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后,世喜给杨旗旗说,聚财找着了,咱聚财还真是,阴差阳错碰见了一个仙女,仙女一笑他就不走了,那——碰上了是走运,碰不上是有福!反正是人家给咱白养了一个十八、九的大闺女,她还就相中了咱老赵家,千年修来才能同船渡,那个闺女至少修了一万年,该渡不渡那可是棒打的姻缘!那一门儿亲俺看该是差不多了,只是咱儿子的腿上碰了一下,先在他亲戚家养几天随后就回来。

杨旗旗狐疑了半天,但一家人还是为腊月二十八的日子忙了起来。


第八章   娶了苗香香迎来丝弦唱

魏老大从鸽子岭上回来之后,赵世喜似乎对他格外地客气起来,虽然他不太清楚其中的由头,但总觉得事情不像世喜说的那么简单。

赵世喜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时不时地捂着胸口乱转悠。老大则仿佛换了一个人,那二亩地写明了明年麦收后清茬交割两不相欠,他便日日夜夜地掰了手指头数算着,想着他那二亩地里生长起来的金灿灿的谷穗和红彤彤的高粱,空闲的时候他便到两块地里看一看,转一转,思谋着如何耕种这天上掉下来的姓魏的两块田。

每天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给牲口添上最后一筐草料,便闩了门,爬上凳子取下那只弹壳,把那一黄一白写着文字的纸和布看了又看,真的过足了瘾以后,再死死地塞上木塞,小心翼翼地放回头顶上的檩条间,心里边再遥想一遍那个辉煌灿烂的未来,然后倒背了胳膊,在他的小屋子里转上几圈——就仿佛一个孤立于寒风中赤身裸体的汉子,终于预订了明年春天交货的棉衣后,再在那个遥远的祈盼中徜徉一番满怀的喜悦。

当赵聚财拐了一条腿回来之后,杨旗旗由半信半疑的叨叨咕咕,最终变成了怒不可遏的歇斯底里,她拿了一根火箸满街追着世喜打,最后一跤摔在了雪堆上,哗啦啦地吐了几口鲜血,十天不到的时间里,那女人便去了。

王炳中自从和月琴去了她娘家一趟,他便再也感受不到那海的呻吟和浪的呼唤了,月琴对他是来便来去便去,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还是那个杨柳一般的小蛮腰,咋就忽然间消失了应有的光华和风韵?

这天,月琴早早地便起了床,在外边的屋里点了油灯绣花,王炳中喊叫几声,外边也有一搭没一搭地哼哼着。头天他就把欠着的二十块大洋拿了出来,见她仍是不高兴,就又加了五块,月琴似乎并不十分领情,缓缓地接了,说:“咋,还给利钱?既然给,也就要了。”

王炳中一个人躺着,像急于方便却找不到茅房一样浑身难受,就自言自语地嘟囔:“白天游四方,黑夜熬油补裤裆。”

和先前一样,他说的许多话月琴好像听不清或根本听不见,或许也是凑了巧,月琴一把开了门来,明晃晃的天空伴了一股冷风便一齐涌了进来。

王炳中望着月琴,只觉一股无名火突地蹿上脑门儿,喊道:“关上门儿!识弄不识敬的窜种!”

月琴着实地吓了一跳,怯生生地站在里间的门旁,两行清泪便流了下来,王炳中一边穿衣一边说:“你说,恁家究竟被了俺啥伤?个贱东西!不括铰括铰,就长疯了!整天价能的不行,耷拉个脸给谁看,谁欠你二斗高粱?见天儿的冷脸凉屁股,歪眼死窟窿,像个没得够钱的粉头!——你那俩心眼儿当别人不知道?老以为天底下数你俊,圆滚滚的屁股蛋子,咋生不出个一儿半女来?”穿好衣服后,便到东院找林先生去了。

林先生正在检查学生的习作,看见王炳中后就迎了出来,他把林先生拉到一边,说:“那事儿咋样儿了?”王炳中盼望尽早娶回苗香香,似乎比魏老大盼望尽快耕种那二亩地还要迫切。

林先生说:“最近一遭儿看来有些活动,也还是不算利索,这事儿……”

王炳中皱着眉头来回走着,显然有些急躁,说:“这秀才造反,三年不成,这一匹骡子,一摞响银,五石小米儿,这——这都翻倍,做事儿也不找个撬眼,这有钱能使鬼推磨,没钱逼得猴儿上杆——只要他是人,清楚了没有?别整日价发癔症似的——只要是人,就不怕他钢嘴铁牙,也不想想,他整日价忽扇个炉子,叮叮当当地敲来打去,为了啥?嗯?——这再说了,圣人不也是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嗯?——这君子好逑,这在河之洲,总得费点儿劲吧?就是俺,也不能把俺家的大白梨摘上几个硬塞给你:赶紧吃赶紧吃,不吃没了!是不是这个理儿?这‘好逑’就是好东西儿,想弄个好东西儿,它就得费劲儿。”

好像是怕林先生听不懂,要出门儿的时候,又转过身来指着南边的棚子说:“你看俺家的青花骡子,呱嗒呱嗒地拉犁扯耙,使起来蛮舒坦,那是靠草料喂起来的!就是白给了那小户人家儿,他还不一定养得起,那畜牲吃得多屙得多,甭说是人!这人,这好人材,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该大的地方儿大,该小的地方儿小的,也不多。俺给你说——这老天爷造人,跟人种萝卜一个理儿,一块地,秋天一刨,能有几根不长毛毛腿的萝卜?碰上一个俩,就得赶紧抢!”

王炳中似乎有些激动,指了指林先生背后的那棵枣树,说:“没见这枣树?那又红又大的枣儿,你得赶紧抢,下手迟一点儿,就叫虫儿给拱了,是不是?这一两天再去磨盘沟跑一趟,别光来回磨鞋闲磕牙,要不,明儿了就给小孩儿们歇一天!立马去,这回利落点儿,别光弄那些西瓜皮擦屁股——哩哩啦啦不干净的事儿。”

林先生频频地点着头,抬眼向上看看那棵枣树,光秃秃横七竖八的枝叉,张牙舞爪地伸向天空中。眯起眼来想想倒也是,当还是满树葱茏的时候,那最先红了的大枣,几日工夫儿便落在地上,捡起来尝尝,除了里边有个小虫之外还是真甜。

林先生扭头再看王炳中的时候,他已背了手向大门走,一边走还一边嘟囔:“也没见过那县太爷审犯人?不动大刑,哪个肯招!”

林先生坐着满仓的大车,和妻子石氏一起又去了趟磨盘沟,这一趟他办了两件事,石氏家的房屋卖给了石小魁,再也不用发愁下雨下雪的没有人照看;苗家哥嫂又加要了五十斤棉花,还有十块银元的上轿礼、十块银元的下轿礼,迎亲的食箩又多了二十斤肉。林先生按照炳中的意思一一爽快答应,下一步便是过小帖儿……

林先生夫妻坐在满仓的大车上,一路上喜气洋洋,过了三道岭的时候,林先生问石氏:“咋样儿?”

石氏伸出两只手,重新扭了扭戴在头上的黑缎子扁圆帽,将盘坐着的两条腿伸出一条来,敲打一阵子后又盘了回去,抬起头四下看了看,又低下头去重新看着搭在腿上的两只手,淡淡地说:“唉,吓死人了,苗银匠,俺约摸着再不用干活儿了,一辈子吃喝不愁了吔,两匹骡子——唉,吓死了。咱那时候儿,不值一头小毛驴儿呢!”说完便抿了嘴儿,望着林先生哧哧地笑。

前边赶车的满仓听后也笑得一颠一颠的,他一边吆喝着青花骡子,一边说:“听俺嫂子说的,东西儿可不一样呢,人家要的是那根儿不长毛毛腿的净光净的萝卜。一块地长不了几个。”

石氏一扭脸,不高兴地说:“不长毛毛腿?还净光的萝卜?吃下去还不是一个味儿?——也说不定,叫蛆早给拱了呢!葱是葱味儿蒜是蒜味儿,那才是好东西儿!要酱不是酱醋不是醋的,尝一口就反胃,再看见准恶心。不论毛毛腿不毛毛腿!是不是?嗯——满仓?你说是不是?”

满仓自觉说错了话,在天空里甩了几个响鞭后,说:“毛毛腿不毛毛腿,反正都是根萝卜,再好看也看不饱。再说了,以后啥事儿,也说不准,老掌柜这回不知要再摔几个碗——也是,这本儿大才能挣大钱,香香那闺女,俺看行,哥哥嫂子一直坐在那儿瞎嚷嚷,咳!人家还就能一声儿不吭,多好的一个闺女!也是,这好东西儿都是给有钱的人预备的,哎!——恁都没见,来的时候儿,抿着嘴儿一直送到大街上。”

林先生说:“看把俺兄弟眼气的,这古人说,丑媳儿薄地家中宝,最养人的,还是小米稀饭,仨俩月不吃肉能过,仨俩月要不喝饭,可就要命了。”一边说,一边用脚偷偷地踹踹坐在前边的石氏,石氏也不动,还是看着搭在腿上的两只手,说:“就你会说——你还甭说,俺还就待见听俺当家的说,展呱呱的理儿——死了也待见。嗯——满仓?你说是不是?”

林先生回了炳中后,炳中坐在大太太的屋里思谋了半天,他在掂兑这件事究竟该怎样开口和牛秋红说。

在他的心里,牛秋红就是一壶凉凉的白开水——永远的一个面孔、一个腔调儿、一个滋味儿,却永远也没有挑得出来的大毛病。她每日做着王家撞钟的“和尚”,勤奋执著而无怨无悔,她在王家的不可或缺,就像头顶上的那一根承重的大梁。

王炳中实实在在又无时无刻地在享用着那一壶凉白开,但他却感受不到那一壶的凉白开能有多大的实在效用,一任牛秋红骤然间爆发出来的那团火自生自灭。牛秋红却无时无刻不在企盼着,什么时候能忽然有那么一天,她的男人在急急慌慌的脚步中有一个急转身,仔仔细细地审视打量一下她这个秀外慧中的女人,算一算她究竟给王家带来了多么大的成就和惊喜!可是,一遍又一遍的翘首企盼之后,总也看不到能有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

秋红到王家以后,一直睡着那方土炕,屋子里大大小小的物什,就没有挂过一丝的尘土,连那裹脚的布条子也是一天三洗,绝叫人闻不到一丝的怪味儿。她炕上的炕单总是被扫拉得绷紧而平整,没有一点卷起的角或抹不平的褶皱,她屋里的青砖地,也总是被拖擦得油光闪亮,连茅房里的茅罐,她都有固定的摆放位置。

她的贤淑深深地藏在骨子里,她的勤谨和聪慧,洋洋洒洒地充斥在王家大院的每一个角落,就像漫野的绿色生命一般郁郁葱葱经久不衰,可是,在好长好长的日子里,竟没有听到过她深藏在心底的那个最爱,哪怕是在经意不经意之间的一声轻赞!那颤巍巍摇响的一身铃铛,仿佛才是对她劳苦功高的唯一咏叹。

她也曾把心中那些摆不上桌面的忧郁,曲里拐弯地说给娘家人听,父亲竟表现出一种惊人的平淡和冷漠,好像那四句话便能打开她心中永远的结:好天气风静云白,好日子平淡如水;功高盖世者不赏,勇略震主者身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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