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三的父亲叫白老贵,也是守着几亩薄田的穷苦人家,共有四个子女,大的闺女叫白小仙,下面三个儿子,大儿子八岁时,得了个喘不上气的毛病,早早地去了,留下了白运昌和白文昌两个儿子。女儿白小仙长到十八岁,出落得梨花带雨一般的妩媚妖娆,一家人终于经不住窑头村一大户人家的软磨硬泡,一顶花轿把小仙抬了去。

    不想那人家的儿子原是一风流逍遥的浪荡主儿,开始的一段日子尚且平安,时间一长便本性依旧起来。小仙若睁只眼闭只眼过,也许能讨得一个圆满的日子,她却偏偏眼里揉不了沙子,慢慢地竟也讨了公婆的嫌弃,后来竟不明不白地死去了。

    白老贵也是个当当硬的倔脾气,况且闺女又死得不明不白,便写了状子到湡水县的县衙击鼓鸣冤,却不知官断十条路,九条人不知,最后竟挨了一顿板子,一肚羞辱地回了家,临死前拉着瘦三的手,叮嘱瘦三一定要供出个读书的儿郎——泪汪汪的一双眼到死也没有合上。 

    王炳中站在树荫下,一腿台上一腿台下地在与人下棋,马踩着车的时候,瘦三一把拉住他的胳膊:“看看去,看看去,你那嘎儿子咋就不跟你一样,正折腾俺弟弟呢!”

    王炳中被瘦三拽了胳膊顺着布庄的大门往里瞧,文昌还在写字,早来用一个纸捻子正悄悄地往人家的耳朵里捅,瘦三一副无可奈何倍受欺凌的样子。

    王炳中探着身子朝学堂里看了两眼,怪声怪气地呵呵了两声,扭回头看看瘦三,瘦三抄着手缩着头正向他挤眉弄眼。王炳中学着瘦三的样子挤了几下眼,把拐棍儿向瘦三腋下一插,跨入学堂便将早来提溜了出来,说:“瘦三,给,就拿你手里的拐棍儿敲,敲!这葫芦吊大,孩子哭大,没啥,俺好长时候儿都没听见孩子哭了,敲!使劲儿敲!你也放放毒解解恨,出出气通泰通泰,省着吃了人参都不长肉!”

    瘦三撇着嘴把头歪到了一边儿去,王炳中一把拽回拐棍儿:“咋?下不去手?给你把刀子也就会割灌肠,心不狠手也没练出来,叫俺上一回水泊梁山替天行道。”

    王炳中抽回来的拐棍儿还没有举起来,瘦三就一把拽住了,来回摇了几摇后,把嘴凑到王炳中耳边咬牙切齿地说:“你大老爷还就是心狠,要不也过不成财主!不说怕你不知道,这世界上,下死手的都是后爹,俺是早来他亲爹,甭说打,拍都舍不得拍一下儿,不信你找孩子的亲娘问问去!”刚说完就一溜风似地跑远了。

    王炳中丢下拐棍儿正要追,林先生手提着长袍的下摆走出来,点着头比划着两个手指,一顿一顿地说:“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恶于众也——仁则荣,不仁则辱!”

    那些嘻嘻哈哈的围观者,仰面听着林先生的圣人之言——其实多数也并未听懂,但依据林先生的手势,猜想那定是一个殷殷的教导或频频的赞赏之类,于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住地点头称是——究竟是肯定林先生还是肯定王炳中,是谁也弄不明白的事。

    大家正在享受那一片安乐的时候,忽然从石碾街东边的夏官道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一个人,口中喊着:“乡亲们快跑,东洋鬼子来了!来了!一大群!”人们便嗡地一声炸开了锅,机灵的撒腿就跑,迟钝的手足无措,有跑丢了鞋的;有找不着孩子的,有掀翻了卖货的小摊子的;有被撞了个跟头的……正开门营业的商铺也叮叮咣咣地安上门板锁上了锁。

    瘦三飞快地冲着粗布店一声呐喊:“文昌快来!”学堂里的学生也嗡地一声炸了窝,坐在门口的文昌第一个跑了出来,紧跟着便是王炳中的儿子王早来。瘦三使劲一掂,便将弟弟扛在了肩上,撒开腿便向西飞跑,王炳中拉着大文昌两岁的早来在后边紧跟。

    早来吃得肥胖,被炳中拉扯得趔趔趄趄却跑不动,王炳中猛一激灵,从兜中掏出一块银元冲瘦三喊:“瘦三!瘦三!背上早来,一块大洋!”瘦三似乎没有听见,脚步只是不停,后边王炳中气喘吁吁地又喊:“瘦三!瘦三!你个贼羔儿,贼羔儿!两块大洋!”

    趴在瘦三背上的文昌一骨碌滚下,拉着瘦三说:“哥,背!背!两块大洋!俺能跑动!”瘦三便背上早来一起向村西的山沟里飞奔,文昌咬着牙,攥紧了两个小拳头在后边拚命追赶,那速度竟比王炳中慢不了多少。

    大西沟内一片黑压压的人群,谁也大气儿不出,直到了该下午下地干活的光景,王维贵从沟口走了过来,看见在草地上逮蚂蚱的早来,几步上去一把抱了起来,在脸上啧啧地亲着:“老天爷!吓死俺了!”说着说着,眼睛红红的竟要流泪。那边的文昌悄悄地走了过来,偷偷地扯着炳中的衣襟,一只手向上伸着。

    王炳中便和父亲说了刚才的事,王维贵放下早来,从怀中摸出两块银元递给文昌,口中一个劲儿地说:“值!值!值!这就叫小事糊涂,大事清楚!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

    当瘦三抖抖地接过那两块明晃晃的银元后,又凑上前抖抖地问:“这是真的?——真的?”维贵接过一块捏在手里,用嘴使劲一吹后送向瘦三耳边:“这能有假?”维贵把瘦三的话当成了问银元的真假,瘦三的意思是问,这两块银元是不是真的给我——也难怪,瘦三的灌肠摊子恐怕半年也挣不下两块银元。

    人们便围了过来,充满嫉妒地笑骂着瘦三是王八走了鳖运,同时赞赏王家父子的一言九鼎,不花钱的恭维像沟口涌来的风。

    大家似乎忘记了刚刚过去的惊恐,又叽叽喳喳地热闹起来,几个胆大的开始爬上沟帮探头探脑地张望,猛听到有人在有调无韵地唱:“大门子锁上你翻墙跳来,咱二人相好就只有咱俩,你那老婆再不要去管她,咱二人相好就在一打打儿,哪怕你老婆喝了我那人杂碎……”走近后才看清是赵世喜。

    王炳中一听就知道是从“满身火红”那里学来的酸曲儿。赵世喜只顾唱,看见这许多人便摇头晃脑地不好意思起来。

    当大家凑上去问村里的鬼子如何,他马上一脸的不屑,一对眯眯着的小眼睛也登时活泛起来:“哈哈!哈哈!日本?到了这会儿才敢打听打听日本?看看那个胆儿!天生的穷命!屎壳郎打个喷嚏都能吓场病!那日本人在村东砍了一头猪,早抬回去炖着吃去啦!——就这点儿胆量,穷命!穷命!天生的穷命!甭说往家整点儿啥,啥也整不成!就是白给你一缸银子,那也得吓死!——咋?不服气?仔细看看那些金满箱银满箱的主儿,哪个也敢给阎王亲嘴摸屁股!哈哈!哈哈!哈哈哈……”

    王炳中和父亲一齐往回走,一路上,王维贵一直紧攥着早来的手,望着踢踢踏踏地走着的祖孙两个,想起父亲泪汪汪的眼,想起早来自小到大的每一天,明晃晃的两块银元在他的心里才渐渐地淡了去。   

    当年王炳中的大太太嫁到王家一年多的光景便生了早来,一家人自是欢天喜地,请神灵谢奶奶,上下闹腾了好些日子,单是早来的名字便闹了个惊心动魄。

大坡地一带的风俗,对于刚生不久的金贵儿子,有个撞姓的习惯,即抱上要撞姓的孩子,在即将黎明尚夜深人静之时“撞姓名”, 碰到谁便由谁给孩子取名字,被撞见的人不能细想,需急口即来的才见灵验,如若一时想不起来,一般是撞上姓李的,孩子叫李保,撞上姓牛的叫牛保,寓意该姓氏的人保孩子平安健康,也为的是借那个人的福分和运势,以保佑孩子平安长大。 如遇到一狗,孩子有可能就叫狗子。若遇到一个不愿说什么的,也许这孩子就叫“不理”了。被撞见的人以后便是孩子的“干爹”,至死往来。

    早来出生以后,先是找了九个家无伤剋的灵巧妇女,一人抱着转了一个谷场,九人相加便是九个谷场,意寓孩子将来性命“久长”,财福“久长”(九场)。转完九个场后便由一人抱着、满仓领着,到街中“撞姓名”,不知那个抱孩子的女人是夜里害怕,还是转谷场转累了,一步一挪地落在了后面,也许是满仓折腾了一晚上,想早些弄清早些完事而走在了前面。

    恰好这天夜里有两个人要去偷东西,因怕被人看到,便约好各自用糊窗户的麻头纸糊了一个帽子戴在头上,那帽子除留下两个黑洞看路外,整个儿的脸孔都被盖了去。相约的两个人总有一个先一个后地到达相约之处,早到的那个“白帽子”蹲在墙角心急火燎地不耐烦,终于听到那边啪哒啪哒的响动,以为是自己的伙伴到哪里撒了泡尿,或做了些其他什么勾当来迟了,于是戴上帽子站起来就要走,还礼貌地打招呼:“早来了?”他不知道那边过来的那个不是同伴,而是领着人“撞姓名”的满仓。

    满仓猛然看到一个戴着白乎乎帽子的怪物,头脑便猛地一乍,他真的以为遇见了白无常之类的恶鬼,“啊——呀——呀——呀”地拚尽全力大叫一声后,一头栽到地上再也说不出第三个字来。等那“白无常”似的怪物飞也似地逃走好一顿工夫儿之后,才慢慢地缓过神来,只觉脑袋胀大得如榼栳般粗细,站了几站竟也没有站起来,伸手往湿漉漉的裤裆一摸,竟屎尿屁的满裤裆都是,臭烘烘地晃荡了一阵子后,才想起了“白无常”说的那句“早来了”的话,“能说话——该不是个鬼!”心里暗暗思忖,便也有了些胆气,一骨碌从地上爬起,以比那“白无常”更快的速度逃了回去。

    此后,王炳中的儿子便叫“早来”。只是没有“干爹”。

 

①  师婆子:巫婆。

②  火镰:火柴大量使用之前百姓取火的用具。

③  恁:冀南太行山区较为有特色的地方口语,是汉字古发音较为完整的保留,舌中贴上腭再按“en”发出的那个音,你、您,你的或你们的意思。口语中有时说成“恁都”,则是专门的复指“你们”。在能见到的文字中,古白话里用的较多,如马志远的《汉宫秋》:恁不去出力,息生教娘娘和番……这种发音及用法,除了极少数的方言,目前在我国的其他地域基本消失。

④  泼拉棒:质地沉重的一截方木棍,长短和耧宽差不多,绑在耧后边用来打坷拉和盖籽种。

⑤  粗布:手工织的土布,因布线较粗,俗称粗布。

⑥  榼栳:从井里往上绞水用的一种尖底大桶,浇地或其他需要大量取水时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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