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天晚上睡得早,王炳中一觉醒来后,悻悻地缩回了伸向一边的手,他本想抓住点儿什么,另一边早是空荡荡一片,一种无名的不快便自心头荡漾开来。

    抬头看看窗外,仍然黑洞洞的一片,桌子上那盏高脚灯倒是格外的鲜亮,忽闪忽闪地散发着不尽的光辉。牛秋红头上的银饰叮叮咚咚地打闹着,一头的乌发被脑后的纂子收拢得绷紧而平整,油灯的照耀下,几个闪闪烁烁的光点出溜出溜地来回蹿。

    王炳中本要再品味一下小蛮腰的余韵,不想大太太已像落幕的演员似的卸了妆——不到三十的年纪,大都是一副不养眼的装扮,淡蓝色的府绸偏襟大褂,褪了色的黑裤子扎住了裤口,看上去鸡腿一般。

    “啥时候儿能不去敲那破钟?”王炳中嫌大太太起床太早,比静峦寺里撞钟的僧尼还殷勤。

    “那得等寺庙拆了。”牛秋红边拉门闩边说,“不拆庙也行,那得叫住持给想个法儿办件事儿,看能不能拿根麻绳儿把吃饭的嘴都给缝起来。” 说完后似乎又觉不妥,掩住门后俯身趴到炕边,用手摸住王炳中的后脑勺,斜睨着那盏高脚灯悄悄地说:“俺说,啥和尚不和尚撞钟不撞钟,嗯?那真不是黄菜捞饭,不能一碗接一碗地捂着吃,不是?就是黄菜捞饭,吃太撑了也伤身,也没有谁跟你争跟你抢,也不怕吃了上顿没下顿,嗯?不是?没见那豆油灯,那灯头儿挑得太大,眀不了多大一会会儿,那细水儿长流,那好马蹄儿敌不住不歇脚儿的慢牛儿。”说完,在王炳中的后脑勺上抓了抓还拍了拍,又忽闪了几下“月牙儿”后,才扭身去开门。

    王炳中打个长长的呵欠刚要闭眼,牛秋红忽然尖叫一声跑了回来,双手捂着胸口蹲在门槛里边一声不吭了。王炳中从炕上猛地一跃便跳了下来,他认为又来了抢劫的土匪或者盗贼,出门的时候,顺手抄起了门旮旯里的一柄钢叉:“谁?做啥!”“谁?想谁是谁,该谁是谁。作啥?人家唱大戏,不叫近处儿看,还不叫远处儿听?”一个脆生生的声音答。

    定睛看去,却是二太太雷月琴,在七叶树这边北房的窗台下,晃晃荡荡地坐着。“黑天墨地你一个人蹲到那儿干啥!”

    “谁蹲着,俺坐着都嫌使得慌哟!——咋?大坡地唱戏,小坡地的人看了个不待看,小坡地唱戏,就不兴大坡地的人听听响动儿?不听白不听,听了也白听,哎哟哟哟,后悔死了,啥破戏,文武场倒差点儿使死,可惜,那角儿,功夫也忒差劲,踩不住鼓点儿也和不上弦儿,连个过门儿都走不好,砸了文武场也没用。看咱,仓七七七七——才——才——才——哐……”月琴嘴里一边“仓七七七”着,一边拿起小板凳跷着小碎步,一扭一跃地进了西房,吱吜一声关上了房门。

    牛秋红一手扶着门框气喘吁吁地说:“行!行!行!小妖精学会半夜起来圪蹴着走了,行!胆儿不小,给放了一夜的哨儿,也不怕鬼架走?行!——说来咱待遇也不低,黑夜睡觉有人给站岗……”(圪蹴:读gejiu,蹲着的意思)

 

    王炳中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地踅进屋内,将那柄钢叉重新放入门旮旯里,无可奈何地在桌子旁边的玫瑰椅上坐下。牛秋红一边照着镜子重新篦头,一边侧身瞄着咕嘟着嘴的王炳中,颤颤抖抖地唠叨:“看,惯坏了不是?老是不待见听俺说,再胡乱鼓捣下去,咱家可真得出妖精了!——开始的时候儿说你啥唻?稳当点儿,稳当点儿,还不高兴,非得学那些妖精打架瞎折腾,看,看,看,这回可真高兴了,这回,可叫那满大街的人听西洋景吧,真是,你——你,她,除了那些描脸画屁股的,那妖精打架的活儿,谁会!……”

    王炳中挥一挥手,一扭身将一条腿跷到玫瑰椅子的扶手上:“穷叨叨个啥!当大的不正,当小的不敬,那句话儿咋说唻?——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师婆子①下假神!”秋红扭过身来,那样子真有再摸一下炳中后脑勺儿的意思,扭捏一下竟没有伸出手来,歪着头哼了一声后,就晃晃荡荡地转身出去了。

    天微微发亮的时候,王炳中洗了脸,到西房看了一下,二太太雷月琴脸朝里屁股朝外在炕上眯着,这边轻轻地叫了几声,那边气儿也不出。于是出了西房门,到东院厨房告诉正在烧火的廷妮儿照看早来,又顺手抄起那根不常用的檀木拐棍儿,气哼哼地出了门。

    出了大门向南,过了尚官道口南行后西拐,便到了尚官井,井上早已有人“咣当——咣当”地摇了辘轳绞水。

    尚官道和尚官井,据传是明朝的一个姓尚的官员领头建造。为迎接一皇宫官员,自村西头至村子的正中央石碾街,平平整整地修出一条宽阔的官道,道路的中央全部用三尺宽丈余长尺余厚的大青石铺就,青石的两边用红石拼铺出各色图案。因大坡地一带饮用水稀缺,于是那姓尚的官员便拨专款掘出一口深井,后来接任的姓夏的官员仿照前任,又修了石碾街到村东的官道,同样在村的东南方向也掘了一口深井,当地的百姓为纪念他们,便将两条大道称为尚官道和夏官道,两口井分别称为尚官井和夏官井。

    王炳中拿在手里的檀木拐棍儿一会儿拄着,一会儿又抄在手里,悠悠地踱着方步,左顾右盼一路向西。那条黄土夹杂着石子的土路,只有一驾马车的宽度,经雨水的冲刷后变得沟沟坎坎。一路向西,均是慢慢的缓坡到西山根下,沿山而上转过两道弯便是静峦寺了。

    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扛着耧的、牵着马的、赶着驴的;提着种子掂着锄的,身背孩子手扬鞭的……一片繁忙景象。风风火火的庄稼主儿,看到王炳中有的点头哈腰地打招呼,有的低着头匆匆而过。对那些打招呼的,他从鼻孔中哼两声就算是回应,点点头或扬一扬手中的拐棍儿,是作答那些看得上眼的主儿。

    当红彤彤的太阳爬过树梢,他沿着那条被踩踏得平镜一般的山石道,来到了静峦寺跟前。

    处于崇山峻岭之间的静峦寺始建于明代,据说是为迎接皇妃省亲而专门修建的,或许从那时开始,这静峦寺便只有比丘尼居住。寺院坐北向南,沿一溜光滑的青石台阶向上,右拐便到了山门。山门外有一大块平整开阔的广场,能盛得下十余辆四驾的马车,人站在广场的边缘向下看,垒起的石墙便有一、二十丈高,再往下便是幽深的山谷,沟崖上长满了枝繁叶茂的酸枣和葛条,缠缠绕绕的有云雾升起。站在崖边上,抽烟的人如果从掏出火镰②开始,向崖下沟里抛下一块石头,等点上烟袋后才能听到石头落底传来的巨响。

    山门的东西两边各有一棵银杏树,灰褐色的树皮崩满了横横竖竖的裂口,硕壮的树干两人合围般粗细,主干之上的横干向四周开放生长,以致两个树冠相拥相抱地交织在了一起。两棵树一雄一雌,每到秋末,一棵树上挂满疙疙瘩瘩的银杏果,另一棵树则是闪亮的一片秋黄。

    王炳中正想去瞧一眼寺里的几位俏尼僧 ,忽然看见一个满身火红的女子,拉着一个男人,欢喜雀跃地向后山上走,一扭头的工夫,便过了寺院的山墙。那女人窈窕的风姿飘逸脱俗,头顶上阳光一般,灿烂而清爽,热烈又妩媚。

    王炳中一激灵之后忽然精气神十足,猫捕鼠一般地屏声静气又穷追不舍,煞费心机地折腾了小半天,到底也没有看清那个满身火红的女子究竟是一副啥模样。最令他懊恼无比的是,逍遥在那个“满身火红”左右的男人,竟是村东的赵世喜!那真比别人家的牲口,恣意啃咬践踏了他家的一块庄稼地还要忍无可忍。

    大坡地村乃至周围十乡八里,数得上的大户人家有两家,除王炳中家之外,便是村东头的赵家——赵世喜家了。他比王炳中大十多岁,近四十的年纪,论同村乡亲的辈分,王炳中平时管他叫叔叔。

    王炳中最看不惯的,便是赵世喜那一身滑溜溜的粉气,望着他披了一身春风的背影,真恨不得跑到静峦寺去,将天王殿中护法王的利剑借来,咬着牙跺着脚比在他的细脖子上,然后猛地一挥,将那个自称“命犯桃花”的贱头,砍向静峦寺前的深沟去。

    太阳升到半空,王炳中有些饿,便准备向回返,将到老虎洼沟底,忽然听到一阵悠扬悦耳的歌声:“头一回眊你来呀,十里路途,过了一道河呀,转了个沟沟,爬了一道山呀,累了一头汗,走到你家门口,心怦怦跳呀,脸蛋蛋烧呀,第二回眊你呀……”歌声婉转而幽远,传递着一股如泣如诉的苍凉,直冲人的肺腑,有一种失群的小鸟呼唤同伴的那种感受。

    王炳中第一次听这么个调调,他忽然感觉自己是不是碰到了鬼,刚刚一想,一股凉气便从脚底直冲头顶。

    老虎洼的尽头是一片荒坟,岭那边的鬼沟子也是妖狐哭厉鬼笑的一个所在,沟里七零八落的一个个大牌坊依稀可见,沟的尽头是曾出过妃子的老王姓的祖坟,沟口据说还埋过一个朝廷的太监,平时一般人很少去,半夜里敲锣打鼓唱小戏说大书的事似乎也真有过。

    他看看头顶上明晃晃的太阳,仔细听也确是一个女子在唱,就蹑手蹑脚地向前走几步,隐约看到一个人的头顶,于是便在一块大石头后边蹲下,心里想:啥地方蹦出来这么个进口货,听腔调儿不是本地人,村里又来了戏班子?也没听说。

    正在想,那女子却不唱了。石堰下传来一男一女的说话声,王炳中便顺势在堰上坐下,和他的两个太太一样默不作声地听。“回嘛,回嘛,这地儿疹得慌哩!”女的说。“怕啥,再教大哥唱一个,再给你个好东西!”男的分明是赵世喜。“俄想走哩,明嘛,明嘛……”女的似乎有些急躁,并且一声大过一声:“又使坏,又使坏,咬你了,咬你了……不松?真咬了……喜欢?到俄家砍柴烧火,做三年苦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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