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吆唷——得得儿——得儿——”每当满仓嘴里叫起“得得儿”的声音时,那匹青花骡子便会伸长脖子低下头,四蹄一扬便向前猛蹿,耧铧撞击小石子的咔咔声,耧斗里种子翻滚着的唰唰声就搅和在了一起,像演奏着一曲原始的歌谣。青花骡滚圆溜滑的屁股闪着汗津津的光,粗壮的尾巴啪哒啪哒地甩打着落在屁股上的蚊蝇,满仓斜趔着身子,不慌不忙地摇晃着耧把,种子在耧斗里上下翻滚,发出“唰哧——唰哧”的声响,籽种顺着耧斗后面的四方小口,源源不断地滚落到三条耧腿里,再均匀地撒入泥土中。王炳中真想扶住耧把耩上几耧,最终却没有动手。

    看看日近中午,王炳中忽然想起要到石碾街林先生的学堂里接儿子早来,那是大太太专门叮嘱了的,于是便和满仓打声招呼走了。

    踏上尚官道的时候,他才将那根檀木拐棍儿认认真真地拄在手里。经雨水冲刷后的街道更显一番清新,中间的大青石光滑如镜,无论贫富贵贱,也无论雨雪风霜,都默默地将踩踏过它的一切送往一个永恒。

    石碾街是大坡地村的中心,因在东南和西南角各有一个碾米的石碾而得名。石碾街二十余亩大小的面积,周围全是店家商铺,县城里有的东西,多数在石碾街都可以买到,而且还要便宜一些。街的北边是一排比肩接踵的大商铺,因门前垒起了长长的石台,人们习惯称作北圪台儿。

    北圪台儿丈余宽的样子,修鞋的、拴簸箕的、吹糖人儿的、打烧饼的、卖凉粉儿的、摆象棋摊儿的应有尽有,那些租不起商铺的小手艺小买卖都聚在那里。每逢冬季,那排高大的商铺遮住了呼呼的北风,北圪台儿上只留下一片温暖的阳光,冬闲无事的人们便聚在那里消磨时光,石碾街在大坡地人心中的位置,便是京城大戏院前的广场。多数人有事无事都愿意到那里转一转,看一看,山南海北的新闻轶事都在那里汇集:谁家添了驴骡,谁家买了土地,谁家起了新房,谁家生了儿女,谁家老了爹娘,谁家娶了新媳……甚至谁家籴了多少米、谁家粜了几斤粮,那里的人们似乎都会一清二楚。弄不太清的许多事情,只要去北圪台儿坐上半天,多数时候也会找到答案。

    街的东西两头各有一棵粗壮的古槐,碧绿参天的树冠酷似两个巨大的华盖,两棵树均有三抱粗细的样子,连北圪台儿上的白胡子老头儿,也记不清栽种的时间和生长的年限。

    不知什么时候,北圪台儿上有人说那两棵槐树有着极灵验的灵气,东边的那棵树如果长得好,石碾街以东的人家便人财两旺;西边的那棵树要长得好,街西的人便人顺财丰,于是街东和街西的善男信女们,便在和自己命运休戚相关的大树上绑上红绸布,并且在树下各垒起一个二尺余高的小庙,重大节日也燃起虔诚的香火。街东面并排着两栋二层的小楼,一家是王炳中家的烧锅酒楼,另一家是赵世喜家的洋货铺,也是大坡地村最豪华的两家铺子。

    烧锅酒楼是进门后的内楼梯,中间有露天的天井,瓦扣的房顶和蓄水的池,有些类似江南的建筑,一般有些脸面的人才进得来吃得起,一般的百姓也只是从门口路过的时候,朝里面探着身子瞅上几眼,其实也看不到什么:侧面有一个油光可鉴的柜台,冲门是一扇雕刻了四个仕女图的木质屏风。可惜的是,楼里和楼外的人物风情,原本不过相距一步之遥的同一方天地,那四个栩栩如生却永无言语的仕女,轻而易举地便把两重天的世界构筑开来。

    那些好奇的人们,有时也驻足听一段里边软绵绵的小曲儿,碰不巧就会遭到厉声呵斥:“咋唻?想吃撤桌?”撤桌是指客人吃剩后撤回来的饭菜。

    那些偶然坐进里边派派气气地吃了一顿的主儿,往往便成了北圪台儿上讲新闻的中心人物,常来常往的那些主顾,多数时候是一边抹了油光光的嘴,一边绅士一般地和送到门外的俏女人们挥挥手,耷拉着眼皮斜睨一眼北圪台儿上闹哄哄的人群,然后坚挺着一肚的豪迈摇荡而去。

    赵世喜的洋货铺是吃、穿、住、用的一应俱全。赵家的路子宽,进货的渠道也广,从外国的洋火、洋盆、洋油、洋布到东北的老山参;南方的古香缎、克利缎、五彩台毯;新疆的和田玉、西藏的冬虫夏草、缅甸的翡翠、东海的珍珠。一排排码放得齐齐整整满满当当,谁家给媳妇买了块赵家铺子的双宫绸儿,也是家庭走向富裕的表现。

    北圪台儿的西北角便是林先生租来的学堂,临街的门面因租金较贵,被人租去专卖粗布,院里的三间便是学堂。

    粗布店的门口有几个人正在下棋,正好乘了大槐树的荫凉,卖灌肠的瘦三在一旁蹲着看,远远看见王炳中过来,便笑嘻嘻地站了起来。

    瘦三十八、九岁的样子,父母去世早,只留下弟兄两个,一身凹凸无致的骨头,细长细长的脖颈,青筋暴突的脑袋,乍一看那颗头颅,仿佛是有意安插在瘦肩膀上的一个其他什么东西。他响当当的大号叫白运昌,因为算上离开人世的哥姐他是第三个,人又长得精瘦,所以人称瘦三。那个白运昌,大坡地人知道的没有几个,或许只有到了百年之后,在灵柩前边写祭牌时,也才会用那么一用。

    不知什么原因,王炳中好像和瘦三有着天生的渊源,两个人见面就高兴,他漫不经心地端详着那两个瘦肩膀笑眯眯地问:“不卖灌肠了?”“大热的天儿,你吃?”瘦三抄起了两只同样精瘦的胳膊。“弄去,俺吃!”瘦三撇了撇嘴没有说话,继续看下棋。

    真正的灌肠又称“香肠”,是有钱的富贵人家才买得起、吃得起的奢侈之物:把精选的驴肉剁成肉沫,加绿豆粉芡、小磨香油、名贵香料拌老汤调成糊状,灌入驴肠衣内,封口后蒸煮至熟,再用精选的松、柏、果木熏烤。

    荞麦面搅成糊儿蒸熟后,和灌肠内的填充物有着差不了许多的外观形象,或许是因为条件差些的百姓人家,驴肠衣内没有太充足的驴肉沫可灌,亦或许是因为偷工减料的黑心门店故意以次充好,掺了一些荞麦糊儿灌了进去,千真万确的是,荞麦面和驴油结合之后,会生成一种别有风味的奇香,驴油加荞麦面的另一种百姓“灌肠”即渐渐兴旺。

    瘦三的“灌肠”早轮回成了另外一种形状:主料为荞麦面,面里放上盐及其他作料后搅成糊状,放到笼屉里蒸熟后即成一个大圆坨,用小刀削成薄片,然后放到锅里,用上等的驴油煎,蘸上不加盐的蒜泥水吃,别具一番风味。买卖人为了和香肠类的上等“灌肠”加以区别,有人在奇形怪状的招牌上常常写成“贯掌”或“灌掌”。

    除此之外,因为加了蒜泥的灌肠才有其独特风味,所以在气温较高的季节吃的人不多,灌肠也就成了一种时令食品。王炳中说的时候,瘦三以为是在给他开玩笑。

    王炳中自小就习惯了气指颐使,尤其在众多的大坡地乡邻面前,向来是说一不二,看见瘦三的样子,明显有些伤了颜面,说:“今儿俺还真吃,去去,弄去!”

瘦三说:“不去,年下(春节)你吃俺的灌肠还欠着钱呢!不去不去!”

    王炳中从兜里掏出一沓钱递给瘦三:“一齐算账,够不够?”

    瘦三接过那沓厚厚的票子翻了翻,突然狼咬屁股一般叫了起来:“你上坟带草纸——糊弄鬼呢!”原来那是一沓日本人发行的军票和汪政府的中储券,是王炳中的酒楼时不时地收来的。

    王炳中用拐棍儿轻轻地敲打着瘦三的头:“看把你臭小子能的?要饭吃还嫌糠窝子(要饭吃:讨饭的乞丐),咋?嫌东西不好?你印两张俺看看——再说,咋也抵住你那两块儿灌肠吧?”

    瘦三摊开两手,作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你大老爷人大财大门门儿多,说大话使不死人,放大屁砸不了脚后跟,俺弄不好让八路逮去当汉奸给崩了呢!”瘦三晃荡着那一把票子,向看西洋镜一样围拢来的人们来回展示着,摇着摇着就掉下了两张,立马被人捡起来跑了。

    除了瘦三,敢给王炳中粗声大嗓地说上几句话的,整个大坡地村怕也没有几个。也是奇怪,王炳中凡事只要遇了瘦三,天大的火气也急不起来。

    听了瘦三的话,王炳中好像很气愤地将拐棍儿举向瘦三的头顶,于是围观的人们有的张着嘴,有的瞪着眼,都盼望着檀木拐棍儿落向瘦三头脑的那一刻——说不定拍拍手叫个好什么的,王炳中一高兴,每人就能领到一份赏钱。但那拐棍儿最终没有落下,瘦三缩着脖子,眯着眼:“算了,算了,花不出去就去坟上送给俺爹。”一边说一边用手拽住拐棍儿说:“真吃?”“真吃!”“脱泥钱儿要等干不是?今儿黑夜蒸,明儿了吃!”人们便哄笑着四散开了去。

    瘦三一边将那沓纸票装入口袋,一边走向粗布店的门口向里边张望。他的弟弟白文昌也在这里读书,大坡地村人都知道,对于瘦三来说,弟弟文昌是他永远的希望和命根子,就是砸了他的灌肠摊子,他的小兄弟却是万万碰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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