话,也拿捏得住,人家地里的庄稼,俺,也只看过几眼,绝没动过手儿!将将就就活人,那怨命赖;清清白白到死,那是本分。俺跟……要是做过啥伤天害理的事儿,过不了年,就叫雷劈死……”

林太太一把拉过月琴,一边埋怨林先生:“你念书念昏了头!整天叽里咕噜说些啥!老和尚念经一样叫别人听不懂,整天瞎喃喃,还没有瞎先生算卦的子丑寅卯好听!整天神鬼兮兮个啥,闺女,甭理他!俺老头儿也就那嘴,就当他放了个罗圈儿屁,光响不臭!”

月琴从林先生家出来,满仓和廷妮儿刚好碾完米,三个人一齐往回走,刚卸下牲口,牛秋红便颤巍巍地走了来,问:“这二百多斤谷子,就碾了那么点儿米?”满仓说:“谷子不饱,糠多。”

①火箸,方言,又叫火撺子,就是一根手指般粗细的铁棍,通火用的器具。

②小帖儿:订婚用的帖子,又叫小书;食箩:婚姻嫁娶用的盛东西的器具,木制,和蒸馒头的大竹笼一个形状。

③茅罐:用来担大粪的陶罐,也用来夜晚方便用。

④泥胎:庙里泥塑的神像。

⑤打着脸子:画着脸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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