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又一阵的疾风暴雨稍稍地小了一些后,维贵说:“你去给满仓说,啥时候儿不下了,啥时候儿吃饭,把大门上好,谁叫也不能开,锁住娘给拿来的点心各人分点儿,俺不叫都在各屋别乱走,也别乱说。”

后半夜,雨越来越小了,黎明时分,房檐上嘀嘀嗒嗒的水珠也渐渐地没有了响动。

天刚泛亮,炳中父子便来到后花园,一直向西走,一路上除了雨水冲刷的沟沟坎坎和满地的树叶,并未见到什么异常,快走到坡根的时候,远远地望去,那棵枝干最大的梨树,整个儿树冠都不见了,一人余高的树桩露着白花花的茬子。走近一看,树冠落在了三丈以外,满地青生生的梨子,树冠的大半个像被火烧了一般的乌黑,梨树桩子的一边,被掀起了一个三尺见方的大坑,周围的土全是黑色,疏松的土壤泛着一股淡淡的硫磺味儿。

王维贵慢慢地围着树桩转悠了几圈,皱着眉头说:“这树叫雷劈了,劲儿不小,活这么大岁数儿,还没见过这么大的雷。”看了一会儿,指着被掀在一边碎了好几块的石头说:“好!好!这就叫孙猴子转世,石破天惊,地动山摇。走!”

王炳中随父亲回到了西院,维贵端端正正地坐在太师椅上安排他:“去,叫满仓给酒楼说一声儿,多弄俩好菜,搬两坛子酒,晌午好好儿贺贺!”

一家人草草地吃了早饭后,按维贵的安排就忙碌了起来,过节一般地将屋里屋外打扫了个干干净净。菜到酒齐之后,太阳已快到头顶,维贵把满仓也叫了来,开席之前,维贵和炳中让满仓带了一大坛子酒,来到花园里那个土坑前,父子俩恭恭敬敬地三鞠躬三叩首,然后将那一大坛子陈年的烧锅酒倒了进去,不一会儿,四散的酒香便浓浓地涌来,也没有了硫磺的味道。回来时,维贵找来一把锁将园门锁了。

席间,林满仓也破天荒地喝了两碗烧锅酒,话也比平日多了起来,他先向维贵夸赞一番牛秋红如何的能工巧干——这哪一碗酒里都有她的一份儿功劳;接着又褒扬一阵子雷月琴如何的心慈面善——最要紧的时候,也没忘把早来抱在怀里……

满仓说着说着舌头就打不过弯儿了,王维贵倒上小半碗酒后把廷妮儿叫了来:“抿一小口儿吧,她们是驮房的梁,你就是那顶梁的柱!老人常说,精不过命,能不过天,这不是?那一个炸雷,就是咱王家好时光的开头儿!”维贵一仰脖,将小花碗里的酒一饮而尽,廷妮儿流着泪,端起碗只抿了一点点,便吭吭咔咔地咳嗽起来。

吃过饭后,大家便按维贵的安排忙了一下午,天擦黑的时候,满仓晃晃悠悠地在各院里都点上了明晃晃的红灯笼,连茅房和牲口棚都挂了一盏,四处一片通明,各院供奉天地三界的神龛里,也全部点着蜡烛燃着香火,过新年一样的气氛。

因为家里出了那样的事,月琴晚上一个人睡觉更害怕,吃晚饭的时候她就一直给王炳中挤眉弄眼,牛秋红的两弯“月牙儿”都变成两轮“月亮”了,她也只装作没看见,只把牛秋红气得不是拿着筷子撞碗,就是拿着勺子碰锅。王炳中高兴得看这个一眼也笑,望那个一眼还笑,直到牛秋红把早来打哭了之后,他才抹抹嘴说:“俺好了,好了!谁吃了谁饱,谁饱了谁好,谁饿了谁吵!走喽,给爹商量大事儿去,这节骨眼儿上,一天两天的啥事儿怕也顾不上!”

牛秋红和早来睡了后,月琴一直坐在通向西院的门槛处等。大半夜后,王炳中晃晃悠悠地走过来,月琴一个猛子扑上去,狠狠地在他的肩膀上咬了一口后,又双手抓住他的两只耳朵:“是个啥,是个啥,这到底是个啥!不敌个猫,也不敌个狗,半个人还有半个牲口!早知道是这么个东西儿,还不如去静峦寺出家当尼姑儿!”王炳中一把抱住月琴:“不知道俺是个啥?才知道俺是这么个东西儿?要不是在一个房顶下边混了这些天,谁知道你个东西儿方的、圆的、长的、尖的……”

第二天吃过早饭后,一家人都来到花园里的那个土坑边,坑边放了两个硕大的八仙桌,桌上放了天地三界的牌位,王炳中一家和满仓找来的五六个帮工一字排开,八荤七素的盘子齐齐整整摆着,秋红恭恭敬敬地点上蜡、插上香,一群人肃肃穆穆地站立着,明晃晃的太阳从婆娑的树影间挤挤撞撞地涌了来,瓦蓝瓦蓝的天空格外的幽深高远,澄明透亮如水洗过一般。

三眼枪放过三通九响之后,维贵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礼,各色小花炮和双向爆竹便一齐轰鸣起来。满仓看着那只摆在方桌上的羊头,那个不死的眼令他老是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屁股后跟着,于是掂了那只大镐挤到了前边。

王维贵拜完之后,拿了他那只龙头拐棍儿向坑内一指,扯开嗓子喊:“开——挖——”声音沉闷而有力,似乎迸散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满仓早已脱掉了上衣,在两只手掌心里吐了两口唾沫后,就将那把宽大厚重的大镐抡向天空,大铁镐在头顶划过一道美丽的圆弧后,迅猛地钻入泥土中。

廷妮儿走向一边,悄悄地问维贵:“做啥呦,整那么大动静儿?”维贵拧着眉头乜斜着天空,说:“打井!老天爷给找好了地方儿画好了圈儿,不领情不行。”

家里一下子多了五六个壮劳力吃饭,廷妮儿便一个人忙不过来,虽然秋红和月琴也时不时地帮些小忙,每日三大笼的窝头,做的时间长了也累得几乎岔了气,就临时找了白老六家的过来做活,每天一升米的工钱。

随着东墙根下那摞空酒坛的日渐增多,那口井便越挖越深。井口有三尺粗细,慢慢地,辘轳上的吊篮里吊上的东西,由黄沙土变成了白沙土,又变成了红胶泥,挖上来的东西在梨树桩子的一边堆成了小山一般。

牛秋红似乎沉不住气,过个一两天便和炳中嘀咕:“咱爹到底要干啥?心里有个谱儿没有?那几个整日撅着屁股干得欢,半缸米一缸米面快吃了啦,五天一顿好面,一瓦缸子也吃了了,腌的萝卜咸菜也吃了快一半儿了。”

王炳中摇摇头,说:“这个俺也没底儿,不过咱爹的算计,应该不会出啥差错,叫做啥就做啥吧。”

牛秋红不无担心地说:“别光念那些老黄历,咱爹六十来岁的人了,门神老了还不捉鬼呢,是不是老糊涂了?”

廷妮儿听两人说着,拿了个东西哄早来去一边玩耍后,也凑上前来说:“就说六十来岁了,眼不花耳不聋,这人老先坠腿,俺看那俩腿走路噔噔的,结棒着呢,俩眼明晃晃的滴溜溜儿转,俺看老太爷不糊涂——人要迷糊儿了,眼就呆了。”

当那口井打到两丈五的时候,遇到了一块大石头,青白色的石头坚硬如铁,顶大号的榔头锤砸上去,溅起一团火花后又弹起来,低下头看时,才不过一个小白点。

做活的几个人给维贵说了下边的情形,他噙着那杆大烟袋半天没有吭声,当他把最后一口烟雾吸溜到嘴里,又在鞋底子上磕去了烟袋锅里的烟灰后,说:“明儿早点儿去大圪梁找俩石匠来,一天挖一尺,每人的工钱加一升米,五天满五尺,每人再加一升黄豆。从明儿起,见天儿晌午一顿肉菜,能干就干,不能干另找人。”几个人几乎一齐声地说“能干”。

果真第二天就从大圪梁村找来了两个上好的石匠,当吊篮吊上一筐筐核桃大小的一大堆石子后,到了半夜时分,竟打下去一尺有余。

第五天后,那块不足五尺的石头竟被打穿了,几个人一齐找到维贵说:“这往下是越挖越深了,越深就越不好挖,说实话,倒都比那块青白石头软,看这工钱……”维贵想也没想说:“说了就算,规矩不变,碰见软的是福气,碰见硬的也别埋怨。”

当那口井打到三丈六尺深,掏上来一桶一桶带着水滴的青沙时,维贵早早地叫几个人收了工,又从烧锅酒楼里叫了几个菜,几个人吃饱喝足以后便倒头睡去了。维贵叫了炳中,半夜时趴到井口上听动静,井下竟传来嘀嘀嗒嗒的滴水声,父子俩过一会儿听听,过一会儿听听,将近黎明的时候,滴水的回音越来越厚重。

黎明的彩霞红彤彤地点燃了漫天的火,父子俩将一只水桶系在辘轳上慢慢往下放,只听得咕咚一声,水桶就全浸到了水里,两个人小心翼翼地绞上一桶清冽透亮的水来。维贵舀了一碗喝了两口,一股穿越胸膛的透心凉令他连打了几个寒战,细细一咂,竟甜甜的有些梨子的味道。维贵让炳中把大家喊了来,一尝,都说确实有一股梨味儿——凉阴阴,甜滋滋。

为了防止井口和井壁天长日久后坍塌,自井底向上的周围,全部用半尺余长半尺余厚的青石砌了起来,还给井取了个文雅的名字:梨花井。

一日,炳中和维贵在井边转悠,炳中忽然问:“爹,开始打井的时候你咋知道下边就有水?”

——也的确,在大坡地村的西北角一带,比维贵更倔拗的人也不少,除了留下一个个黑窟窿之外,就没有谁打出过一口见水的井。维贵看了看天,又看了看地,说:“俺又没长着翻地眼,只觉得那个劈下的大雷在心口上剜了一刀,不弄出个道道儿,总不算个交待。王家的人,从俺爷爷的时候起就是这个脾性——赌钱鬼的筋,大起大落的命。唉——”维贵像忽然想起什么的样子,扭过头说:“哎——咱家的烧酒要是用这井水去做,味道儿该不一样!”

后来一试,梨花井水酿出的酒还真的不一样,入口火爆,回味绵甜,不灼胃不上头。父子俩合计一番,便取名“梨花烧锅”。后来,连石碾街上的烧锅酒楼,也改成了“梨花酒楼”。

当那香喷喷的梨花烧锅一坛坛地被人们买去之后,雷公给王家劈出一个神井的故事便在大坡地一带疯传开来,会喝酒的买了一坛去,细细地品尝着梨花烧锅的热辣和幽香,不会喝酒的人只要有闲钱,也买了一坛去,找个空闲的地方挖个坑埋进去,当了个神奇的物件一般藏了起来。更有那个被找回来的酒师傅,在买酒的人积成堆的时候,他总爱放下手中的活计,一手叉了腰,一手绘声绘色地比划演绎着:“那天的云,黑压压的吓人,不信?俺亲眼见的,一道闪电过后就是一溜火光,隐隐约约的一个花白胡子老头儿,骑着一头弯角角牛——”

众人便都睁大了眼,一齐问:“真的?真看见了?”

酒师傅拿起舀酒的提子,舀上小半两酒,咕咚一声喝了下去后,再吧唧吧唧地咂一阵子嘴,然后让人们挨个儿地闻了闻酒舀子,神秘无边地说:“那还有假!闻闻,给,闻闻,香不香——嗯?俺做了多半辈子酒,就没有碰见过这么好的水!还甭不信——那老神仙,你不仔细看,还真的看不清,就尿泡尿的工夫儿,骑着弯角角牛飘到了花园上头,一伸手,一道闪电夹着一个炸雷,嗨!——这井就成了,等你再一眨眼儿,老神仙就刮了一股风又飘走了!”

屏声静气地听着的人着急地问:“没了?”酒师傅一脸春风地比划着:“有了这井,就有了这水,有了这水,就有了这酒——还想有啥!”有人问:“能不能领咱看看那井?”“你以为那是个耍物儿?想看就看看,想弄就弄弄——除了人家王老掌柜,谁消受得起吔!”一边说着,一边喜气洋洋又神秘兮兮地扭头做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