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老大在王炳中家做完活,吃完饭回到赵家的时候已是黑黢黢一片。

或许是因为祖上出过衙门官员的缘故,赵家的住宅外观看起来气势较为宏大。朝南的门楼雄伟而宽阔,门口两边各有一个石狮子。七层的青石台阶,进门后是东西五间的厢房,是居住下人的地方。再往里上三层的石阶,便进入一个阔大的穿堂。前些年,穿堂内的东西两面各修了一堵墙,变为赵家的仓库。再向里,便到了赵家的主人赵世喜居住的院落。

进大门的西厢房魏老大住过一段时间,因赵家的太太嫌老大不干净,就叫他搬了出去。西厢房的后边是赵家的牲口棚,魏老大就住在牲口棚草料房旁边的小屋内。

赵世喜居住的中院和东西院各有内门相通,只是东院和中院仅一墙之隔。东西两院各开了东南门和西南门以方便出入。自从日子不太平以来,赵世喜便锁了朝南的大门,东西院的门照走,东院暂无人住,西院住着大儿子赵进财、李小桃两口子。

魏老大蹑手蹑脚地进了赵家的西南大门后,反身轻轻地关上,径直走进牲口棚旁的小屋内。不想赵家的女主人杨旗旗一直操着老大的心。刚放下锄头,她便一路咳着走了过来,一边走还一边嘟囔:“这群鸡也真是,该嬎个蛋儿的时候儿嬎不了蛋儿,能嬎蛋儿的时候儿跑到别处儿野蛋儿,许是不想活了。”老大从窗户向外看去,一个灰黄的灯笼照了一个惨白的脸。

杨旗旗前些年得了肺痨,饭吃得不多药却吃得不少,一身飘飘荡荡大家闺秀高傲的气,身板不壮脾气却不小,是个刮风摔倒都怨天的主儿。她见没人应声儿,便提高了灯笼,顺着通向牲口棚的二门往里照,颤颤着头向里边喊:“老大,老大!后晌锄的哪儿的地?”

老大低着头从小屋内走出来,听着“好野蛋儿”的骂人的话,猜想这女人肯定瞄见了他后晌的事,于是一双大手噼噼啪啪地拍打着,笑嘻嘻地说:“转了几块儿地都试了试,谷子都抽出穗儿了,地也粘,下不得锄。”

杨旗旗抖抖地放下了灯笼:“俺当你摔死了呢,后晌饭也没吃,要不就是长了本事了,挣了大钱了?拿几个大子儿来叫俺看看——可别打了俺眼!”魏老大顿觉肚子里有一股气自上而下地鼓动起来,“看看牲口去。”老大一边说,一边给牲口添草去了。

红卷毛马骡儿的石槽里早已精光,见魏老大来,便昂着头噗噗地打着喷嚏将头伸了出来,喷出的粘液溅了他一脸。老大正一肚子的没好气,顺手扬起蒲扇般的大巴掌打了过去,那牲口便猛地向后退,差点儿撞倒那头正眯着眼打盹儿的黑驴。老大添上最后一筐草,回到自己的小屋内躺下了。

小屋内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驴粪马尿的腥臊味儿,老大一边躺着,一边胡思乱想,最令他恶心的就是杨旗旗的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原本当家做主的她,经肺病一折腾,精气神儿消减了大半。近二年赵世喜似乎腰板也硬了起来,已开始不太在乎那个女人的脸色了,日日的癫狂逍遥恰如西山上掀下的一块巨石,呼啸生风而势不可挡,那女人一天天地只有忍气吞声长吁短叹的份儿。

前些日子娘家的表侄做了日本炮楼里的警备队长,似乎又壮了几分的胆气,试探着闹了一次,不想赵世喜把一对小眼睛一翻:“咋?仗凭那嘎小子儿?没听人说?警备队真受罪,光许往前冲,不许往后退,肩扛拨火棍,整天吃大粪!他也就是小坡地唱落子:顾不住,顾不住——吃糠!吃糠(谐声落子曲调的弦子声和锣声:叽的咕,叽的咕——才嘡!才嘡)!俺尿他都没空儿!”最终的结果就像刮了一场风,赵世喜反倒乘了那风,愈加地自在逍遥了。她虽然惹不得赵世喜,就把一腔的怨气常常找个别人替换。

魏老大忽然想起了王家那诱人的杂面汤捞饭来——不算稠也不算太稀的杂面条儿,宽窄一样且薄厚均匀,上面飘着几朵焦黄的山韭菜花儿,豆面的香味儿热气腾腾地扑鼻而来,黄澄澄的小米捞饭不软不硬,挑一块送入口中,有一种一噙即化的感觉。廷妮儿俯首低眉,怯生生地一碗碗双手捧了过来,从未享受过如此待遇的老大,端碗时那只大手一直微微地抖动,第一碗稀里糊涂地吃下去,竟也忘了仔细品品那味儿。

或许是因为天热,王炳中一身旗袍的二太太月琴,连脖领下的两个蜻蜓状的盘花扣也解开了,她不知低下头来悄悄地和满仓说了句什么,那个粉嫩的脖颈,连同着仙岛一般迷离的脖颈深处,就一览无余地送入魏老大的眼帘,走去时那一扭一摆的屁股,勾引蝴蝶的花儿一般优美而绚烂。老大的心旌就有些摇荡,低着头去扒捞饭,有好几次把筷子竟伸到了碗外。他没敢再看第二眼,明明灭灭的满目春光,就在他的脑海里五彩缤纷了。

只剩下他和满仓的时候,满仓竟嘻嘻哈哈地用筷子敲打着他的头:“这臭小子真长大了。”本来能再吃上一碗,老大竟有些再坐不住而急于逃窜的感觉。他总共才吃了两碗,不到他平时一半的饭量。出门时满仓往他手里偷偷地塞了一个小米面窝头,当时竟看也没看,牛秋红的那句“跟你一般儿大的都当了爹”的话,就一直在心头涌动,回来以后才知道手里头攥的是啥。在他看来,除了呼呼地吃下东家那半锅无论好坏的饭食之外,“当爹”便是他有生以来第二件尽善尽美且无与伦比的快事了。

老大靠着土坯墙半蜷着身子,或许吃得太快或许因窝曲着肚子,一股气从胃中嗝了出来——杂面和炝韮菜花儿的香味还在。他换了个姿势想睡,左右乱摸索了一阵,却没有摸着平时垫头的那个物件,才想起来是昨晚砸地上的老鼠用了,顺手拿起窗台上一块松动的砖垫到头下,仰面朝天地躺了下来。牛秋红的那张嘻笑盈盈的脸,月琴的那个摇摇摆摆的屁股,在他的眼前闪了一遍又一遍。不长工夫儿肚中竟感到有些空荡,便把包在王炳中旧衣中的窝头翻出来一口一口地嚼——一种对赵家的不快也慢慢自心头荡漾开来。

在赵家的十余年里,老大沉默如隔壁那匹黑马,勤快像官井上的辘轳。

黑马只要上了套,便在主人的吆喝声中呱嗒呱嗒地拉,或许咬嚼草料时嘎嘣嘎嘣的脆响,才是它唯一而至高的享受。不舒服时打个喷嚏,闷极了咚咚地用蹄子敲砸两下驴圈,至多卷起上嘴片儿来上一声长嚎,那便是它最剧烈的抒情了;官井上的辘轳只要有人摇,便咣里咣当地转来转去,那个油光可鉴的辘轳把,就是它镇日无闲的终极表白。这一切正如他那双巨大的手,铁皮一样的老茧,粗壮硕大的骨节,一面是四分五裂的口,一面是条条暴起的青筋。

在老大看来,杨旗旗那一脸惨白倒也可说,最终也不过是一个死了连家谱轴也不能写上名字的娘儿们,活着的时候再厉害、再风光,做完传宗接代的那些事以后,也就干瘪为九月天气里的一根枯瓜蔓了,无可奈何地谢世之时,即使还有谁记起当年那个大北瓜的辉煌,至多也是在棺材头上给写上个歪歪扭扭的“杨氏”后,也就再回不了头了——自古便是面条儿不算饭,娘儿们不算人!

最可恨的是赵世喜,一对的小眼晴生动而灵活,一撮的山羊胡子稀稀落落,瘦削的腰身似乎总也没有个安分的时候。锄小谷苗儿的时候,老大的鞋底上磨穿个大洞,前面还捅出个脚指头,不小心又踏到了石头碴子上,他痛得钻心,挑出那块石头碴后,殷红的鲜血就一直咕嘟咕嘟地往外冒。

进财的媳妇儿小桃给找了双进财的旧鞋,可惜老大的脚奇大,只穿进了多半个脚掌。小桃便俯下身来给他量脚,想给他做双鞋穿,不想小桃给孩子喂奶忘了系领子下边的扣子,一对蓬蓬勃勃的奶子羞答答地闪亮夺目,老大忍不住多瞄了两眼。

大坡地人常说,女人娶之前是金奶,娶之后是银奶,生了孩子之后那就成了狗奶,其实那有啥?没有见过狗的人,第一回见狗准喜欢!

等小桃走了一会子后,老大飘飘荡荡的魂魄还在云里雾里转悠着不愿归位,赵世喜就斜楞着眼抡起手中的痒痒挠儿,猛地敲砸他的手背。人的手背原本就骨多肉少,是最经不住敲打的,这猛然的一击,把还在发着癔症的老大敲打得直想跳起来,那边还声色俱厉地呵斥着:“不知道问问恁家二老爷能支棱起来脊梁骨不能,也不知道看看自家的衣胞子沤烂没沤烂?浑身尿骚味儿满嘴奶腥气,就扒挣着想干人活儿了?牵着狗进店,屙粪不多你吃屎不少!本事不大你心思不小!不怕使死也不怕吓死?”(衣胞子:胎盘)

魏老大越想越不痛快:俺家二老爷能支棱起来脊梁骨不能,啊啊——呸,呸!恁家二老爷倒支棱起来脊梁骨了,恁祖宗八辈儿的衣胞子也都沤烂了,沤烂也是一坨牛粪!一坨牛粪!

老大吃完窝头后,使劲地向地上吐了两口唾沫,然后运足力气压低声音叫了声:“一坨牛粪!”那声颇具底气的怒吼和肚子里同时爆出的几个响亮,在他的小屋子里一齐消逝尽净之后,全身就涌来一股说不清的舒服,一个呼噜刚刚响起,就迷迷糊糊地睡了去。

据流传着的故事,赵家的发家史也的确和一坨牛粪有关。

对于祖祖辈辈的大坡地人来说,手拿一块脆生生的萝卜咸菜,咕咚咕咚地喝着大碗的稀饭,然后大嚼上一口小米面的窝头或饼子,那真的是他们世世代代不懈的想望和渴求。至于稳排大坐在八仙桌前,碗中喝汤盘中吃菜的幸福美满日子,那只是一个传说或一个遥远的希望所在,而赵家却实实在在地这般消受者。赵家的发达,在大坡地一带被一个口耳相接生生不息的故事传奇着,并在人们充满嫉妒、艳羡、幽恨和无奈的情绪中,不断地加工演绎着——但大家似乎都坚信,赵家的来龙去脉确和一坨牛粪有关,因为赵世喜的父亲就叫牛保!

赵世喜的爷爷叫赵文,父母早亡,共有弟兄两个,弟弟叫赵武。本来望子成龙的父母寄寓着一个文武双全的梦想,谁承望,长大后的文武弟兄却天悖人愿,文亦不成武亦不就。

倒也是,世代繁衍生生不息的庄稼主儿,都像挖太行山的愚公,在自己困苦难捺力所不及之时,便把那永恒的梦想移交给后来的子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仿佛在这“无穷匮也”的子孙中,定会有一条腾跃龙门的鲤鱼。“无穷匮也”的子孙被前辈们寄予的厚望,像一根凝重无限的扁担,接过那根凝重无限的扁担荷在肩头,在一生不堪重负的几顿奔波几顿劳苦之后,无可奈何地再次充满希望,把那根凝重无限的扁担移交给“无穷匮也”的曾子孙。子孙无穷匮希望也就无穷匮。

接过那根扁担的赵文,他并不知道他是曾子孙还是曾曾子孙,在他还不能移交的时候,就用一句流传千古伤怀千古的大白话,替他的曾曾曾子孙作了总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单论这一点,他的后代或许就应该对他倍加尊崇甚至感激涕零的,因为他至少是一位认真且善于总结小历史的小贤达!更何况,后来的赵文虽未挖倒那座山,但他至少挖倒了一个小土丘——他为后来的子孙们留下了一方遮风避雨的所在。

赵文处世圆滑而精明,做完亩半坡地的活后,便偷闲干些动口不动手的小勾当,像说个媒、倒腾俩烟泡之类的,划拉到手的几个小钱,虽不能保证日日吃香喝辣,却也短不了饭菜里的油盐。不想在灾荒年的时候,他不知拾着吃了些什么有毒的东西后,肚子便出奇地鼓胀起来,待产的孕妇一般,媒婆嘴和烟泡手倒腾来的那俩小钱,都又生生地送给了卖草根树皮的先生。先生很喜欢,那病却不见好。赵文个头本来不大,又加了个鼓绷绷的大肚,走起路来摇摇晃晃,远远地一看,就像秋天里等着下籽的大肚蝈蝈儿一般。当地人管蝈蝈儿叫蚰子,所以渐渐地,大家都管赵文叫“大肚蚰子”。赵文天生的好脾气、好人缘儿,“大肚蚰子”的雅号,只要有人叫他便应,这“大肚蚰子”就流传开来。因此,人近三十也未娶妻生子。

赵文对弟弟赵武有一个简洁明了的总结:富身子穷命。话虽不好听,细想起来却有那么一点意思。赵武生就一副白面书生的好面貌,挺拔俊伟的身板,似一株耀人眼的钻天杨,还天生的一副好嗓子。

或许是因为天生丽质归戏子之故?赵武自小迷恋丝弦戏,而且在戏中男扮女装唱青衣,加上平时温顺腼腆本有些女儿之风,再经那么一打扮,忽闪忽闪的大眼,经过一番刻意的形象化之后,竟比一真女子还多了几分妩媚风流。怎奈时运不济,朝廷忽然禁演了丝弦,他又不善做其他的营生,整日在家里装装扮扮的生活终究抵不了吃喝,日子久了,便一日不如一日起来。终于有一天,这装扮起来的美人儿,妻子再也不愿意多看半眼,她便抱上唯一的女儿,一步一回头地走了。

赵文的日子也不甚好过,整日腆着大肚子来回晃荡,后来跟着一帮山东的客商,到山西飘了一段日子。谁承想,回来后竟变成了一个揣骨算卦兼安坟镇宅的先生!加上天生的一副好嘴皮,头脑也灵活,大坡地村之外的三五十里,也有人时不时牵马坠镫地来请,那卦究竟灵与不灵,大坡地人并不知晓,因为也没人找他算,他也从不给谁算,在外边的远处,“大肚蚰子”赵文却实实在在有些或真或假的虚名。

却说有一次,湡水县的绿营兵有一位正七品官职的把总,把“大肚蚰子”请去算卦兼安宅,赵文被把总折腾了两三天,啥事都办完了就急着走人,可把总却没有给钱的意思。赵文只知道县太爷是一大官儿,也见过一些扛着洋枪的兵很是厉害,跑得再快的人几十步之外便打个跟头栽了去,这把总还是拿着大刀片儿——芝麻大的官儿也来折腾自己,也便有些瞧不上眼。由于急于要走,内心也渐渐地焦躁起来。恰好把总和太太的关系相处得不太和谐,他老怀疑太太红杏出墙,就叫赵文给夫人算一卦。

赵文来来往往地在把总家已待了几天,也见过那女人,是属于倚门唱曲、侧目窥人,掩鼻窃笑、泪眼颦眉的那种,水蛇一般的腰身,整天一副魂不守舍的神态,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在赵文做完了把总原来交代的事项时,那女人就拿出一件酷似绿营兵丁穿的皮袄送给了他,意思好像是要抵顶了他几天的辛苦。

看到那脏兮兮的一件皮袄,赵文像被一群绿头苍蝇团团地围着飞,也正应了那句“有疮儿好摸,有话儿好说”的话,就整日心事连连地念叨,但把总夫人的卦却不能不算。当他攥着哼哼唧唧地从锦罗帐里伸出的一只玉手时,闭着眼睛却仍在想那件破皮袄,嘴里仍由不由地念叨:“唷?——三伏天给弄件破皮袄,干啥——养汗(汉)?”

一句话尚未说完,红罗帐里忽然又冒出一只手来,啪啪地打了赵文两个耳光,直打得他两眼发黑脑袋嗡嗡直响,赵文又急急地喊道:“哟!——动武了?说差了?不是养汗是啥?”赵文的意思是提醒夫人,你给我件皮袄没用——那是一件富人嫌脏穷人穿不出去的东西。但那偷腥猫的警觉性和防范意识,向来是无与伦比的,不等赵文继续说下去,红罗帐里又传来一声断喝:“打这王八蛋,照死里打!”顿时一顿拳脚棍棒便铺天盖地而来,赵文登时昏死过去,口中不住地流着黄汤。

把总看势不好——本来的一件小事真的要弄出人命来,真也不是个交待,索性让两个人把赵文抬了,叽叽喳喳地送到了湡水县衙。

把总的手下将赵文抬到知县衙门后便去禀报知县老爷,知县老爷正手攥一只精致的小葫芦训斥一位衙役:“这葫芦儿尚可,这叫哈儿不行!”

知县眼睛眯眯地来回审视着手中的一个小葫芦,看了一会儿后,猛然间拍下桌子就一声断喝:“生就的一个枣木橛儿,十八面儿下线砍不成个耳朵勺儿!尔等!——孺子不可教也,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知县拿的葫芦是一个专门制作的专装蝈蝈儿的葫芦。葫芦在青小的时候就用“原模”套起,随着葫芦长大,“原模”上的花纹也就印在了葫芦上,长成后取下“原模”,就成了名副其实的花葫芦。然后从一头锯下拇指宽窄的一截作罐口,上档次一点的,就使用黄梨、紫檀、玳瑁一类雕琢打磨后作罐盖,就制成了一只精美的蝈蝈儿葫芦。

葫芦经饵茶洗过之后变得干燥而结实,内部又有天然的纹理,装上蝈蝈儿后,声音有很好的反射,也利于蝈蝈儿爬行。蝈蝈儿本是百日虫,欢蹦乱跳的时光不过四、五个月,有钱的富贵人家想在严寒的冬日也能听到蝈蝈儿脆美的叫声,便有人专门在冬季里繁殖蝈蝈儿卖,在从腊月到年后天寒地冻的日子里,就有人能欣赏到那错季的优美。

“叫哈儿”则是经培育后的上等的蝈蝈儿,不仅叫声悠扬响亮,还可以模仿蛤蟆发出低沉、圆润而有节奏的叫声,在滴水成冰的季节里,让人闭上眼便如到了草繁水深的夏季。

受训斥的衙役见把总的人来叫,便逃命一般撅着屁股退了出去。知县老爷闭着眼睛捻着胡须听完缘由,心中忽然来了兴致:早就听说,那女人天生不是什么好鸟儿,可天下真有这么灵验的先生?便半脸神秘半脸凝重地站起身来,顺手拿起一块擦嘴的手绢,包了那葫芦坐到了大堂上。

堂下的赵文仍旧在地上蜷曲一团,从把总家到县衙,不住地从嘴里涌出大口大口腥气的黄汤来。堂上的知县老爷看着还微微地喘息着的赵文,便猛地一拍惊堂木,左右衙役便如雷般地呼声震天。赵文经过这一震,浑身一激灵,吐出最后一口黄汤之后竟醒了过来,摸摸瘪下去的肚子,忽然感到了说不清的许多舒服——只是浑身无力,支不起个头来。

知县喝道:“异端邪术,妖言惑众!揣骨算卦,污蔑良家妇女!该——当——何罪!”威武的吼声像老虎下山。

赵文本想抬起头来,只觉水桶般粗细的脑袋嗡嗡直响,浑身像坐在船上似的忽悠忽悠地摇荡。知县继续说:“念你初犯,先把我手中的东西看看——里边装着何许物件?若真的说准便可另论,若胡猜乱撞,则勿用辩驳,老爷的板子可多少天没闻到腥了,倒看看你多硬的屁股!”

两边的衙役再次地山呼雷动。赵文经这一说,勉强地抬起头,大声喊道:“老爷饶俺,才刚刚儿叫人打得不轻,又离得太远——俩眼冒金星,如何看得清?”说完便又栽下头不吭声了。

立在知县一旁的主薄急着找知县有事,也不愿看那一地腥臭的黄汤,便从知县手中接过葫芦拿到赵文跟前:“看清没有?谅你也是个骗吃骗喝的懒杂种,趁早儿去南监等死吧!”

主薄所以这样说,是因为那葫芦原是朝廷里传出来的东西,民间根本见都见不到,最低档的东西恐怕也在十亩良田以上的价格。赵文听到主薄这么一说,拚尽全力大喊大叫起来:“老爷!你真要把俺‘大肚蚰子’弄死到这玩意儿里?青天大老爷!你真要俺‘大肚蚰子’死在这里边儿?”一霎时大家都惊得目瞪口呆。赵文喊了两声后,竟又体力不支躺倒过去。

赵文的意思本是说,老爷你因为那个东西要了我“大肚蚰子”赵文的命,于理不公;知县和众衙役理解为,赵文真的有些本事,他看上一眼就知道里边装着一只蝈蝈儿!

尽管把总夫人不依不饶,但知县真的不愿再招惹那个似乎有些妖气的赵文,便断了个“事出有因查无实据”了事。

当大堂上空无一人的时候,赵文才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虽然脑袋仍疼痛不止,毕竟肚子瘪了下去,除了脑袋之外,整个身上轻松了许多。他晃里晃荡地出了县衙,心惊肉跳地回到了大坡地村。

大坡地向北不足百里,有一条横跨太行山的关隘,常年驻守的绿营兵便达四五千人,绿营兵的首领姓杜,人称杜防御,正五品的武官。府衙设在邢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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