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世喜从静峦寺回来后,紧张的心一直扑通扑通在跳,他在大殿里以从未有过的虔诚和恭敬,在佛祖前磕了无数个响头,每一次碰过之后脑袋便嗡嗡作响。静心师父给他的黄绢一直令他混沌不已,究竟是静心师父的手误还是天意?他反复琢磨着黄绢上“唯魏救赵”那四个字。“赵”自然指的是他自己,而那个救赵的“魏”究竟在哪里?大坡地姓魏的只有一个魏老大,可魏老大除了大屁他还能有什么?他的大屁就是顶了枪使,就是连肚里的肠子都算进去又能打倒几个?

时下的赵世喜就像在漩涡里打扑腾,手里能够抓得着的稻草,也只有那块黄绢和魏老大了。令他万分怀疑的是,魏老大真的能成为赵家的救星?

从寺上回来快入家门的时候,他终于定下心来,账单上的那些东西,他就是挤出肠子来,一时半会儿也弄不够,既然佛祖指点了“唯魏救赵”,准备个差不多之后,就让魏老大把儿子替换回来!鸽子岭那边通不过?——有佛祖的旨意,杨老歪还真敌不住魏老大的那个屁!好歹日后他把老大的票儿撕了,这事也就结了。

以后的日子,赵世喜便开始了卖地卖铺子,可那些东西真要卖的时候,反倒一时没有了主顾,一来多数人家拿不起那么多的现银,二来赵家卖的东西敢买的人也不多。

世喜找到王炳中和王维贵,那父子两个商量一番后,却只要赵家的店铺和邻近一点的好地,而且价钱压得很低。赵世喜急得团团乱转,在来回几个说合之后,最终跺着脚说:“这身子都掉到井里头了,还在乎挂扯的耳朵?”最后除了石碾街东头的那间洋货铺外,像样的铺子几乎全部卖与了王家。将要誉写契约的时候,王炳中家却只拿了一千五百个大洋,尚欠的五百,王维贵拿出一只宋代钧窑的青瓷莲花碗来,说至少值五百个大洋。

赵世喜拿着去了当铺,掌柜的看了又看说:“是个好东西,果真要卖——恐怕不只五百个大洋,可惜——俺手头钱儿紧,拿不出那么多,您收好。”

尽管账单上的物项还差很多,但有了一千五百大洋和那只碗后,他便找到了魏老大。

魏老大听说让他上鸽子岭,没等世喜说完就一下子站了起来,一双手摇得像要把世喜推出门外:“啥事儿都成,这事儿不能,俺靠气力儿吃饭,实在不行俺卷铺盖走人。”

赵世喜急急地说:“还没听了,急啥?又不是叫你送死,你又不是没见那天的事儿,他们跟俺有些瓜葛,干湿又不碍你,聚财到那儿,他们主要是怕欠的账不还,催俺快点儿准备,咱还缺那点儿东西?只是咱家前段压的货太多,这不,十分的东西俺准备了九分,只差一点儿,再说,你三乡五邻的打听打听,俺姓赵的欠过谁家的账?你就是一团儿去那儿走走,他杨老歪为了要钱儿,也不是为了要命。再说了,俺也不白使你,这样,去一遭,从东湾给你一亩地,裹脚垴那一亩也给你,二亩地,你劳力又好,又能受,三二年就翻身了,有了地,娶个媳妇儿,也算有个一辈子了。行是不行,嗯?——明儿早给个话儿。”临走又加了一句:“不行俺找别人,那可是二亩地,天上掉下来的馅儿饼,可想好了。”

赵世喜走后,魏老大躺在他的小土炕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半夜的时候他又翻出了在静峦寺求得的那块黄绢,心里想着:这独钓寒江雪是不是说,天降大雪俺魏老大就要翻身了?

虽然赵世喜的话多数时候不敢想念,但“有了二亩地也算有了一辈子”的话却是颠扑不破的。魏老大好像看到了二亩地上长着的谷苗,忽涌忽涌地在他的眼前连成一片,一会儿那谷苗便成了一个个弯着头的金黄的谷穗,割完谷子后他便耪茬,耪完茬便清理杂草,然后吆喝了牲口——没牲口就是拿手刨,也会把那些地务整得松软而平整,匀撒撒地种上小麦,几日的工夫儿就是绿茵茵的一片,最后在新年的炮仗声中,坐在另置办下的房屋里,一个和李小桃一般好看秀气的女人,抱了他们的孩子,他担了清洌洌的水,倒入自己家的水缸,然后找到赵世喜,像王炳中一样戳指着他的头说:“恁家二老爷早支棱起来脊梁骨了,支棱起来以后没使死也没吓死。”

第二天一大早,老大照常担满了赵家的水缸,清扫了院子,并故意把东西弄出好大的声音。世喜揉着眼出来后,老大只说了一句话:“这话是风,笔是踪,得找人写个文书。”

文书是林先生写的,二亩地本来还有裹脚垴时种时不种的一亩坡地,世喜却让写成了总共良田二亩,明年五月清茬交割。但魏老大的好心情似乎一点没有受到影响。

回到他的小屋以后,将那张地契一会儿放在这里,一会儿又放到那里——开始觉着万分安稳,一会儿便又觉着不太妥当。最后找到很早就拾来的一个炮弹壳,连那块黄绢一起放了进去,砍了个桐木橛子塞住口,放到了房顶上的檩条下。那个高高在上的地方不怕鼠咬,装在炮弹壳里又不怕屋漏。放好之后,他把头钻进那条分不清里外也看不清颜色的破棉被中,拼尽全身力气大吼了几声,声音像哭又像笑。赵世喜在外边给杨旗旗说:“听!听!魏老大梦梦儿娶了个媳妇儿,一高兴就精神错乱了。”

这一夜,魏老大睡了一个从来没有过的神仙一般的香甜觉。   

第二天一早,魏老大套了那匹黑马,拉了世喜,一路奔鸽子岭方向而去。

自从经了静峦寺那件事之后,赵世喜就添了头晕目眩加心慌的毛病,排泄的次数也格外多,而且胆子越来越小,听到稍大一点儿的动静就要心跳半天。

去鸽子岭的路上,走上个三五里的路程,他总要叫老大把车停下来,找个堰边歇一会儿后再蹲上一会儿,而且附近还要有人陪着,不然,就算旁边飞过一只麻雀也会使他心慌不止。老大一路上很是不耐烦:“你屙屎一个人慢慢儿屙吧,俺又替你使不上劲儿。”世喜便有些着急:“二亩地咧,代价不小!——不过一泡屎,又臭不死你!”

大黑马来来回回摇动着肥大的屁股,坚实有力的大蹄子踏碎了一路的冰雪,凛冽的寒风中,魏老大似乎感觉不到那刺骨的寒冷。他头上戴了一顶捡来的破毡帽,而且欢愉无比地抄了手,想叫想唱也想吼喊,却找不到那个最痛快淋漓的表达,他真后悔来之前没有到娘的坟头上大哭一场。他想,要是早有这二亩坡地,娘是万不会死去的。

一会儿,炮弹壳里的那件东西似乎又在眼前闪来闪去,他也就奇怪,咋白纸上写上几行黑字后,赵家的那二亩地就姓了魏?该是佛祖真的显了灵,早知有今天,就该往佛祖前的钵盂里多放几张钞票。他最终制定下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雄伟计划:明年收了以后,把属于自己的粮食,往寺里结结实实地给送上小半袋。

赵世喜望着冰冷的原野和光秃秃的山峦,第一次感到自己是世界上第一个孤苦伶仃的人,树梢在寒风中打着的唿哨儿,一声接一声地撞击着他那惊悸不堪的心。

就是在平时,魏老大也和他说不了几句话,更何况老大又暗揣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欢喜,就只顾一遍又一遍地品味那些突如其来的欢乐,哪里还有心思理他?世喜几次跟他说话,竟就没有听到,他用脚蹬蹬坐在车辕上的老大,说:“喂!——喂!你整天癔癔症症个啥,是吓傻了,还是中邪了?”

老大猛地一惊,回了头笑着,过了一会儿,又扭过了头,说:“东家想问你个事儿。”世喜正巴不得一路上有人给说句话,连忙说:“上边那个嘴总算也有个响动儿了!快说!叫俺听听。”“打兔子那天你哼哼的那个曲儿还真好听,到底从哪儿学来的?”

世喜马上一脸的恼怒,他真想一脚把老大从车辕上踹下去,咬了几次牙,最终也没有踢出那双愤怒的脚,一会儿就觉得胸口有点儿堵,心脏仿佛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一般,稍稍稳定一些之后,才咬着牙说:“老大,你想不想学?想学就教你,可就凭你那二亩地——恐怕学不成!”

一番咬牙切齿之后,他的眼里就坑了泪水,随后便扯开嗓子吼了起来:“我们家的门子哥哥你不能串,小心我家男人把你的腿打断,咚不隆咚一咚锵,锵锵锵!打断!打断!打断……顾不住吔顾不住——吃糠!吃糠……”赵世喜大吼了一通后,胸口竟觉畅快起来,索性就这样一路吼开了。

自磨盘沟向北便是当地人说的棋盘山,过了大埝沟一路上行,就到了鸽子岭下。行至半山腰的时候,两边的地堰上呼隆一声跳下一伙人,看清楚之后,长枪并短刀早架到了脖子上。那伙人知道是大坡地村来送“货”的之后,便给世喜和老大蒙了眼,左转右拐地到了岭上。

赵世喜一直胡思乱想着,自从他被两个人拿枪顶住了脑门儿后,心里就一直揣摩着杨老歪的模样。当他走进一个宽大的房屋时,两个男人和两个女人正在打牌,冲门坐着一个五大三粗的胖子,红黑的脸膛,两颗不大不小的虎牙,一副笑眯眯的样子。挎长枪的那个人跟胖子附耳说了几句后,胖子仍笑眯眯地一边搓了牌,一边端详了世喜一阵子,摆摆手,说:“去吧去吧,跟她说跟她说。”

世喜跟了那个挎长枪的,穿过一片树林,在一排小石房前停下,挎长枪的进去时间不长,便招手:“过来吧!”世喜一步步地过去,陈凤娇从里边走了出来,说了句:“来吧。”似乎不是要讨债,倒是要招呼客人。

他忐忑不安地坐下,见凤娇不开口,便急急地问:“这个,这个,人呢?——俺小子呢?”凤娇不说话,向林子那边努努嘴。世喜抬头望去,聚财正担了一担水,后面跟着欢蹦乱跳的红梅——他的整个身子便像被塞进了冰窟窿。

原来陈凤娇带了聚财走后,因天下了大雪,几个人就在小埝沟里找个地方住了几天。

几天下来,赵聚财就和红梅熟了,还把自己的貂皮坎肩脱下送给红梅穿。陈凤娇也合计着,闺女也这么大了,一般的人家没人敢要,又不能一辈子不嫁人住在山上,况且土匪的光景是过了今天不知明天的事,伙子里的人大都是些杂七杂八的人物儿,有为了钱的,有为了仇的,有背了债的,有欠了命的,长期下去也保不住会出什么事端,见两个孩子还合得来,红梅又出了这档子事儿,再寻个像样的人家也不容易,便有了把红梅说给聚财的意思。这样一算计,便趁杨老歪高兴的时候把意思说了。

红梅本不是老歪的闺女,他也根本没有当回事,便说:“闺女的事儿你当家——欠债得还,不能坏了规矩。”

等陈凤娇把事情讲明了,世喜却不敢说行,也不敢说不行,凤娇便有些着急:“真不行,俄不管了,你给当家的说去!——你还欠那么多东西。”世喜抖抖的,感觉一个影影绰绰却又千真万确的恶鬼,正一步步地向他逼来,脑袋嗡嗡了两声双眼也突然模糊,摇摇晃晃地说:“这个,怕,不好,也得——叫俺想想。”凤娇说:“想想行——想好了都再下山。”

在山上住了一晚后,第二天一早,聚财便领着赵世喜和老大在山顶上转悠。世喜想了一晚,聚财就是找个土匪做媳妇,就是把她陈凤娇娶回家去,也不能娶她闺女红梅!再说,来的时候给老大的地已经写了文书,那二亩地也不能白给!领了一个来,咋就叫他成了一个骒骡子的屁股?便想着让聚财先脱身,凤娇如果不行,就把红梅说给了老大,大不了再赔上二亩地,反正大罐子油倾了,也不在乎几粒芝麻。“唯魏救赵”的全意,落下一件也不行。

当他确信四处无人的时候,便偷偷地对聚财说:“快走,快走,你先走!”聚财因恋了红梅,摇头晃脑地哼哼唧唧:“着啥慌哎,一齐儿走吧。”世喜便有些急:“傻话!这啥地方儿?土匪窝儿!快走!快走!恁娘快不行了,走迟了你就见不着了!”世喜急得直跺脚。

聚财一听娘不行了,马上眼泪汪汪地一哆嗦,一撇嘴转身就跑,不想两个扛枪的土匪一直远远瞅着,见聚财突然向山下跑,以为出了事,“当——当”地一人打了一枪,随着枪响,聚财噗通一声便倒下了。

赵世喜慌慌张张地跑了去,聚财正抱着一条腿乱叫唤。时间不长,陈凤娇领着几个人和红梅来了,看着聚财流血的腿,便问那个还端着枪的土匪:“咋回事儿?谁叫你打枪?”端枪的土匪说:“那不是,有,交代?他——跑……”

龇牙咧嘴的聚财猛地就是一声喊:“放恁祖宗的草料屁!跑!跑!跑啥跑!这山上有俺爹俺娘,有恁爷爷恁奶奶……哟!哟!哟!真疼真疼,受不了受不了……哎哟哟,俺,砸死你个窜种!”聚财抱着腿翻了几个滚儿后,顺手捡起一块石头就向那个端枪的砸了过去。

几个人抬回聚财,找人看一下,子弹从腿肚子上穿过,未伤着骨头,便上了些药包扎起来。

吃过早饭后,世喜正在崖边的角落解手,刚提起裤子,就被两个土匪一人一只胳膊架了起来,直到把他拖到了悬崖边上,又半真半假地推搡了几次后,一个豁嘴塌鼻的丑八怪才说:“你这熊,熊东西,也想在凌霄殿里头翻俩跟——跟——跟斗儿?还要穷折腾是——不是?给句话儿,真要,想——下去蹦上两蹦,你也给——给弟兄们,响铃叮当地放上个——响屁!”

另一个土匪一脚踹下去一块石头,说:“看清了?没看清咱就再踹一个活东西下去!”

赵世喜看着那块坠落的石头,在崖壁上弹跳了几下后,便四分五裂地迸散开来,便使劲地往后撅着屁股:“随你,随你!说咋就咋,说咋就咋!”两个人便松了手,世喜赶紧往里走,杨老歪却笑嘻嘻地走了过来:“闹啥,闹啥!这可是咱鸽子岭的亲家!”

临走的时候,杨老歪给定了个腊月二十八的娶亲日子,世喜只说了一个条件:“送亲时到山下找户儿人家,迎亲不上山。”凤娇和红梅母女也同意。杨老歪说了句“小事一桩,那我不管”便笑眯眯地去了。聚财留在了山上,凤娇说过个十天半月,略好些了再回去,怕在路上冻了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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