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曾经让唐僧为之骄傲并给他带来过荣耀和幸福的父亲鱼阎王,终于成了他的灾星……

  父亲确实当过二皮脸的情报官,但记忆里爹和二皮脸杀的都是鬼子汉奸,从不祸害穷人,咋就成了土匪哩?虽说二皮脸后来成了国军的马司令,可那时国共还是亲兄弟,手拉手地一块儿打日本哩。日本人被打跑了,兄弟俩勺子对面杖为一锅粘粥打将起来,最后倒霉的除了百姓就是小兵。爹也真是,摆你的渡打你的鱼呗,干嘛非得跟二皮脸混?跟也得跟共产党呀,说不定你非但不用挑堤丧命,还能像武县长那样弄个县长当当,吃香喝辣,出门屁股后头突突地冒青烟哩!

  鱼阎王打小就是夏家窝棚的另类,另就另在不务农事儿。庄稼人不干庄稼活,在百姓眼里就是懒汉二流子。他天天扛着网在马颊河边转悠,一网下去,抖抖纲绳,就知道网了几条。更绝的是他不用钓钩就能从马颊河里钓上鱼来。一根丝线拴片鹅毛,用棍儿挑着在水面上抖动,那鹅毛翩翩起舞,像只贴水而飞的蛾子,一会儿就有鱼从水里一跃而出咬住那鹅毛死不松口。鱼阎王就势一抖,将鱼甩上岸生擒活捉。那鱼是专门儿吃鱼的鱼,也逮贴水而飞的蝴蝶蜻蜓,它头大身小,一张大嘴,齿密如锯,且遍体金黄,通体无鳞,油光溜滑,结实得像个棒小子。那鱼鳍金红闪亮,尖如刺刀,肉质细腻鲜美,生命力特强,离水晒上一天还又蹦又跳,卖价高出鲤鱼一倍还多。

  鱼阎王水性好得也像条鱼,一个猛子能扎到河对岸再返回来。他的这些本事都让人佩服,可村里的小伙子却更羡慕他的艳福:别家媳妇都是花钱请人说来、买来,他的却全是自己跑来,还都是如花似玉仙家一样的人儿,让人垂涎。

  夏爷白他们一眼:“你们懂嘛,自古美女爱英雄哩!”

  孩儿的生日,娘的难日。亲娘生唐僧时难产,在土炕上鬼哭狼嚎地折腾了一夜,太阳出来了,孩儿落了地儿,娘却咽了气儿。唐僧没见娘,娘也没见唐僧,娘儿俩在阴阳相交的地界失之交臂。

  唐僧印象中的娘就是村东芦苇荡边儿那陇低矮的小坟,周围是随风起伏的茅草和摇曳不停的芦苇。

  奶奶逼他逢清明节去给娘烧纸磕头,给坟清草培土。清明时分,苇子拔出尖尖的苇笋,茅草也冒出半扎高的新叶,田野已是满眼青绿。他不愿看见娘的坟头光秃秃只有黄土,更想看到如毡绿草将坟密密覆盖,以为绿草茵茵之下娘会睡得更舒坦。深秋时节,芦花茅花蒲花似团团雪花漫天飞舞,毛茸茸银灿灿,像棉絮一样沾满坟头。他想定然是老天爷怕冷了娘,才撒下这一天茸花的。

  奶奶说娘是个好女人,名子也好,叫麦苗儿;长相像菩萨,脾气也像菩萨,见人不笑不说话,说话也是低声细气。爹说嘛,她“中”;奶说嘛,她也“中”,勤谨温柔又厚道。奶奶说没见过那么好的媳妇,没记得她跟人红过脸、噘过嘴、犯过话。黑黑的细长眼总是笑眯眯的。说唐僧的面相贴随娘哩。

  娘死后,稀米糊糊饱不了他小狼似的辘辘饥肠,夜里哭得全村都听得见。夏爷赶来,抱起他爱怜地说:“这小子福相,又白又胖,慈眉善目,像戏里的唐僧哩!”鱼阎王说唐僧这名儿好,就当了他的大号。

  夏爷让人送来一头正奶羔子的山羊。唐僧是喝羊奶长大的。奶奶因此不让他吃羊肉,说羊是他的奶娘,吃它的肉就是恩将仇报没有良心哩。他跟奶奶赶集,闻着羊肉大包子香气扑鼻,馋得咬着指头流口水,赖在地上拧麻花。奶奶不为所动,拎着他耳朵硬硬拽他离开那包子铺,跺着脚骂他是个没良心的娃,连奶娘的肉都要吃哩。奶奶死后,他跑到集上,狠狠塞进肚里十个一兜肉丸儿的羊肉大包子,香得做梦都咽口水。

  唐僧的亲娘麦苗儿是黄河发大水那年从河南逃难过来的。

  那天刚刚下过雨,路滑难行,麦苗儿和娘背着行李沿马颊河堤往北走。她娘脚小,踩跐滑了个马趴,正好跌扑到一个水洼里。待麦苗儿扶起娘,娘竟没了气。谁会相信四指深脸盆大的水洼也能淹死人哩?坐在河边等客的鱼阎王听到呼喊赶来,看了看说:“你娘这是让水呛死了哩!”麦苗儿闻听,眼泪立时像断线的珠子,扑扑噜噜滚个没完。鱼阎王问她也不答,蹲在泥地上傻瞪着两眼掉泪疙瘩。两人就那么一哭一看呆到天黑,鱼阎王一咬牙,背起她娘的尸体,拉上她的胳膊回家了。

  鱼阎王放倒屋后那棵大杨树,给麦苗儿娘合了口棺材,埋到村东芦苇荡边的坡地上。麦苗儿无处可去,就住在了唐家。夏爷夸鱼阎王仗义,是山东汉子。他端着烟袋,相马一样相了面红耳赤的麦苗儿半天,笑模悠悠地拈着胡子说:“这么好的女人哪找去?这是你爹上辈子给你积下的福份,老天给你送来的媳妇哩,可不能错过这天赐良缘!”送来两斗麦子一匹布,张罗两人成了亲。

  婚后日子虽说清苦,两人却是恩恩爱爱。可惜造化弄人,这好姻缘没能长远。两年后,鱼阎王喜得贵子,却没了爱妻。他从此变得沉默寡言,在河里呆的时间更长更久。天不亮走,天墨黑回。阎王娘知道儿子心里苦,从不抱怨,拉扯着孙儿水里火里苦熬。

  唐僧喜欢春风轻拂的田野,喜欢看绿油油的麦苗儿,一望无际的绿色,在春风吹拂下闪着一波波的银光,浓浓的青鲜味总让他想起那个叫麦苗儿的女人,那个他从未见过的娘亲。

  一九三九年,唐僧七岁,跟了肖先生念私塾。唱着《百家姓》,跟着郑家旺一帮孩子满街跑。

  媳妇没了,可日子还得过。鱼阎王无精打采地摆渡,捉鱼,生活就像深秋时节马颊河上的绵绵阴雨,不紧不慢,无尽无休,烦得人心里长草。马颊河夏秋季节水面宽过冬春三两倍,水浑且急,黄滚滚急吼吼的波涛像开锅的稀粥。岸边的柳树、芦苇似乎也受激流的感召齐向北摇。水急,鱼不好逮,过摆渡的人也少。

  这天傍黑儿,一个老和尚要摆渡过河,鱼阎王知道出家人四处化缘不易,死活不收他船钱。那和尚说:“施主渡我,我亦渡施主,你我前生有缘哩。”看他不解,笑笑说:“只是你俗缘未了,还得在此了缘还愿,四十五年后,你我当在千佛山见。”说完飘然而去。鱼阎王见惯了和尚道士的疯疯癫癫,没当回事,冲那和尚的背影双手一揖,道:“听师傅的,到时咱不见不散哩。”和尚回头站定,双手合十微微俯首,道声阿弥陀佛:“一言为定,老纳恭候了。”

  “好嘞,一言为定。”他大声回答,心里一直在笑,蹲在河边抽了袋烟,看河面上开始飘起暮霭,正欲收船,遥遥看见对岸一高一矮两个人扬手招呼渡河。他极不情愿地把船撑过去,那矮子却是本村的王老三。一年多没见,他变得几乎让人认不得了,穿件黑油绸大褂儿,内套疙瘩扣白布衣,腰扎宽皮带,左右交叉挎了两把盒子枪。秃脑袋瓜子刮的黢青,肉肉的蒜头鼻子倍儿亮,又黑又胖的圆脸放着油光,小眼睛笑眯眯样子挺得意。他身后站着个大个子,身材魁伟,国字脸,高鼻梁,架柄墨镜,黑油油的大分头被河风吹得有些凌乱。穿件和王老三同样的黑油绸大褂,腿上却是草黄色马裤,脚蹬长腰黑皮靴子。

  鱼阎王说:“老三,一年多没见发福啦,也威风了呀。”

  老三往后挑挑大拇哥,自豪地说:“老哥,认识不?这是俺们马司令!俺现在是马司令的护兵!”又回头对那大个子,“司令,这人就是俺给您提过的鱼阎王,在这马颊河上下百十里,没比他更会逮鱼的啦,要不为嘛叫他鱼阎王哩。嘿嘿,再难逮的鱼,只要是让他瞅着,没跑!这人胆大心细,一身好拳脚,三两个壮汉近他不得,为人可仗义哩。”

  鱼阎王赶紧笑笑,冲那人抱了抱拳:“久仰马司令大名,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司令果然大将风度哩。”

  马司令面无表情地回抱一揖,没说话。

  这马司令就是威震百里的二皮脸。皮脸是鲁西土语,即脸憨皮厚之意。他在家排行老二,从小面无表情不苟言笑,却捣得出奇,街坊四邻如何责骂,他只是绷着脸子无事人一般。他本是马王庄的大户马家二少爷,在天津卫上大学,抗战爆发后,挑家立业的大哥被日本人的飞机炸死,他弃学回乡,卖光祖宗家产招兵买马,拉起一支几十人的队伍,号称“抗日救国军”,搅得马颊河两岸风生水起。他们即打鬼子杀汉奸为民除害,也劫大户绑票勒索钱财做军饷。周边响马看他仗义疏财,饭好饷多,纷纷投奔他的麾下,“抗日救国军”也就日渐壮大,成了鲁西北一带颇有影响的民间抗日武装。

  马颊河方圆百里,二皮脸的传说像神话,无人不晓。日伪汉奸更是闻风丧胆,悬赏一千大洋买他人头。镇上的小神仙说他是天狗星下凡,胆大命大,刀枪不入,枪林弹雨自有神仙护佑化险为夷,紧急关头还能变成野狗转危为安。据说,那年冬天他独身一人被三十几个鬼子追赶进一座孤零零的老磨坊,鬼子将那磨坊围了个密不透风,磨坊里时有冷枪射出,枪声响过,必有一鬼子兵栽倒于地。鬼子不敢进去,子弹把磨坊打成了筛子,手榴弹把磨坊炸塌半边,以为此番二皮脸必死无疑。正想进去探查,忽地狂风骤起,飞沙走石,天昏地暗,一条大黄狗从洋洋沙尘里钻出磨坊,汪汪两声便随风而逝。风过后,鬼子钻入磨坊细细搜查,人毛也没一根儿。

  马颊河一带女人家吓唬孩子时爱说:“别哭,别哭,再哭二皮脸就来了!”二皮脸威名震天,可他行踪诡秘,夜出昼伏,见过他庐山真面目的人很少。鱼阎王今日得见大名赫赫的二皮脸,心里兴奋,至少,他给过往客人吹牛又有了说词。

  他早听说王老三当兵吃粮了,以为他是跟了国军或八路,没想他却投奔了二皮脸。王老三小鱼阎王七八岁,从小跟他屁股后玩耍,也算是铁哥儿们,就嗔怪道:“老三,你小子不够意思呀,出去混事也不招呼哥一声,自己跟司令吃香喝辣去啦!”看马司令一直镇着脸,就招呼他们上船。等二人坐稳,鱼阎王站在岸上,用篙使劲儿一顶船尾,船忽悠一下离岸冲出两丈多远。马司令正自疑惑,就见鱼阎王篙头往河里一插,双脚点地嗖地凌空跃起,人在空中划出道优美的弧线,然后轻轻落到船头,灵巧得像只燕子。

  马司令忍不住高喝一声:“好身手!”

  鱼阎王谦逊地笑笑,没说话,撑得船似点水的蜻蜓,贴着水面飞。

  马司令的墨镜一直对着鱼阎王,黑镜片后似有乱针射出,让他如芒在背。

  马司令看他一身健子肉像鲫鱼瓜子,随着他撑篙的胳膊频频窜动,赞叹说:“兄弟这么好的功夫在这儿摆渡实在可惜,这乱世之秋,兄弟何不跟我马某人一块儿打鬼子杀汉奸,痛痛快快还有吃有穿?”

  鱼阎王说:“想去呀,可不成哩,家里老娘和孩子没人管呀!”

  “这还不好办,到时我让弟兄给你家里送钱送粮不就结了。”马司令说。

  鱼阎王嘿嘿一笑:“承蒙司令看得起,俺老娘前些年得病成了聋子,小子还不懂事,家里着实离不开人呀。”

  马司令沉吟不语,船到河中,突然说:“这样吧,你就做我的情报官,还在这儿摆渡逮鱼,即能帮我做事,也不误照看家里,每月我让老三给你送饷钱。”

  鱼阎王先是一喜,随后连连摇头:“司令呀,这可不敢哩,无功受禄不是俺唐某人的脾气。再说,俺在这摆渡能给司令做嘛事哩?”

  “咋叫无功受禄哩?你这情报官任务有三:一是在这里帮我打探河对岸的消息:日本人的,汉奸的,跟日本人走得近的大户的,听到信儿就告诉我;二是咱们的人以后要经常跑河东,而且多在夜里,你负责接送兄弟们平安渡河;三是我最爱吃咱马颊河的鲫鱼啦,你以后再逮了又肥又大的鲫鱼就养着,隔三差五我叫老三来拿。你看咋样?”马司令说,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鱼阎王听人说过:不怕二皮脸叫,就怕二皮脸笑。他若对谁又叫又骂气势汹汹像要吃人,你尽可放心,叫过骂过,也就没事儿了;可他若对你笑容可掬客气的像对县官老爷,或哈哈大笑似乎吃了开心果,那就像法官宣判了你的死刑,而且是立即执行,马上会有人上来帮你结清此生的伙食账。据说,只有一次他笑而没开杀戒,那天他召集部下训话,坐上讲台往下一看,“噗嗤”笑了。众人吓得面如灰土,以为有人要清伙食账了,却见他摇摇头颇为不解地说:“嘿!真他娘的有意思,这老天爷咋造的?一人一个模样儿哩!” 

  看鱼阎王不回答,老三喜滋滋地说:“大哥,多好的差使,俺都眼馋啦,还不快谢谢司令,司令爱惜你是个人物哩。”

  “这么着倒行,那俺从这会儿起可就是司令的人啦。”鱼阎王很高兴,又殷勤地说:“司令好口福哩,俺刚逮了几条大鲫鱼,每条都有斤把重。呆会儿去俺家,俺给司令做了尝尝鲜。”

  马司令矜持地点了点头。

  那鱼就用细柳条儿串着系在河边的柳树根上,条条长有尺余,在水里还扑扑啦啦打水花哩。马司令见了直咽唾沫。到了唐家,王老三前后忙活,指挥鱼阎王如何做鱼:“不能用油,也别加佐料,只加姜、水和盐就成,火要烧得猛。司令就好这一口儿哩。”

  鱼做得了,汤汁浓白似奶,鱼肉洁白如雪,别有一番鲜香。马司令吃得额头冒汗,直呼过隐。

  临走,马司令问老三:“兜里还有多少钱?”

  “十来块吧。”老三摸摸衣兜回答。

  “都掏出来,留下。”

  鱼阎王刚想回绝,马司令伸出大手一拦:“我这是留给老娘的,没你嘛事儿。”鱼阎王敬服地暗暗点头,心想,这人仗义,懂孝道,跟他干,没错。

  那一夜,外间屋的鱼阎王听娘在里屋里叮叮当当睡不塌实,一会儿一起,拿着十几块袁大头窸窸窣窣这儿掖那儿藏,撂哪儿都不放心。“是啊,老娘这辈子哪见过这么多银光闪闪的袁大头哩。”他眼角湿润了。

  鱼阎王的情报官干得如鱼得水,为“抗日救国军”搞到不少有价值的情报。马司令夜里几次带人过河出击,仗仗满载而归,得胜而还。

  鱼阎王亲眼见到二皮脸真是笑必杀人,那场面,竟然近似儿戏。

  那天黎明抓来个三十多岁又瘦又小的汉奸。一帮人把他绳捆索绑拉到河边,他浑身筛糠,直劲磕头求饶。

  马司令就笑了,说:“就你这熊样儿还出来混?还敢帮小日本儿祸害咱中国人?良心大大地坏了。嘿嘿。”

  马司令的笑竟比阎王爷的催命符还灵验,那人突啦啦屙了满裤裆,人也瘫成一摊稀屎。没等司令再说什么,王老三也学马司令嘿嘿一笑,把麻袋顺头套那人身上,利索地扎上口,任他在里面闷声闷气地喊爹叫爷,眼都没眨,一脚将麻袋踢到了河里。

  那年冬天,马司令一干人从河东捉回个戴眼镜的胖子,留着刷子似的仁丹胡,鼓着两只金鱼眼,被捆成了粽子还大肚子一挺一挺地挣扎嚎叫。那天马司令摘下了墨镜。鱼阎王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睛,那眼睛又大又亮,有点发黄,阴森森像沉静的深潭又像尖利的刀子。他上下细细打量眼前这日本人,思量半天,自言自语似地说:“我就纳闷啦,这么个笨熊一样的玩意咋就能跑到咱中国横行霸道杀人放火哩?嘿嘿。”没用命令,王老三上前一蹬日本人的后腿腕儿,那人就扑嗵跪在地上。老三顺手脱下他那双锃明黑亮的大皮靴,说:“奶奶的,扔到河里可惜了的。让老子也尝尝穿日本皮靴子的滋味吧。嘿嘿。”然后把那家伙塞进了麻袋。

  鱼阎王在冰上凿了个窟窿。那家伙忒沉,老三一脚没能踢动。他吆喝几个人抬起麻袋,喊声一二三,扑嗵扔了进去。不停蠕动的麻袋在冰窟窿里窜动几下就没有踪影,清冽冽的河水从窟窿中涌出,在冰面上冻结成一层新冰。

  王老三蹲下脱了自己的破棉鞋,蹬上日本的大皮靴,来回踢几趟正步,呲着大牙,嘴里啧啧有声:“这狗操的家伙儿,穿上就是来劲儿。”

  没人过河时,鱼阎王就蹲到船上为马司令钓鲫鱼,大天晌午,日头正毒,鲫鱼胃口大开,最爱咬钩。鱼阎王先在水平流缓的河边撒把麦麸打窝,而后将掺了白酒和蚯蚓的面团团做鱼饵,鲫鱼闻腥而至,每天都有好多条一两斤大的肥鲫鱼被鱼阎王拎进水缸养着,等待成为马司令的盘中之餐。

  王老三隔三差五就骑一匹日本高头大马来找鱼阎王。

  那马又高又大,色如重枣,浑身油光水滑,四条腿儿像柱子,马蹄儿大似海碗,打着喷鼻儿威风凛凛,奔跑起来似一团烈焰。

  王老三连鱼带水放入两只帆布桶,将桶挎到马鞍前,之后笨拙地爬上马背,回头朝鱼阎王笑笑:“这狗操的小日本儿,人小可马大。奶奶的,上来下去比骑驴费老劲儿了!”又说:“司令可是又夸你啦!”呲呲大牙,两腿一夹,那马就稳稳地一路小跑去了。马蹄得得,扬起一溜尘埃。

  鱼阎王兴致勃勃,跟着二皮脸真正过了几年充实惬意的日子,觉得眼前的路越走越宽敞。他依然摆渡打鱼,王老三不时送钱送粮,有时还捎带些洋罐头饼干之类的战利品。鱼阎王希望日子就这样过下去,马司令的队伍能越拉越大,有朝一日,娘老儿子大了,自己也能像老三一样跟上马司令骑马扛枪闯天下,杀日本,杀汉奸,杀一切让他讨厌的坏家伙。

  那几年唯一让他不爽的,就是他好友刘大胆的妹妹彩霞出嫁了。嫁给了河东高地村的韩家大少爷。那小子来相亲时他见过,油头粉面,唇薄如线,长对三白眼,不像好东西。

  麦苗儿去世那年,彩霞才十一,没事儿爱到河边看他逮鱼,跟他的船河东河西地漂,高兴了就抱着他的胳膊又蹦又跳地装痴撒娇。彩霞一天天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懂了男女之事,也就知道了害羞,和鱼阎王见面日渐减少。她隔些日子会挎篮子衣服来渡口不远处洗,眨着那双水灵灵的大眼望着鱼阎王笑。笑得他心里像灌了蜜汁儿。

  彩霞个不高,可挺苗条。欢眉大眼,爱说爱笑,人也开朗。刘家人祖传一对大牛眼,可那眼长在彩霞脸上就特别俊气受看。鱼阎王每每和那双眼睛对视心便咯噔一下,气也喘不匀。夜里常常梦见和她在一起,说不尽的缠绵悱恻,让他醒了就发傻,就自责,觉得自己好不要脸。

  彩霞出嫁后,船每到对岸,鱼阎王都会情不自禁地往东北方张望,希望能看到彩霞挎着花包袱翩翩走来。她说过不喜欢那韩家少爷,言语间流露着对他浓浓的爱恋。可人家韩家是下过聘的,悔不得哩。

  彩霞出嫁那天,花轿是坐他的船过的河。鱼阎王怎么也忘不了当花轿抬上河东岸的一刹那,从里撩起的轿帘后那双水水的大眼狠狠盯他一眼就忿忿地把帘儿落下了。那眼里有怨恨,有爱恋,有惋惜,也有绝望。尽管那只是不引人注意的一瞥,可他觉得那双眼却盯了他一辈子,一合眼就能看见。

  一九四一年秋,马司令的队伍被国军收编,马司令成了上校团长。中秋夜里,王老三骑马急火燎毛地赶来,让他赶紧去见马司令,队伍奉上峰命令马上要往南开拔。

  马王庄及周边几个驻有“抗日救国军”的村子人喊马嘶一团糟乱。

  马司令拉住他的手,真诚希望他能随队伍南下。

  鱼阎王面有难色:“俺倒想呀,司令,可俺走了,老娘孩子真是就得饿死啊。等俺哪天给老娘送了终,俺一定带上孩子去找司令。说实话,俺真是舍不得离开司令呀!”

  马司令不无惋惜:“强人不夺孝子之志呀。好吧,我成全你。记着,一年半载我就会打回来,你还是我的好兄弟!”说完,他又一次摘下墨镜,鱼阎王看见他那双大眼在汽灯耀眼的白光里有泪花闪亮。沉默片刻,马司令高喊军需官,让他拿一百块大洋给鱼阎王。

  鱼阎王说:“司令,俺过得去,这钱你还是留给弟兄们花吧。出门在外,少不得钱哩。”

  马司令重又戴上墨镜,说:“还是我兄弟不?是就听我安排!叫拿你就拿着。好好孝敬老娘,好好拉扒孩子,等着我回来!”他重重地拍拍鱼阎王的肩膀,像有许多话要说,却没说。

  那夜,银灿灿的月亮好圆,好大,好亮。记忆里鱼阎王从没见过这么高的夜空,这么明的月亮。马颊河的秋风撩起马司令黑色的斗蓬,呼啦啦像战旗飘扬。队伍沿着河堤默默南行,马司令骑在马上,像一座山。长长的队伍渐渐消失在朦朦夜色里,远远的还看见枪剌在月下像星星点点闪亮。

  鱼阎王一直站到再也看不见队伍的影子,才突然感到心里空荡荡的,仿佛几天没吃没喝似的浑身空乏。他蹲在河堤上,只想抱头大哭一场。他没想到,那个山一样的背影竟然是他今生最后一次看见的马司令。他一路往南,往南,一直到了台湾,再也没回过令他魂牵梦萦的马颊河。他祖茔上的幽幽磷光,他弟兄们不屈的魂灵,像他留下的故事永远飘零在了马颊河凄凉的晚风之中……

  解放后,政府对马司令的事并没结论,人不在此,又无人找政府诉冤,也就没人理会那些闲事。只是那些曾跟随他南征北战而又没逃往台湾的倒霉蛋,皆按当过敌伪处理,虽没被强行管制,但其后人入党参军,老辈儿这块黑疤就成了越不过去的火焰山。

  解放后没人提及鱼阎王这段历史,是因他有恩于夏家窝棚,那年大水,若非他豁出性命,现今夏家窝棚也许只是片绿水荡荡的汪洋或红荆遍地的盐碱滩。

  村里人都说唐家对夏家窝棚有再生之恩,唐僧也以为然。只是他觉得如今人心不古,夏家窝棚人忘恩负义,他们忘了当年为救这村子死去的老爹,残忍地跟着工作队把他从大队长的宝座上一脚踹了下来。他觉得爹为这些人死得不值,自打夏爷死后,夏家窝棚就民风日下,人情渐薄,甚至翻脸无情。现在,夏家窝棚已不再是他唐家的天下,他不能再颐指气使地发号施令了。他像面对一个反目成仇的情人,开始恨夏家窝棚,恨这满村的男女老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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