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日趋一日地寒冷起来,扯过一场大风后,暖融融的太阳也只照了大半天,漫天的乌云便把那蔚蓝的天遮盖得严严实实,后半晌便飘起了雪花儿,等人们吃过晚饭,大雪下了有半尺余厚。第二天打开屋门时,那雪已可淹没少半个小腿了。吃过早饭,天气刚有个放晴的样子,过了顿饭的工夫儿,便又纷纷扬扬地下了起来。

赵世喜不愿在自己的屋里多呆,等魏老大将院中的雪打扫一遍后,他便怀揣着那只心爱的宝贝,到老大的小黑屋里炫耀起来。

那是一只马牌撸子,枪把儿上刻有一匹奔驰的马,是赵世喜花了五十现大洋从旗旗表侄那里买来的。旗旗的表侄叫杨大炮,日本人来了以后做了警备队的小队长,平时住在三百台的炮楼里,时不时地鼓捣点儿稀罕的东西卖。窑头村的财主吕大林,前些日子从杨大炮手里买了一把意大利的“张嘴儿蹬”向他炫耀,冲着红薯窖当当地打了两枪,再吹一吹膛口冒出的蓝烟,然后神神乎乎地又别回腰里——竟没有舍得让世喜摸上一摸。

赵世喜找到杨大炮,花同样的价钱买了一把马牌的,还多给了五十发子弹。大炮说在常用的撸子中,一枪二马三花口,四蛇五狗张嘴蹬,是这几种牌子的排队,最次的“张嘴蹬”在八路军的队伍里,师职以下的干部都佩不上的,枪牌、马牌和花口的撸子,也只有少数的军职以上的军官才有。

蓝莹莹的枪管,金光闪闪的小子弹,世喜在老大眼前比划着:“看——拉,子弹上膛,三点一线,这么一搂——”或许是过于兴奋,他原是比划比划的意思,说着说着便真的扣动了扳机,当的一声,那把撸子在手中便猛地一弹,飞出的子弹在墙上钻了一个黑洞,像过年放了一个大炮仗。世喜急忙把枪放到老大的被窝中,说:“这东西儿真灵,轻轻儿一碰咋就真响了?”正说着,他的二儿子聚财便跑了过来。

聚财的外貌就是一个活脱脱的赵世喜,父子两人的长相,就像一个树上的两片叶子。

聚财瘦瘦削削的个子,半拉脸秃下巴,花生豆儿一般的小眼睛,得意的时候,两只瘦削的肩膀便会一高一低地斜楞起来,头也会微微地偏向一侧,不顺心或不如意时,两只瘦肩膀便会一起向胸前收缩,一副挨饥受冻病歪歪的模样。相面的先生曾说聚财,半截脸过河拆桥,秃下巴不得善终,全身的好处也只有那两颗花生豆儿眼。

聚财却大动肝火,跳起来打了相面先生两个耳光。

聚财进得门来便问刚才是啥响,那么大的声音。世喜说放了个炮,聚财却不信,到处找了起来,说:“当俺不知道,早就听说你买了个好东西儿,快给俺看看。”

世喜见拗不过,便从被窝中拿出那把撸子,将子弹退了递给聚财,聚财拿住后便要走,说:“先叫俺耍两天,过过瘾。”

世喜一把抓了回来,说:“可不敢瞎闹腾,那家伙不是随便耍的东西儿,你拿着满世界瞎谝(谝:pian,炫耀),日本人见了拿你当八路——就地儿砍了;八路军见了把你当汉奸——就地儿镇压了。”

魏老大不愿意跟世喜父子多说话,拿了一根柳木棍,说要去山上看他拴下的兔子套有收成没有。聚财说:“找兔子拿那么粗个棍子做啥,打狼嘞?”老大说:“打啥狼唻,你看外边的雪多厚,兔子前腿儿短,平时跑跳全仗了后腿蹬,遇见雪天,蹬的劲儿越大,前头儿就陷得越深,跑不起来,碰见了,一棍儿一个。”世喜和进财爷儿俩突然来了兴致,定要一块儿去。魏老大咬牙切齿地暗暗埋怨:这话还就是不能随便说,说不对,那真不敌一个大屁!看看这大屁放的,招来了俩屎壳郎,牛魔王的芭蕉扇怕也给扇不回去了。

出村后路上很少有行人,漫天的大雪几乎没入膝盖,光秃秃的树叉上挂着厚厚的雪,像刚绽放了一树洁白的花。山山岭岭沟沟坎坎,到处一片耀眼的亮堂。

到了静峦寺后边的山上,魏老大终于高兴起来,一只不走运的兔子被勒死在了他的麻绳套子里,四条腿挺得绷直,睁着双眼,全身已经僵硬,掂一掂约有四五斤重。

世喜忽然说:“别吭,别吭!那边儿俩兔子正刨雪吃呢!”

远远望去,真有两只兔子挠了雪块在吃,过一会儿便直起身子,竖起耳朵四处张望。世喜摁住老大,说:“看俺,看俺!你那柳木棍麻绳套儿,就跟那些坡地一样,费劲不小,收成不大,不少出力,不多打粮。今儿个叫你开开眼,看看啥叫洋家具儿。”说着便用手拉了一下撸子,那东西咔嗒儿一声发出金属撞击的脆响。世喜拉开马步,当的一声枪响,那把撸子便在他的手里弹跳起来,又当当地蹦了几下后,一股轻轻的蓝烟便从枪口里袅袅地钻了出来。

几个人快步跑了过去,地上除了一片杂乱的脚印,连兔子身上的一根毛也没有看见,世喜似乎有些扫兴,拿着撸子左翻翻右看看:“这啥东西儿?——嗯?这啥东西儿?就听个声儿响?不敌一根麻绳儿?”

在老大寻得第三只兔子后,世喜便越来越不高兴了:“回去,回去!这啥时候儿也是,这顺水顺风了,坡地也不少打粮,走走走,回去!你套了仨兔子,俺扔了一个现大洋。”世喜是心疼那几粒子弹。“不知咋的,昨日黑夜没睡好?眼皮儿清早起来就乱蹦,总觉着心里别别扭扭的,要不,咱从静峦寺前边儿过,尼姑儿们勤谨,说不定把路扫了——不扫也总是条路。”三个人便一齐下山,奔静峦寺这边来。

将到静峦寺的时候,路也平坦起来,虽然脚下也是“咔哧哧——咔哧哧”乱响的大雪,但到底轻松了许多。世喜似乎忽然高兴起来,摇头晃脑地开始哼唱:“二茬茬韮菜红根根,妹妹袭人惹亲亲,红鞋巴上洋白菜,你妈妈生下你惹人爱,黑丁丁头发白生生牙,哥哥我越看你越眼花,就因妹妹你长得好,二不溜后生就往你家跑……”

老大拎了三只兔子,心花怒放地自顾高兴,世喜唱的没有听清一句。聚财却咔哧咔哧几步撵上世喜:“爹!唱的啥?跟谁学的?听着不像丝弦儿、不是落子、也不是梆子,哎——老大,倒也是有点味儿,是不是?”世喜抿着嘴儿笑:“你小孩子见过啥,世上好东西儿多了去了,就看你有没有能耐!”

三个人一边说一边走,不知不觉便到了静峦寺的大门口,那些尼僧果然勤谨,自大门至寺内的路,早已干干净净地铲了出来。世喜歪着头往里看了看之后,突然兴奋不已地说:“这见佛不拜总不是个理儿,走,进去拜拜佛祖!”

三个人进得大门,一步步地走到大殿的拐角时,身后猛地蹿出几个人,硬邦邦的枪管顶住后腰,正要回头,一个人的头上被套上了一个黑布袋,两只手很快便被反绑了起来。一个人问:“拿准了?”另一个人说:“错不了。”

老大反绑着的双手被人高高地提了起来,弯着腰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两个膀子被吊得钻心痛,嘴里被塞了一团烂布,想喊也喊不出声音来。他只感觉碰见了土匪,后来感觉好像是进了一个屋子,被反绑在了一根圆柱子上。

直到寺里的大殿都掌起了灯,一个光头和一个络腮胡子才给老大松了绑,摘去头套后,好大一会儿他才看清靠在门框上耷拉着膀子的赵世喜——满脸的乌青肿胀,有气无力地冲他摆摆手儿,老大急急忙忙地站起来,跟着世喜跌跌撞撞地出了静峦寺。

老大急命奔逃的欲望绝不亚于被他套上的兔子。待他的双手和双脚不再发麻,两个人转过山包将近村口的时候,老大才想起不见了聚财,于是战战兢兢地问:“这——这——到底啥事儿?不明不白的叫绑了一绳,还叫打了一顿——哎,聚财呢?”

世喜在前边一跺脚,扭回了头:“不该问的别问,今儿的事儿你就当啥也没见,跟谁也别说,你个贼羔子可给俺听清了!”老大看见世喜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不用猜就知道又是他惹了祸,便频频地点头,心里想:一人造罪一人担,就是可惜了俺那仨兔子,白忙活半天,吃不上肉了。

赵世喜回到家里便直接躺在魏老大的小土炕上,在驴骡屎尿的骚臭里静静地过滤着刚发生的事。

从静峦寺门前经过的时候,他似乎看到一个女子向门外张望,好像是前段和他在一起的“满身火红”张红梅,心里一惊之后就荡起一阵狂喜来。

红梅和她母亲夏天的时候在寺里待了七七四十九天,开始的时候,他也只知道是因为她母亲身体不好,在寺中吃斋念佛,根本不知道母女二人的来历。自从被套上头套反绑起双手的那一刻,他似乎感到该来的终于来了。当他被两个人提溜了双手,老鹰抓小鸡一般把他摔在两个女人面前时,他才有了大祸临头的感觉。

红梅站在她母亲身后,他磕头如捣蒜地告饶,他不知道红梅在短短的光景里真的就怀了孕!他在被一个光头的大汉揪着头发打了无数个大嘴巴后,那张嘴就肿胀得连话也说不清了。他拚了全力冲着坐在大方椅上的女人磕头,指着红梅说:“要杀要剐随您,只求叫俺单独和她说几句话儿。”两个大汉将门反锁后一边立了一个。

原来,张红梅的母亲叫陈凤娇,山西河曲人,刚刚十八就做了晋绥军一上校团长的五姨太,生有两个女儿——红梅和雪梅。团长经常在外,加上性情暴戾,她的心里也就渐渐地凉,更何况那个五姨太的位置,也是一个有也不多、无也不少的角儿。

陈凤娇生下雪梅不久,便和部队里的一个连副杨大勇好上了,大勇头脑活络,腿脚勤快,伶牙利齿的很讨她欢心。大勇个头儿不高,平时一颗大头总爱微微地歪向一侧,也或许是平时总有许多歪点子,人送绰号杨老歪。

日子一长,两人的事便传了开来,渐渐地传到团长的耳朵里。当时晋绥军正在和红军交战,团长腾不出手,杨老歪听说后偷偷和凤娇商量不如一走了事。二人计议妥当后,他便从鏊战正急的山西兑九峪战场上带了二十多个人逃了出来。兑九峪之战结束后,晋绥军追得正急,杨老歪遂带了那二十多人枪和凤娇,一齐逃到太行山的深处躲了起来,最后落脚鸽子岭做了土匪。逃出的时候因为雪梅太小,便送回了娘家让人照看起来。

杨老歪来到鸽子岭后,势力一天天发达起来,最多的时候人马达到三百余人,后来又掳去两个女人,便对陈凤娇日渐冷落起来。凤娇一来身体确有些毛病,二来也是出来散心,就到静峦寺来做佛事。红梅虽刚二十岁的年纪,但村里的许多闺女到了这个年龄早做了母亲,只因跟母亲随杨老歪上了鸽子岭,挂在半天空一般看不到个着落,也是心情烦躁,便随母亲带了几个人来到静峦寺住了些时日。赵世喜见到红梅后,红梅那带了三分匪气的妩媚和妖娆,一下子将他迷了个神魂颠倒,两个人竟撞见鬼似地搅和在了一起。

知道了这一切后,他的心里就只剩下一个念头了——半辈子的快活和逍遥,今日真的要到了仓惶终结的时候。要不是那只撸子被收了去,他真想对准自己的脑袋扣响扳机。

赵世喜躺在老大的小土炕上,几乎到了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境地。陈凤娇和红梅一样的一身细皮嫩肉,声音不大,细声细语地呢喃出来的每一个字,有快枪安上钢刀一般的凌厉。他哆哆嗦嗦地跪在那里,鼻子和嘴几乎挨着青砖地,陈凤娇轻轻地拍一下身边的桌子,他的屁股都要紧缩上一阵,总感到只要少用上那么一点力气,肚子里的那点儿元气一下子就会喷泄殆尽!

陈凤娇最后给开出来的那张两清的单子,就像是谁在一根一根地掰扯他的肋条骨。他静静地听着,头嗡嗡地响着,似乎能听见肚子中一根根肋条被折断的咔咔声。要不是受不住疼,他真想把裤裆里那个惹祸的东西一把揪了去!——陈凤娇索要大洋两千,谷子和小麦各五千斤,布三百丈,马三匹,骡三匹,限期一月,鸽子岭上交割。在世喜千恩万谢之后,她带走了聚财。

赵世喜在老大的土炕上一会儿坐起一会儿又躺下,他感觉身上的每个关节都疼痛难忍,白日里发生的事,回想起来正像做梦一般,他真的希望那是一个梦,可是从怀中掏出红梅娘开的单子看了又看,白纸黑字写得一清二楚。

他忽然想起了那些勾引他坠入无底深渊的酸曲儿,浑身便抽筋一般地哆嗦起来,哆嗦了一阵子之后,就感觉整个身子像鸡毛一样地向空中飞,头顶上的梁、檩和木椽,也一齐晃晃荡荡地飘摇起来。他十万分地痛恨自己,只记得“二茬茬韮菜红根根,妹妹袭人惹亲亲,”却忘记了还有“我们家门子哥哥你不能串,你小心我男人把你的腿打断,”他攥起拳头捶打着自己的胸膛,感到腹腔里全是和外边一样的漫天大雪,整个肚囊之中,比那飕飕刮着的北风还凉。

赵世喜直到女人拿了刀子来才勉强起了床,杨旗旗将一把三棱的军刺对准了自己的胸膛,对世喜说:“家里到底出啥事儿了?聚财好几天不见人影儿,你要再不给俺个交待,俺死给你看!”

世喜出了门,满街的大雪正在溶化,挂在树枝上、房檐上的雪块和冰凌,不时地啪哒啪哒落下,再汇入汩汩流动的泥水里。他既为那个庞大的账单犯愁,又惦记聚财,那个疯女人会不会在漫天的冰雪中滑入到深沟去?那样就一了百了,只是可惜了儿子一条性命;倘若那女人上了鸽子岭,或就住在附近的什么地方,那账单牵连的将不是儿子一条性命。

不知不觉,竟慢慢地踱到静峦寺这边来,他此时真的在想,一定有个什么东西在暗地里牵弄着自己,要不,怎么会又癔癔症症地来到这里!当一转身的时候,索性又扭了回去,大踏步地奔静峦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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