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王炳中吃过早饭便抬腿出了门,慢慢悠悠地一路向烧锅酒坊而来。酒坊门前是王家的谷场,谷场很大,能同时放十多套碌碡碾场,谷场下是一条深沟,当地人叫大北沟或北沟子。沟里有一条土路,是向西经三道岭入棋盘山的必经之路。酒坊大门朝北,门前长了一棵巨大的皂角树,和牛头垴上的另一棵一雌一雄又遥遥相望。这棵树每年都缀满密密麻麻的皂荚,都说这一棵是雌树;牛头垴上的那一棵,除了掩映在万山丛中的一片雄伟和葱茏之外什么也没有,都说那一棵是雄树。很早很早的时候就有传说,石碾街上的大槐树象征着大坡地人的世代兴旺,村西头的皂角树,则象征着大坡地村定会有许多许多漂亮的女人。

紧挨大门东边,也是一座整整齐齐的四合院,原来是王维贵住着,朝东留有大门,平时很少打开。王维贵搬走之后,这个院子便成了专卖烧锅酒的酒店,也卖些酒桌、酒具、茶具和粗盘子细碗之类。烧锅酒坊阔大的门,宽敞的院落,院子里可同时停放二十多辆马车。院子的四周全是一色的青砖蓝瓦房,院子中的西边有一个青石浆砌的蓄水池,水池一丈多深,六丈见方,修有水道和西边的山坡相通,雨季到来之后,便蓄了山坡上流下来的雨水常年使用,那烧锅酒使用的就是这池里的水。说来也怪,村西南有人见王家做的烧锅酒很是好卖,便把尚官井的水取来用,结果做出的酒却没有王家的味道,后来又试着用了雨水,不想味道更差。

王家蓄积雨水之处主要来自西边的山坡,那个青石山坡除了长些耐干旱的白草疙瘩和荆蓬、酸枣之外,几乎什么也不长,青石是掺杂了灰白的砂石的那种,坡上的沟沟缝缝之间,夹杂着成片的杏黄色的沙土,那些黄土极易藏水,雨水过去之后,周围都是干巴巴一片,那杏黄色的土中仍能流出清凌凌的水来。满仓在花园内刨的地便是这种黄土。

水池东边有一道自南而北一人高的花格子界墙,将一座大院隔成了东西两院,东院是名副其实的车马店,能吃能住。西院则是王家的烧锅酒坊。和南房背靠背的花园内有一排房屋,便是王家花园的北房,酒坊有门和花园相通,酿出的酒便都在花园内北房里的地下室贮藏。

王炳中进得门来,车店里人不算多,只停靠着两辆马车,几个人正围在一个磨盘上吃饭,南腔北调的口音,在真江湖假义气的新旧故事里,你争我抢地喧嚣着。他因惦记着酒坊里酒师傅的事,便直接来到酒坊。

周大中正跷着二郎腿指手画脚地比划着,酒坊的小账房白锁住斜楞着不规整的瘦身板,想说欲说又轮不上说的样子,着实地有些急不可耐,摇晃了几下脑袋也正想走,见炳中进来,便慌忙地将坐着的那把木椅搬了过来。

锁住也是本村人,十三、四岁的样子,自从他娘给牛秋红攀上老亲以后,工于算计的牛秋红不知中了哪门子邪,不管不顾地硬是让一个孩子管起了酒坊的账。锁住因为不懂什么也不会什么,各项账目仍由大中统筹着,唯一的结果是王家多了一个有用无用的小跑腿,账上多支出了一份儿银子。王炳中根本看不上这个多余的小差遣,所以连他搬来的椅子都没有坐。

周大中低首弯腰,向炳中说了酒师傅跑掉的原委,说到要害的时候就吞吞吐吐,酒坊的其他伙计就纷纷各忙活计去了。

原来是山东一皮货商住店,一男一女合作买卖,来到大坡地时,那女人染了疟疾,在店里住了好多日也总不见好,二人商量一下后,便将那女人留在了马车店,男人独自领着伙计上了山西。男人在回行的路上先是遭了匪劫,本来就亏了个血淋淋,不想,过太行山时又有两匹骡子连同驮运的货物一齐落入山涧,回到大坡地后,连女人的饭费也无力偿还了。

在男人西行的那一段时间,不知是酒师傅寻花问柳,还是那女人耐不住寂寞,两个人竟做出了些风流的事,男人回来以后发现了端倪,便讨要说法儿,经多方说合,最后说定了由酒师傅代偿店款后两清不欠,不想酒师傅把余下的工钱全搭进去还欠几块银元。

周大中怕王家埋怨没有给操到心,便想方设法地说合。他给皮货商说:“消消火儿想开点儿,人到不走运的时候儿,啥霉事儿都能撞上,驮银子的大骡子大马都叫山窟窿给吞吃了,哪个还给你商量商量打个折扣?至于店里的那个——你也最多有一半的股份儿,再说又没有缺斤短两少了点儿啥,原物儿还是原物儿,原主还是原主,能有啥?人要倒了运,亲老子娘都嫌你牙碜!更甭说一个娘儿们!张那么大的嘴做啥,吞下去怕你也咽不下去。记住,姜子牙倒霉的时候儿,贩猪羊快,贩羊猪快,贩面吧,一场大风又给刮跑了!姓马的那个丑娘儿们跟他也不好了!——你好好儿想想。”

皮货商根本没有想:“响屁不臭,臭屁不响,你光知道舒舒坦坦地往外放,就不知道啥屁都不能当干粮!滚!”

大中又给酒师傅说:“这啥事儿都靠人做,做对付了才成;这啥钱儿都有人花,花高兴了就值。那事儿比吸大烟强,起码不毁人,又活动了活动筋骨,你咬咬牙跺跺脚,再想想法儿给了他,实在没有,借俺几块,知道你过意不去,给俺三分利就行。”

酒师傅思谋了半天,说:“要说你是真比俺精,这高粱、玉蜀都霉了,非还得再洗、再蒸、再发酵,那越折腾越不是个东西儿,甭说这中间,还有人给加了半桶生水,那能有个好?哟哟哟,俺肚疼……”酒师傅说着说着就开溜了。

王炳中舀了半碗烧酒,咕咚一声咽了下去,说:“没有金刚钻儿,硬揽瓷器活儿,看!大掌柜被了二掌柜的伤不是?算啦,大中你来办这事儿,把酒师傅找回来,余账店里结清,叫他该干啥干啥去——做买卖的也不容易,欠账不提,走人。”说完后便走了。    

前些天早来出天花,牛秋红点蜡上香、请神送鬼的一直闹,说是怕那些不好听又不好看的勾当惊扰了痘奶奶,就让王炳中睡在她套间外拴着铃铛的小木床上。

王炳中想起那张小木床就满肚子撑胀,他刚进大门时,雷月琴斜靠在西房的门框上,左手捏着绣花的撑子,右手扬着绣花的针,嘴里噙着绣花的线,正迷迷离离地向着大门口张望。王炳中刚转过冲门的木屏风,她细腰一忽闪就扭进了屋内。王炳中清清楚楚地看见,进门时她紧贴在后胯上的绣花撑子,花点头一般地招摇了好几下。

王炳中浑身一轻,三窜两跳就进了西房,热热烈烈地定睛看时,雷月琴已端坐在床幔边的梳背椅上,正满目流光地在穿针引线。王炳中蓬蓬勃勃地跨上前去,双手一抱又一轮,雷月琴就被扛在了肩上。她的两只脚上上下下欢快地乱扑腾着,一只手伸进王炳中的后裤腰里乱抓,另一只手指指画画地朝着窗外,嘴里呜呜嗯嗯地叫。

王炳中紧抱着月琴的两条腿,踅到窗边踮着脚,张张望望地向外边看,月琴忽然大喘着粗气说:“驴!驴!松手,松手!叫俺下来!你不就是摇了几黑夜铃铛,那怨谁,怨你犯贱!驴!驴!松手,快点儿!叫那拴铃铛的瞟见了,家里头可就真蹦出来妖精了!”王炳中嘿嘿两声,把肩膀上的月琴颠了颠,腾出一只大手,拍打着她的屁股说:“蹦啥妖精,你不懂!这种时候儿,大妖小鬼儿都得绕道儿走,咱这个东西,还有一个功用,它天生避邪!”

王炳中把月琴放到床上,刚拉下半个床幔子,就听见牛秋红对了窗子脆生生地喊:“风来了!雨来了!王八敲着鼓来了!快看快看!恁长的闪电忽闪忽闪,恶雷没好雨!”

王炳中忽然从半个床幔里滚落出来,他一边往起爬,一边咬牙切齿地嘟囔:“这死鸡巴猪头肉!整天浪叫唤个啥!这刚敲了两下梆子,就把个戏台子给掀翻了!要叫俺啥时候儿逮住了,看不把你个醋罐子给整个眼冒黑水,嘴吐白沫!哎哟哟,这胳膊肘子也给磕破了。你这个狐狸精也是,这腰劲儿不小,腿劲儿也不孱,比那青花骡子差不了多少,看这一蹄子踢的。哎哟哟,这一个槽上拴不了俩叫驴,嘿!拴俩草驴也不是个事儿!”正说着,窗外边还真的噼哩啪啦地响了起来,时间不长,兜头的大雨便铺天盖地地倾泻而下。

雷月琴重新梳了头,捏着小镜子的一只手搭在王炳中的后肩上,夹着粉饼的另一只手蜷贴在自己的瘦腰上,蝶恋花一般地左瞧瞧右照照,心满意足之后,两条胳膊刚箍住王炳中的脖颈,忽见天空一团耀眼的火光闪过,一个火炭般的圆球拖着个长长的尾巴向西花园落去,一声巨响之后,仿佛脚下的地和头上的房顶都在剧烈地颤抖。两个人正愣着,一股浓浓的烧硫磺味道便扑鼻而来,王炳中叫声“不好”, 反身从柜橱里拿出一把油纸伞,风驰电掣一般奔西院而去。

王维贵搬了那张太师椅坐在屋子中央,手里拿了那支长烟袋,叭哒叭哒地在抽。廷妮儿坐了一把小凳子,在维贵身后的桌子旁瑟缩着,像一只受了惊吓的猫。

王炳中气喘吁吁地说:“老天爷!别的地方随您的性子愿意咋折腾就咋折腾,这个院子没事啥都行!才刚刚儿,一团大火球,真大,带着风打着呼哨儿就砸到这边来了……”王维贵并不说话,将手里的大烟袋向身后一伸,廷妮儿抖抖地给装上烟叶又给点上火。

王维贵叭哒叭哒地吸着大烟袋,烟袋锅里的烟叶一明一灭地忽闪着,等抽完了,在地上磕去烟锅里的灰,才慢慢地说:“天上掉块石头,地上砸个坑!该来的,撵也撵不走;该去的,拽也拽不住。等等儿再说。”言语中弥漫着底气十足的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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