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长一会儿听不见动静,王炳中便悄悄地探出头去,只见赵世喜正抱了那个“满身火红”坐在腿上,一只手抱着“火红”的头,一只手早伸到“火红”的怀里,“火红”翘着两只脚一颤一颤,哼哼唧唧的像条蚯蚓在赵世喜腿上蠕动。

    王炳中忽然想起了赵世喜家的那头花斑犍牛。

    去年的秋天,场光地净的日子,儿子早来和满仓一起去坡上往家赶牛,眼看时候不早了,两个人却没有回来,王炳中便去接。向西刚过了尚官井的大坡,便远远地看见了一群牛过来,前边的两头牛踢踏踢踏地跑,荡起满路的烟尘。满仓背着早来抡着耪镢,吆吆喝喝地捶打着后边的那头牛。走近一看,原来是赵世喜家的花斑犍牛,正在追赶自家那头已怀犊的牸牛,花斑牛哩哩啦啦的一嘴黏涎,不舍不弃地一路奔跑着要向牸牛身上趴。

    王炳中忽然怒气冲天,他一把夺过满仓手里的耪镢,两手攥紧镢把儿,抡圆了之后向花斑牛的两个犄角中间死命砸去,只听噗的一声,花斑牛便扑通一声倒下了,四条腿挺得笔直,嘴唇向上翻,牛头向后仰,两只瞪圆了的牛眼向上翻翻着却看不见黑眼珠子,满嘴流着和了青草的白沫,浑身抽搐着。

    满仓瞪着眼张着嘴,浑身颤颤着不知如何是好。趴在满仓背上的早来过了好大一会儿,突然哇地一声大哭起来,王炳中扔掉耪镢抱起早来,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怕啥!打死活该,跟它主儿家合着一个祖宗,皮肉都不值钱,阎王爷懒得勾它名儿,小鬼儿烦得不拿绳儿,拾掇了他个狗日的,咱那是替天行道!”

    不想那放牛的早飞也似地叫来了赵世喜,王炳中喊叫时赵世喜已从坡下走上来,把他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也是忍无可忍,赵世喜早早地就拉开了拼命的架势,一路吼叫着向王炳中奔了去:“才刚刚儿屙吣的啥?再嘟噜一遍俺听听,叫俺也开开眼,看看放大屁能不能砸折脚后跟!”

    王炳中放下儿子,不紧不慢地又抄起那把耪镢,笑眯眯地比划着躺在地上的牛说:“你跟它煮到锅里,还就是一个味儿,今儿一齐拾掇了算了,也替那些少脓没血的受气鬼们出口恶气!”

    想不到的是,赵世喜登时站住,一对小眼睛看看地上浑身打颤的牛,又看看人高马大的王炳中,两只瘦削的肩膀向上耸了几耸后,心里就凉了半截,哆哆嗦嗦地指着炳中说:“好汉还不给牛治气呢,你——你,打狗还看主人面儿呢!你——杨老歪的队伍——俺找恁爹说说去!”赵世喜说完,跺了跺脚扭屁股走了。

    赵世喜的那头牛哆嗦了一阵子后,竟“哞——”地叫了一声,哆哆嗦嗦站起来后又扑通一声摔倒,反复了几次后,晃晃荡荡地立稳了,又过了一会儿,醉酒一般地梗着脖子,竟趔趔趄趄地走了。满仓这才舒出一口长气,说:“这牲口——就是壮,比人壮,怨不得人说牲口都有七条命——真壮!真壮!”

    后来赵世喜到底找了炳中的父亲王维贵,扛走了半布袋棉籽饼子。

    今日,不想石堰下边的赵世喜又被他撞见,也同样干着和花斑牛一般的不顺眼的勾当,心中不仅深恨不已,而且强烈渴盼那个常走街串巷的劁猪汉登时来到眼前:一个脏兮兮、笑眯眯又兴奋无比的大歪头男人,向一双沾满腥臊的大手里吐两口唾沫后搓上几搓,再把那条招揽生意的红布条插入脏兮兮的腰间,一双大脚死死地踏住一个绝望地干嚎着的畜生,明晃晃的小弯刀闪着亮晶晶的寒光,轻轻一挥之后,畜生双腿间两个白生生的东西登时就被挤捏出来,再一挥,两个白东西就不见了——世上从此就多了一个安稳至死的生灵。

    当他的那个想法和蓝天上的白云一起飞走之后,就开始恼恨自己大清早撞见了不吉利的霉事,他思谋着,得先破破再说,于是在那块大石头后边解开腰带撒了一泡尿,系上裤带后,抓了一大把湿漉漉的泥向堰下扔去。不曾想在他撒尿的时候,哗啦啦的响声早被下边的两个听见,他扔下尿泥的时候,世喜早拉着“满身火红”兔子一样地跑了,王炳中只看见了两个摇摇摆摆的屁股。

    他一边拍打着手上的尿泥,一边怅然若失地向回走,“满身火红”的那个荡魂销骨的音韵,总是在心头久久不散,虽然没有看清楚那个“火红”,他甚至能通过那穿胸透肺的调调儿,想象出“火红”的俊美模样,心中就忽然升起对赵世喜的许多嫉妒来。

    想起在花斑牛头上的那个颇为潇洒的一击,他的全部身心似乎又有些亢奋——赵世喜撅着屁股奔跑的样子,使他想起来有些好笑。他想,赵世喜肯定看清了自己,那个“火红”说不定也瞥见了他撒尿的雄姿,于是心里又有些得意洋洋起来,随着涌向心头的欢快,他下定决心晚上要到西房睡。

    王炳中为了抄近道儿,便从静峦寺后边经过,两个小尼僧从寺院的地里一人割了一篮青菜,正低着头快步向庙中去,看来她们要准备一日一食的斋饭。看着快步而去的两个尼僧,他忍不住大吼一声,并且兴味十足地将那个檀木拐棍儿,在头顶呼呼生风地抡了几圈,临拐过寺院的红石墙角时,他看到一个小尼僧斜着脸冲他这边啐了好几口。

    不知不觉便来到村西的马鞍地附近,一块又一块苍黄的土地,高低交错又叠叠加加,三三两两的人们穿梭如织般地忙碌着。自从去年又买下一块后,他家的地在这里就连成一片了。远处两个人正在耩地,他一眼先认出了自家的青花骡子,那是那匹大红鬃马前年生的,是一匹十足的马骡儿。

    骡子是马和驴的杂交品种,母马和公驴杂交繁育的后代叫马骡儿,一般个头儿大力气足,母驴和公马杂交的后代是驴骡儿,多数个头儿较小,力气比驴大而比马小。骡子和骡子无论如何折腾是再不能生养的,大坡地人在嘲讽某些无用的东西时总爱说:骒骡子屁股——摆设。(骒骡:母骡)

    王炳中看见自己家的青花骡子,一种无比的自豪便在心中油然而生:他家和赵世喜家一样的马骡儿,自己家的却比赵家的那头骡子整整高出一头来,真是天晓得!那赵家的马骡儿怎么就变成了驴骡儿!

    林满仓扶着耧,和他帮耧(帮耧:辅佐耩地的小杂工)的是王家的佃户盖大全。他不时吆喝着牲口和牵牲口的大全:“唷吁——逮逮。”“唷吁”是叫牲口,“逮逮”是说大全,合起来的意思是:向左走点儿,拉紧笼头。

    三条腿的木耧随着满仓的吆喝和左右摆动,咕哩咕咚地向前涌动,耧铧划出三条不深不浅的土沟,耧腿上紧挨耧铧的三个漏口,便随着摇晃将籽种均匀地撒入沟内,用麻绳拴在两条耧腿上的沉甸甸的泼拉棒,跳舞一般地上下欢跃着,欢跃的过程中,不仅能把耧铧拌起的坷垃打碎,还能把耧铧划到沟外的土重新添回沟内盖住籽种。

    “喔哈——推着点儿”满仓又在发着口令,这次却正相反,意思是:向右来点儿,推住骡子头往右走着点儿,已经向左偏了。

    林满仓是一个种地好手,如有一个好牵墒的,他耩出的地不仅出苗儿均匀,而且垄背和垄沟笔直如一条条长线。大坡地人都知道,他的确是个犁、耧、耙、耩、放滚、扬场,凡农活都拿得出手的庄稼把式。

    满仓祖祖辈辈大坡地人,父辈向前的几代人,也是几亩坡地一头牛、孩子老婆热炕头的过得去的庄户人家,为人忠厚老实,整个儿家境如同西山上的一块大青石,虽招惹不来太多的目光,却也实实在在地平稳而扎实。到了他爹这一辈时,那块原本没有招谁惹谁的大青石却被人推下了山坡,正像三冬的烈火卷过山坡上的野茅草,一阵哔哔叭叭的响声之后,便面目全非地黑乎乎一片了。

    满仓爹先是被六安的两个人唱着双簧骗走了一群山羊。丢羊以后不久,便又和村南的马家因一片坡地而闹得尘土飞扬。林家几代单传,人脉很是不旺,而马家上上辈便亲弟兄七个,三代之内的青壮男丁就有四十余口,是一支自成体系的嫡亲武装队伍,这支队伍在平时没有外人的时候,自家兄弟也时有吵闹,懒懒散散的和常人一般模样,一旦和外人对起仗来,呼啦啦地便聚到了一起。一般的邻里街坊遇事也是吃点小亏后敬而远之。而满仓爹却偏认死理,平时那些受了马家欺负的人,见到有人跟马家闹了别扭,比瞌睡时看见了一片席和一个枕头还要欢喜百倍,一个个急不可耐地一手掂水一手拿铲,匀匀实实地一搅和,满仓爹便真的挺直了脖颈——不蒸馒头蒸(争)了口气。

    他放下了手中的一切活计,积蓄了能积蓄的所有力量,湡水城里击过鼓,邢州府前拦过轿,皮球似地来回被踢打了年余。最后,连衙门口那个专写状纸的老先生也不愿再给他写状了。老先生后来交给志安一个纸条儿:告官打虎,辞别宗祖;告状讨钱,水里捞盐。

    在他终于明白了那个痛彻肺腑的“千古遗训”之后,才筋疲力尽地回到了家,静静地躺了几天后,肩扛一把明晃晃的五股粪叉到了马家,进行了悲壮而无奈的最后选择。结果,却被马家痛打了个半死,从此便卧床不起。临终留给满仓的,除了几间破房之外,便是泪汪汪的一句话:打死不告状,饿死不做贼,有人不算贫,没人贫死人!

    那年满仓刚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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